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選舉的風口浪尖下,從礦工寮到礦工之子引爆的礦工議題,一時間在台灣社會吵得沸沸揚揚。儘管台灣煤業已成過去式,此刻在高雄勞工博物館展出的《末代礦工攝影展》,訴說的卻是另一個在選舉脈絡之外、現在進行式的礦工故事。
這一切,要從近4年前的相遇說起。
2020年的春天,在舊識毛振飛大哥的引介下,我來到昔日的「第一煤鄉」猴硐,遇見了一群退休的末代礦工們,那時他們自掏腰包創辦經營的「猴硐礦工文史館」,正走在篳路藍縷的草創路上。那天我們先在猴硐火車站前相見,在老礦工們的熱情導覽下,一路從選煤廠遺址、運煤大橋、猴硐坑、工寮、王醫師診所(昔日礦場醫務室)、美援厝、馬坑、復興坑、宜蘭寮、礦災臨時停屍間等地,最後回到瑞三本礦遺址,以及位於本礦事務所舊址上的猴硐礦工文史館。
每行經一處,老礦工們總是會拿出他們收集來的歷史照片進行今昔對比,那時我才體會到,在貓村的盛名遮蔽下,猴硐礦區遺產保存的豐富性亟需被看見。此外,無論是煤業建物遺址,或是昔日的礦工寮,地景召喚出的礦區生活與勞動記憶,在老礦工們的娓娓道來下,讓人更深刻地感受到,身處在台灣戰後職災傷亡率最高的產業,勞動者曾經的種種遭遇。因此當最後走進收藏有各式煤業文物的礦工文史館時,沿途所見所聞,也轉化成為認識館內豐富館藏與展示的基礎。
這群昔日煤鄉歲月的見證者,熱切地想把這段幾乎已被遺忘的歷史讓更多人知道的心意,並且願意付諸實踐再造歷史現場的行動力,讓這趟猴硐行在我心裡激起了劇烈的迴響。那天在離開猴硐返回台北的路上,我思忖自己能否為這個民間館舍做些什麼?「猴硐礦業與勞動影像行動」USR計畫,也因此在這樣的心境下開始萌芽⋯⋯
受到視覺社會學以及視覺方法論的啟發,這是個融合煤業勞動文史教育、保存與推廣的影像行動計畫。在啟動後的兩年裡,結合勞動研究與影像製作的教學團隊,先後從礦區的物件、人物與地景三個面向進行規劃,由修課學生與文史館的老礦工們進行分組合作,陸續完成了猴硐勞動影像三部曲,而其中的第二部曲人物篇,正是本次末代礦工攝影展的起點。
當時我在台北科技大學開設了「攝影創作與社會實踐」通識課程,邀請了攝影師劉子正、鍾宜杰和黃子明老師偕同指導。該門課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進行環境肖像的教學與拍攝,學生們先在教室裡透過從前礦場的紀實攝影作品,來認識台灣煤業發展的歷史,之後移往猴硐礦區參加導覽,並與文史館的礦工老師們進行分組訪談,再從中發展出以他們昔日礦場生活為題的環境肖像。
「環境肖像」是透過環境來突顯被攝者的情緒與感受,因此學生在拍攝取景與畫面構思過程中,不僅要對當地煤業場域的歷史有所知悉,也要從田調中認識礦工過去在這裡的生活經歷,最後再與礦工老師一起來討論場景的選擇,並藉由拍攝來再現他們的礦區記憶。
第二階段的課程則是在環境肖像的基礎上,進一步延伸了解他們退休後的生活,從中展開攝影專題的教學,這包括了過去礦場經歷對後來生活的影響,以及礦場封坑近30載後,老礦工們回到猴硐打造文史館的日常。透過這兩階段的課程,讓這群出生後台灣已沒有煤業的學生們,漸漸地走入了末代礦工們從過往至今日的礦味人生。也藉著這個以影像為方法的計畫,讓學生們與礦工老師之間,在拍攝合作的過程中,漸漸地長出了在訪問與受訪的關係之外,某種傳承與共創的夥伴意義。
吳寶銀是礦工的女兒,是礦工的太太,本身也是礦工。對於礦業回憶,她體會過多樣角色不同角度的心情。
任職瑞三鑛業充電員的20年間,她在礦場與家庭間奔波,家務與撫育孩子的責任壓在肩上的同時,每日仍得準時在礦工上班前就要到充電室準備,整理發配電池給工人,也得在深夜輪班時,檢查電錶確保日日有充足的電力使用。1964年政府禁止女性入坑工作後,女礦工轉從事坑外的各式礦場勞動,但沒有她們投入,礦場亦無以為繼。
寶銀姐也談到,女礦工下工後忙於家事,但仍總是心神不寧,擔心著丈夫、兒子能不能平安出坑回來,這種等待是做礦工家屬最煎熬的時刻。
