圖文故事〉
「從我有記憶以來,神木村沒這麼美過,神木村的雪!好美!我們好像國外一樣。不顧外面下雪天氣冷,全家趕緊跑出來拍照,這張是我跟兒子的合照,很漂亮齁!我還去放大護貝起來,」陳城富拿著土石流後的神木村雪景照片說道。
望著神木村的雪景,我不禁也隨著陳誠富,「哇!」一聲,此時陳城富笑意滿盈的倒著茶水回應了我的驚嘆!除了雪景的美,似乎也加上了照片被肯定的神采。
雪景的照片引我進入了小說的情境,山谷下一片白茫茫的白雪遮掉了神木村充滿土石的河谷,也遮掉了陳城富的菜田。近處大面積一壟一壟雪白的菜田、錯落的房舍、遠處的鋼橋與山巒,構成了神木村絕美的雪景。
啜飲茶水一回神,這裡不是知識分子的愛情小說,雪景也不常是神木村的景觀,長年霧靄的山頭、土石礫礫的河谷、與終日整治溪谷的大型機具,才是神木村的日常。這雪景美得與現實中,那黑壓壓的土石河谷與霧靄山巒的神木村,充滿著強烈的違和感,況且這美景更是在賀伯、921大震、桃芝、敏督利颱風之後,更顯神木村非尋常的美。
神木村是濁水溪上源水系中,土石流的代名詞,然而壓垮神木村的並非是這白茫茫的雪,而是2008年的莫拉克颱風。
「我是這裡的人也是龍潭客家人,我阿公在日本時代,從桃園龍潭來到這邊焗樟腦,就在這裡落戶生根了。阿公說被派來砍樟樹、焗樟腦很辛苦,但總比去南洋當軍伕好,當時有不少的親朋好友都來到這邊,沒焗腦後也有焗過香茅,這裡雖然還是有一些閩南人,但以客家人稍多一點,所以這裡也算是我們客家人的聚落。」
「這裡早期樟樹很多,也不少樟腦寮,我們是煉製樟腦的工人,比起我種田,我父親與阿公真的辛苦很多,來這裡一待將近百年了。」
在陳城富一旁高齡的父親,靜靜地聽著兒子述說這段往事,有一股強烈的傳承意識與見證者的神情,深怕自己兒子說岔了。
濁水溪中上游流域是台灣清治、日治時期製作樟腦的重鎮之一,主要區域竹山、鹿谷、水里、集集、信義等,樟腦寮遍布在阿里山脈與濁水溪水系之中高海拔山區。阿里山下的神木村正是位於濁水溪水系溯源墾樟,一頭仰望塔塔加,回頭凝視祝山下河谷的盡頭,這地方承載過一段台灣輝煌的製樟與焗腦工人──腦丁的勞動史,直至1967樟腦的年代終於畫下休止符。
神木村的客家聚落主要來自龍潭、竹東與苗栗地區,世居這裡耕植百年。日治結束後仍延續過去墾殖的合約,亦隨著樟腦產業的衰退,由腦丁的勞動轉換成林業種植的林農。
「農民豐收沒用,不等於賺錢,」來自竹東客家的黃振增啃了一口自種牛番茄後說。
他的地剛好位於出水溪的另一頭高地上,算是相對安全的位置。
神木村的林農,主要的作業是配合台大實驗林的林業管理進行契作造林,契作關係有一定比例容許造林外使用,一旦違規使用原來承租的契約會收回。契約林地的林用收入,對於滿足林農生計所需,極具挑戰。林農在不違規的條件下,多半只能運用農舍旁,河階的有限面積俗稱菜園地,做為家計型小面積耕植,自用或貼補家用。
沒想過不做了?
「在神木村土地沒被沖走的,會在南投與神木之間來來去去,土地被沖走的就比較少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小孩出去南投就較少回神木村,大概就剩這些年長者。莫拉克之後政府各單位努力,在南投有了社區房子安頓我們。基於環境條件也不希望我們再回來,但要我們在外面生存很難、也不習慣,況且再回來種山的機會,大概也剩不了幾年,」黃振增邊說邊與家人把手邊的牛番茄裝箱。
幾乎沒有人煙的神木村,河谷盡頭區域,向源陡坡劇烈,不少地質受到剪力破壞土質鬆動,即便有計畫造林,代價亦屬高昂,一旦土石受到大雨或劇烈環境影響,過陡的坡地仍有可能再度崩塌。但基於國土保安,水保局、營建署仍須不斷監測地表變異,持續進行造林計畫與河川土石整治。
神木村除了在例假日,為了目睹未被土石流破壞而倖存的700年樟樹神木的少部分遊客外,一般時間最多大概就屬政府單位、治山防災工程與調查人員的進出。
走進賴國政的田,好幾隻不懷好意的家犬衝了出來,在賴國政的吆喝制止下,群犬總算在腳跟前停了下來,著實把我這外來者硬是嚇出一身冷汗。賴國政,彰化大村人,他的墾植區更往郝瑪嘎班溪溯源,海拔更高的地方。
「飼狗是要來趕猴子的,所以才飼了十幾隻,你不知道猴子很聰明,用什麼嚇牠都沒路用,只好養狗來抓猴。猴子在山上就是大王,我們種什麼都偷吃,沒吃也破壞。養狗真乖!趕猴、抓猴還真有路用!」
猴子不只偷番茄,我在竹山時,筍農也告訴我,他們為了猴子挖冬筍吃,也很困擾。
沒搬去南投?
賴國政帶點宿命的說,但這也是依賴土地而生存的人,所面臨的事實。神木村如游牧、也如向老天爺借膽,拼了命種山、顧山,雖然日子或經濟條件,相對來說不見得比都市難以生存,但把命懸在山水之間,也是現階段他們所能做的。
「土石流一來把原來位於家門前河階旁的土地,填平變成為溪邊土石,河階土地區域原本是有土的,地整個被埋掉後只剩下石頭,現在的道路是我之前的地,你看這菜地都是石頭,面積也小很多只剩眼前的這些,」陳城富在他的番茄園邊噴灑保濕劑邊說。
收成呢?
「有下了土地整理的功夫,所以比之前差一點但還可以,主要是需要更多的照顧,例如增加肥料、支撐桿、以及葉面容易失水、噴保濕劑、勞力增加或掉果等等,也要更換種植作物不能單一的栽種,這樣收成會不好,我的番茄沒有用茄子嫁接的,很不錯喔!」
「但價格的波動就很不好控制,今年番茄比去年好,結果價格沒去年好,雖然面積小產量不多只有一些,但多少添一點,」他似乎有點不吐不快。
「不過還好,現在菜田旁河床整治總算也大致完成,比較方便林事、農事作業,這麼多年陸續都有進行河谷工程整治,河階的衝擊應該是比較小了,上頭祝山的塌地,陸續也長出不少的林木,真的不簡單。在山上生活土石流的壓力,這一兩年確實減了不少,不然真的回不來了,」陳城富有點欣慰的說。
陳城富總不希望他阿公努力留下,讓三代人吃穿的山水,在他身上結束變成記憶。但那似乎是他沒辦法改變的事實,這一切也許將終歸山林,正如百年前進入山林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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