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泰從1980年代起,開始以相機記錄自己眼裡的澎湖。《鹹水煙──澎湖印記》(Salty Mists:In Memory of Penghu)書中收錄的照片最早拍攝於1984年,一直到近期,陸續拍了30多年,數百卷的底片和數千張的照片,他的鏡頭裡,有著不一樣的澎湖風土人情。
這些照片記錄了澎湖純樸的漁村風貌,跟大自然拼搏、臉上刻畫著風霜的海島居民,以及在信仰前,虔誠的面容。還有與一般觀光客印象大異其趣的澎湖風景,在猖狂的東北季風肆虐下,蒼涼荒蕪的地景樣貌,這不是盛夏花火節、燦爛擁擠的澎湖,這是一個離鄉背景多年,澎湖子弟眼裡、籠罩著淡淡鹹水煙,有些苦澀、有些艱辛,得低著頭、頂著強勁東北季風前進的澎湖。
雖然從1980年代起,謝三泰即不間斷地拍攝故鄉澎湖,但這些照片卻不曾公開發表過。在累積多年、無以計數的底片後,現在謝三泰決定將這些代表自己成長歷程,對故鄉無法言喻情感的影像集結出版。《鹹水煙──澎湖印記》是本珍貴的澎湖攝影集,也是旅外澎湖人心裡,那如「鹹水煙」般無法抹滅的濃濃鄉愁。
刮起東北季風起時,從遠方海面吹來鹹水煙,這帶著鹽分的水霧,牢牢沾附在皮膚的表層,濕黏的感受讓人揮之不去。
多年來,故鄉像我心裡的鹹水煙,曾經努力想要掙脫它,卻始終無法忘懷。當我走在台北街頭,皮膚感受到鹽分的侵蝕、嘴裡嚐到思鄉的鹹,我的心總忍不住想回去,想回到那有著猖狂季風和鹹水煙迷漫的故鄉──澎湖。
1958年,我出生在澎湖馬公市郊一個名叫安宅的小村落,家不遠處就是大海,海邊的潮間帶是我的遊樂場。在我成長的年代,大部分澎湖人都很窮,周遭的親朋好友不是做山、就是抓漁,只有在國營單位上班的公務員和老師,家境稱得上小康,其他人,就像我一樣,始終生活在貧困裡。去過澎湖的人都知道,那裡夏季有著毒辣的太陽,冬天則大風大浪,漁船沒辦法出海,農作物難以栽種。東北季風一吹,從海邊夾帶著鹽分和風沙的鹹水煙,打在皮膚上刺痛,外出農作的婦女們,總要將自己包成蒙面女,一個個緊接著縱隊走,低頭頂著強勁的季風前進。
生活在貧脊的小島,得要奮力拼搏,才能讓日子好過一點,這讓澎湖人養成堅韌的性格。澎湖的土地種不了稻,只能種些地瓜和落花生,農閒時,婦女們會到潮間帶撿拾貝類,數量多時就賣到菜市場賺些錢貼補家用;數量少時,就跟鄰居以物易物,交換些自家種的蔬菜。夏季蔬果盛產時,吃不完就曬成乾,或是醃漬起來,這樣冬天才不會無菜可吃。
為了維持生計,我從青少年時期就不停地打零工,最常做的是「出魚仔」,在漁船入港時,幫忙將船上的漁獲搬上岸,或是在沒出海的日子裡,協助清洗漁船。馬公漁港邊有一、兩間製冰廠,漁船需要大量的冰塊,冰凍捕上來的海鮮,曾有段時間,我專門將冰塊從製冰廠運送到準備出港的漁船上。也曾跟著許多婦女一起,將一簍簍的蝦子剝成蝦仁,還當過未成年的砂石搬運工,這些出賣體力賺來的微薄工資,當時都是家裡賴以維生的重要收入。
當同齡好友們享受青春時,我不停地揮汗打工,望著什麼都沒有的澎湖,迫不急待想逃離,逃離這個貧困的小島。我告訴自己,我要離開澎湖到大都市裡工作,所以當滿20歲到高雄左營當兵後,就不想回去,寧可留在台灣,也不願面對那物質匱乏的故鄉。
