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傳真〉
山與海──溪的兩端有著不同的生命流域,卻不約而同的消失乾涸。
濁水溪百年來孕育多樣的農業生命逐漸減少,賴以溪流維繫生計的農民因而感到徬徨。從農業減收支應工業經濟之需、全球化農業與環境因應措施等政策,一次又一次不斷的重擊、打壓、踐踏這流域辛勤工作的農民。他們的存在價值和尊嚴,取決於如何去看待土地與溪流孕育生命的歷程。
李柏凱,五年級生,彰化縣二水鄉十五庄人,台北內湖科技業高階主管。自國中後到研究所皆畢業於國內名校。頂著雙學位就業,一路走來平步青雲,堪稱科技貴族、人生勝利組的他,在內湖科技園區咖啡館內,靦腆地聊起故鄉淡淡的記憶。
柏凱是在八堡圳長大的囡仔,現在則是科技業中的勞動者(再強調一下,不是「科技貴族」,而是科技業中的「勞動者」)。說起故鄉,柏凱最深的記憶就是跳圳溝的日子,只要是在濁水溪長大的小孩,一左一右的跳圳溝與溪墘玩水的生活是他們的共同記憶。
若不刻意問起那曾經屬於二水的菸葉,真的會如抽菸所吐出的煙圈般逐漸消失、淡忘、遺忘。想到菸葉的消失,柏凱想起母親曾說過,有一天等到她走了,他們兄弟姊妹對於故鄉二水的人、事、物、親情或是田地,就像吸菸吐煙,散去。台灣話說:「父死路遠、母死路斷。」用在這裡分外貼切,尤其母親是故鄉的另一層意義,至於二水菸葉當日久年深後,記憶不再。
另ㄧ位菸農背景的董大哥,有著鄉下人的樸實、寡言。喜歡鴿子、對於賽鴿如數家珍的他,用很熱情的態度一句句慢慢地說明菸寮的過往。
自從董大哥父親無法下田種菸後,菸寮就保持原狀一直沒有變更,因為這是他父親留下來的遺產,所以他沒想過要動它。過去董大哥全家靠種菸仔為生,黏黏油油的菸仔養活一家人。菸寮對他們來說並不只是一間厝舍或是生產器具,而是全家生活的依靠。以下為作者與董大哥之間的問答。
問:現在還種菸嗎?
問:這棟菸仔寮有打算怎麼保存?
答:就這樣自然放著,破了能修就修、能整理就整理,平常整理清掃就好,反正子女皆在外有他們的生活,頂多年節假日回來住。遺產能撐多久就撐多久,不能撐就讓它變遺跡吧!(看著菸仔寮二樓的儲菸室,完整保存著父執輩農務所用的簑衣,董大哥認真卻也感嘆的說。)
種菸葉不比種葡萄輕鬆,應該說:不管是種菸葉、葡萄還是水稻,當農夫都不輕鬆。
鄭大嫂的娘家在二林的西斗,種的是金香葡萄,主要提供給公賣局釀製葡萄酒。嫁到二水夫家種的是菸葉,也是提供給公賣局製造香菸。人生一輩子脫離不了葡萄、菸葉,可以說是靠著菸、酒養大的。
鄭大嫂一派輕鬆詼諧地聊起她與菸、酒的人生歷程,雖有些自我解嘲、詼諧之意,卻也點出實情。
台灣過去為了穩定國家財政收入而實施菸酒專賣的獨佔制度,同時為達到每年既定種植面積與允收的數量而採用契作制度。契作條件保障葡萄、 菸葉的種植,的確讓濁水溪流域的葡萄農、菸農有了穩定的收入。相較沒有契作或地理限制無法契作的農家,靠天吃飯大起大落,契作條件的確具有穩定農家收入的優勢。但另一方面,契作地的選用除了受到天然環境的限制外,也常因農作的個別因素或農作群聚,在農民社會中限制了農作的發展。
菸葉屬於特許執照種植,種植面積與種植數量都受到管制,採用契作是比較好的方式。但是契作雖能保障農民穩定收入,也不一定就都好。如果碰到好冬收成好,農作物市場的賣價高於保證價格收購,農民就比較虧;如果遇到壞冬收成不好,農作物繳交未達標準更是欲哭無淚。
彰化縣村上國小校長鄭錫禧(鄭家二哥)直接說出了農人的困境: 「現在我們已不種菸葉而改種芭樂,種植芭樂相較菸葉的勞力較少,80歲的老人家可以不用那麼辛苦。」