林正福在瑞三任職18年,剛開始做安全督察員、安全管理員,負責測量坑內甲烷、二氧化碳、風量、溼度等安全層面的職務。後轉任監工,除進行生產管理,監督每天的產量外,也仍是要進行安全檢測。入坑時他總是隨身攜帶瓦斯檢測器、巡視改修工是否打好支架、巡視風門有沒有壞掉等,礦場安全的方方面面都是他的職責。
擔任安全管理員期間,林正福遇過嚴重意外,在測風時被失控脫軌的礦車撞倒並壓住昏迷,一度經歷瀕死。被救也救人的他,曾是瑞三煤礦救護隊員,參與海山礦災救援,目睹慘絕人寰的礦難,深深地感受到礦工們平安出坑的可貴。
林政雄自初中畢業就到瑞三當礦工,27年的礦工生涯,曾做過採煤工、軌道夫、捲揚機工等的不同工種,坑內有事需要支援、哪裡工人沒有來,監工找他就去做。在擔任採煤工期間,林政雄曾遭遇到危險的坑內落磐,被大石嚴重壓傷,休養過後轉往從事其他工種,一直在礦場待到瑞三封坑。
每日上工如從鬼門關前走一回,許多礦工為紓解壓力而有菸癮,林政雄亦是如此。清晨帶著沉重入坑,不捨思緒飄在坑外;下工出坑一掃稍早的陰霾,終於能弛下整天緊繃的精神,點燃香菸,緩緩吸吐煙霧,讓壓力隨之消散。
毛振飛自高中畢業後,先後前往大福煤礦以及慶和煤礦擔任監工,7年的礦工生涯,他遭遇過3次生死交關的礦災。之後轉赴桃園航勤企業任職,組織了台灣解嚴後第一個自主工會,並擔任首屆桃勤工會常務理事。之後長年投入台灣勞工運動,帶領其他勞動者強悍地衝撞體制,捍衛工人權益與尊嚴。
退休後至猴硐礦工文史館擔任志工,毛振飛改以溫柔爺爺的面貌,與文史館的夥伴們一同訴說著礦工的辛酸血淚、悲歡離合,讓往日的點滴得以留存,猶如點亮了煤業勞動文史保存的燈火,也期待著這盞明燈能持續不滅。
柯茂琳生長在礦工家庭,年少時曾跟父親到礦場工作,前後待過多個礦場,做過風班工(雜役)、推車工、在整煤場丈量煤炭以及監工等不同工種。在大福煤礦任職監工期間,曾遭逢麻布袋捲入散風機導致坑內失火的災變,導致吸入過多一氧化碳而送醫,後來因為家庭和礦場安全的考量離開礦業。
從客運駕駛退休後的柯茂琳回到猴硐,成立猴硐地方永續發展協會,致力於推廣鐘萼木保育。照片中他站在曾經的捨石場,現已闢為菜園,而鐘萼木就遍布在煤礦廢石推砌而成的「捨石山」中。柯茂琳在農耕之餘,也會到處撿拾掉落的鐘萼木種子,重新種植、進行復育。
伴隨影像行動計畫的推進,見證著猴硐礦工文史館邁向了第五個年頭,這群末代礦工們憑藉著驚人的意志力,為來自各地的訪客們,進行了數百場的煤鄉導覽。而今年事已高的他們,奇蹟似地為文史館帶來絡繹不絕的訪客,也讓愈來愈多世人的目光,開始關注這段曾經輝煌且辛酸的煤業勞動史。然而今年(2024)6月文史館向原礦主承租的場址租約即將到期,親手打造的館內陳設也被要求拆除清空,寶貴的館藏何去何從仍是未定之天。因此老礦工們也在《末代礦工攝影展》中,表達他們殷切的期盼:
希望在不久的未來,公部門能承接住文史館保存台灣煤業勞動文史的努力,成立一座公立的礦工博物館,留下煤業的歷史,留下勞動的記憶。在文史館不在、礦工不在的未來,人們仍能記住台灣曾經的煤歲月,以及曾經在這塊土地上奮鬥的煤業勞動者。
在台灣首位礦工之子當選總統之際,請別忘了,此刻仍有一群末代礦工,也是礦工之子的他們,持續地在與遺忘搏鬥的路上奮戰,請看見他們的身影,聽見他們的聲音,讓凋零中的末代,也能翻轉成另一個新的開始。
《末代礦工攝影展》策展人,荷蘭萊頓大學區域研究所博士,現任國立台北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社會學門副教授。2020年起與猴硐礦工文史館合作,推動「猴硐礦業與勞動影像行動」計畫,並曾擔任勞動部礦工口述史計畫共同主持人,該計畫於2021年啟動,兩年間完成了40多位礦工口述史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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