來到台灣當兵前,我幾乎沒看過高山、也沒見過河川、更沒坐過火車,這些尋常的景物,對來自澎湖的我,既新鮮又有趣,於是存錢買了人生的第一台相機,想要把這些風景記錄下來。偶爾回澎湖時,也帶著相機拍些照片,那時沒有意識到,鏡頭是我內心的反射,拍下的澎湖都是過去成長的痕跡。
照片裡熟悉的人、事、物,是我情感的原鄉。那些在廟埕玩耍的調皮小孩,是我的童年;海邊黝黑、跳水的身影,是我的青少年;而那些在信仰前虔誠跪拜的背影,則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書裡最早的照片拍攝於1984年,那是個颱風天,海水已經淹沒了道路,大浪拍打著站在公車站牌旁的少年。那時,澎湖還沒有那麼多防波堤,人們與海的距離很近,家門口常就是沙灘或是潮間帶。
小時候,家裡沒走幾步就是淺灘,抓招潮蟹、彈塗魚玩,是我們常做的事,澎湖沒有百貨公司、沒有市集,廟會是全年最熱鬧,也是最期待的時刻。一有廟會慶典,小孩子總會聚集在廟埕前「看鬧熱」,也只有大拜拜和農曆初一、十五時,我們才有肉吃。在看天吃飯的小島裡,信仰是生活裡最重要的事,那一雙雙祈求老天爺保佑的眼神,是我熟悉的面容,惡劣的氣候在澎湖人臉上刮出一道道風霜,更是一種不向環境屈服的堅毅。
書裡大部分的照片拍攝於1980年中到1990年代末,是我記憶中的澎湖,父母過世後,我和這塊土地的情感連結似乎斷了,那一張張黑白照片,記錄了已不復返的年代。這不是觀光客眼中盛夏燦爛的花火節,而是一個離鄉背景多年,旅外澎湖遊子眼裡,有些蕭瑟、有些艱辛的澎湖,那些純樸的漁村風貌、蒼涼荒蕪的地景,都是我心裡最美的澎湖風景。
冬季裡鹹水煙依舊,但澎湖早已不同。這些20、30年前拍的照片,一直存放在我的檔案裡,幾乎沒發表過,在累積多年、無以計數的底片後,我決定將對故鄉無法言喻的情感集結出版,也算是我耳順之時,對過往人生的回顧。
出生於澎湖,20歲當兵時,離開澎湖到台灣,見到了從未看過的高山、河川、火車,開啟了他的眼界,同時也接觸了台灣本土文學,試著從自己的雙眼和文學作品裡瞭解台灣。當兵時,買了生平第一台相機,從此相機成了他探索世界的工具,代替雙眼,記錄下所見的土地與人、事、物。
30歲到台北投入媒體工作時,幸運地趕上了從戒嚴到解嚴,台灣政治氣氛轉變的時刻。在追求民主的過程中,街頭抗爭、社會運動風起雲湧,報禁解除、媒體百家爭鳴,身處動盪的時代,每天拿著相機,真槍實彈地操練。因為媒體工作有了扎實的攝影訓練,那段時間,白天採訪新聞、下午則拿著相機,遊走在不同的角落,記錄著整個城市的轉變,對攝影充滿熱情。
拍照就像寫日記,忠實記錄下決定的瞬間,其實,照片也反映了你的人生。澎湖是個物資並不豐沛的小島,謝三泰生長在貧窮的家庭,從小就得自食其力,做過不少出賣勞力的工作,好賺取微薄的金錢。他的鏡頭裡反映出對庶民生活、農工朋友的那份「同感」,那些低頭勞動的婦女、雙手粗糙的勞工、面容滄桑的漁夫,這些成長過程中熟悉的面孔,都成為他鏡頭補捉下,動人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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