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完預備軍官訓練，下部隊到成功嶺擔任少尉排長幾個月，之後被調到司令部支援新聞官的工作，並重拾了熟習的相機。司令部的文宣業務，拍的都是長官視察之類的官樣握手照片；而政戰部門的工作又是「反共反台獨」、「打擊三合一敵人」之類，令我反感的政治教育與宣傳，與我原本的立場180度不同。可是畢竟人在軍中，也不想公開反抗什麼，為了能順利退伍，只能把自己隱藏起來。

雖然在幕僚單位不必帶兵出操上課，但每週寫反共反台獨、打擊三合一敵人之類的莒光日政治八股，也是一種折磨和矛盾；何況在司令部的長官們，幾乎都是職業軍官，而我只是服義務役、每天數饅頭的小小少尉預官，更是人微言輕。許多人的軍中歲月都有革命情感的弟兄相伴，而我卻身處一個有點格格不入的環境，沒有太多好友，心境上是一種疏離的等待吧。

不過幸運的是，在軍中有了光明正大的拍照機會，而且有一台單眼相機供我使用。那台相機裝的是彩色負片，讓我拍一些官樣照片來交差。而我還帶了一台自己的單眼相機，藏在帆布文書包裡，裝的是黑白底片，用來記錄宣傳照以外的東西：軍旅的所見所感，以及應付操練和等待退伍的弟兄們。

於是拍照時，兩台相機的兩個觀景窗，呈現完全不同的視角：一台是去人性的，制式八股，符合官樣美學；另一台是去官味的，寫實寫真，符合當兵心境──後者才是我覺得該拍的部分。拍自己的黑白照片，多少帶著一點叛逆的想法，按下快門也是無奈心情的抒發。二十幾年後，重新整理底片，發現影像呈現一種疏離下的旁觀與冷視，完全是當時的心情寫照。

在忍耐了686天之後，終於等到退伍的那一天。前一晚狂歡喝得醉茫茫的。一早全師的同梯預官同學們換上便服，在司令部集合。師長逐一握手發退伍令。原本一直猜想，拿到退伍令時，心中應該激動或興奮，畢竟那是我等待已久的一張證明；然而真正接下退伍令時，心裡和腦裡卻很平靜，平靜到有點空白，像是一艘船在經歷一場風雨後到了彼岸。對於這686天已無怨恨，亦無感謝，只是經歷與走過，一切雲淡風輕。

走出營區大門，同行的一位同學說：「往前走，不要回頭看」，就像重獲自由的犯人出獄一樣。眾人聽了這句玩笑話哈哈大笑。那是一個下過雨的上午，天空的烏雲開了，有點淡淡的灰；成功嶺營區的草地，有著一股雨後的清新氣息，那個場景與氣味，至今依然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