農人是無退休制度的勞動者,他們無法停止土地的種植,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天性與責任,停止土地的種植——拋荒,象徵著土地生命的結束。為了不能讓土地拋荒,所以農人要不停的種植。
「是啊!菸葉的種植養活了我們這一代人,但那是用紮紮實實的勞力換來的。」鄭錫禧說,1980~1990年代大概是二水種植菸葉的全盛時期。在番仔寮(修仁村)幾個鄰近的小區域,至少就有2、30戶的人家種植菸葉,冬至一到,家家戶戶烘焙「炊菸」裊裊。「炊菸」很浪漫,卻是我們小孩子噩夢的開始。菸寮最好是泥土地,有利於控溫調濕,也是菸葉採收回來進行串菸準備乾燥的最佳區域,這是乾燥室爐嘴的地方,旁邊也會放個床鋪。
烘焙菸葉一輪約需一星期時間,每烘焙批次都有基礎採收面積,約二到三分地,烘焙乾燥必須謹守溫度的控制,且要注意柴火不能中斷。一般燒柴最好是選用龍眼木,龍眼木的木心硬而且耐燒,因此容易控制爐火。爐火控制必需全神貫注不能輕易離開菸寮,因此在烘焙菸葉期間,連續幾個日夜沒閤眼是很正常的事,所以需要全家動員輪流看管爐火,爐嘴旁的床鋪就是夜晚暫時休息、瞇一下用的。
乾燥室裡面佈有鋼管,作為熱氣導流使用,乾燥室的熱度才能一致。乾燥室底部的小窗,是用來控溫、控濕使用,側牆小窗則是用來檢查溫度,繫上一條綁了溫度計的繩子,把溫度計拉出來,就能了解乾燥室溫度方便控制柴火。菸草烘焙品質的良窳,菸葉總收成的多寡,決定於柴火的控制。燒得好的菸葉,明年契作條件得以延續或提升,菸葉若烘焙不好明年可能就會被迫減少耕種面積。
「這爐嘴的地方,古有鑿壁引光而讀,我是夜伴爐火幽光苦讀。回想起來菸農子弟生活真的很艱難。」 菸寮對於鄭錫禧的人生意義非比尋常。
「父親種菸養活家人,我這一代人就是靠菸養大,說菸寮是傳家寶一點都不為過。雖然菸寮意義非比尋常,家人也很努力保存這棟菸寮,但實際上對於菸寮保存的努力,能做的並不多,只能從修補保存著,」鄭錫禧說。
以下為作者與鄭錫禧的問答。
問:菸寮是否有思考過申請政府的文資措施進行保護?
答:曾經思考過,菸寮雖有在地農業文化資產意義,但隸屬私人建築,若要採用政府的文資措施進行保護,屋主需先放棄使用權利,緊接著而來是諸多的限制。
建築本身不能任意的修改、增建、變更,那怕是簡單的油漆或粉刷,皆受到文資措施的約束。坦白說,鄉下農家經濟條件,無法如財團事業主的條件,透過企業預算或成立基金會,進行私人文化資產的保存或管理。加上這些建物多半是祖先留下來的遺產或是共業資產,既無法變賣更不容易變更捐獻。
問:二水地區所剩完整的菸寮屈指可數,就這樣任其風化頹圮損壞?
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二水的菸葉約十幾、二十年前,因公賣局(菸酒公司) 契作面積越來越少,並鼓勵農民轉耕、轉作,自然也就減少種植而消失。另一方面在菸業全盛時期種植的農民,時至今日皆已垂垂老者,無法承受密集勞力需求的菸葉種植。
菸葉減收後不再種植或改採柴油乾燥室,老舊菸寮的用途大幅減低,也就沒有保留的必要。菸葉消失、菸寮跟著廢棄或改建,反映了唇齒相依的生命特質,這跟農夫與土地的關係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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