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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子明/30年的原權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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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認為我是藝術家,我是一個媒體工作者,所以我一直在拍人,跟他們的故事。」

從事攝影記者工作超過30年的黃子明談到故事中的「人」,眼睛就跟著亮了起來。

在媒體工作,所拍的影像貼合社會脈動,但常常是破碎與片斷的,「拍了那麼多、那麼久,哪些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翻開「原權旅程」最早一張開端,是30年前東埔挖墳事件的抗議行動,黃子明花費許多時間在這些事件之外,包括在30年後的今天,拿著用底片掃描成數位檔案的事件照片,找尋那些事件中的人。

黃子明認為,老照片加上最新訪問及拍攝他們的現況,既呈現當年事件現場狀態,也藉由重拍人物現況,透過人的故事,來凸顯原住民相關議題的演變及其發展脈絡,既報喜,也報憂,讓我們思考這些運動改變了什麼?因為時間的連結,讓一張張躺在資料櫃裡的照片,可以跟被攝者重新對話,也讓觀者透過今昔影像對比,有機會檢視我們土地上某些結構性失衡的問題。

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紀實影像似乎被視為相對保守甚至落後的說故事方法,這個挑戰雖然嚴峻,但黃子明覺得其中還是存在不少機會。

「這些影像是時間的雕刻」,被拍下來的現場經過時間淬煉後,會變成歷史文化中很重要的部份。黃子明也坦言,那個決定性瞬間的年代已經過去,從荷蘭世界新聞獎(World Press Photo)的競賽項目,當代議題項目及最近的長期專題項目來看,這個時代的專業者必須更關注在如何執行、進行拍攝、產生觀點及編輯策展上面,著重在「議題」影像的思考與經營。

長期拍攝人權相關議題,他認為這些題目都是持續性的,只要他還能拍照,就會一直拍下去,沒有完結的一天。

★反雛妓運動 羔露.瑪萊 (漢名:陳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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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1980年代台灣各地街頭抗議陳情活動四起,其中經常出現一位五官輪廓深邃,身材嬌小卻聲音宏亮,很能帶動現場氣氛的原住民女性社運者身影,她就是現任原住民族委員會專門委員羔露.瑪萊(漢名:陳美珠)。

出身玉山神學院的羔露.瑪萊,本身是個基督徒,帶有強烈宗教性的熱情與奉獻精神,玉神畢業後就投身社會服務工作,當年薪水曾經只有區區幾千元,但她仍甘之如飴。在山地勞工關懷服務之家服務時,因一樁礦工女兒被拐賣到台北市從事色情行業工作事件,開始與長老教會彩虹之家聯手,拯救這些淪入人肉市場的少女,從此踏入80年代台灣婦女運動第一個跨組織的拯救雛妓運動。

當年台北市華西街暗巷內,許多原住民少女淪為性交易商品,她們過著暗無天日的接客生活,行動遭人口販子與娼寮控制,55個婦女團體與原住民社團於是在1988年1月9日舉辦救援雛妓華西街大遊行,這場台灣婦女運動重要指標,在當時廣受關注,官方也承受極大壓力,警政署終於成立「正風專案」專責取締人口買賣、救援雛妓。

當天遊行隊伍中,唯一身穿阿美族傳統服飾的羔露.瑪萊,沿途拿著麥克風大聲帶領遊行群眾呼口號,喊出各項訴求,毫無疑問是最受矚目的一員,當時幫她拿著麥克風的就是現任行政院原民會主委夷將.拔路兒,兩人一路從街頭走進政府殿堂,如今共同繼續為原住民族事務策勵。

由於出身基層,又實際參與許多社會運動,包括還我土地、正名運動、都市原住民居住權、原住民勞工反對開放外勞政策等,在在都讓她有機會深入探究問題的核心癥結所在,如今羔露.瑪萊執行或規劃相關政策時,更能夠站在務實立場,針對原住民需求來設想,她曾自行成立互助合作社,希望幫助取得資金困難的原住民婦女,只可惜資金來源受限,難以維繫理想;兩度進入政府體制,擁有更多政策工具與資源可以利用,當然,掌握資源權力的人也必須接受更嚴格檢驗,不能只有跑街頭的激情,還必須協調各相關單位團體,在法理基礎上折衝利益,複雜程度遠高於依賴熱情維繫的街頭運動。

為了這次拍攝計畫,經過幾度連繫,羔露.瑪萊首度重新踏上當年遊行的華西街暗巷,在紛紛細雨中故地重遊,華西街暗巷依舊,但風貌丕變,茶室取代娼寮,她不須再像當年用母語再呼喚失去自由的原住民少女,當然也不會再有母語求救的回應,回首30年,人事已非,熱情口號的餘音,卻似乎還在迴盪。

★小碧潭部落喜富.馬耀(Sifu Mayaw,漢名:連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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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在新北市新店小碧潭捷運站旁,一排為數可觀的濱河景觀大樓「美河市」矗立新店溪畔,隔著環河快速道路,緊鄰溪畔有另一個世界,一片非常不起眼的小聚落,那是一群來自花東地區阿美族原住民棲身的小碧潭都市部落,進入社區的小路口隱身在一些小工廠中,對路況不熟的人,可能都很難發現這處通道的存在。

小碧潭部落形成時間極早,迄今已近50年,對岸的溪洲部落也是從此地分流出去,如今溪洲部落即將改建,而小碧潭仍舊蕭條,隨著環河快速道路興建,這個都市部落從1979年起多次遭到拆遷,他們也數度向政府單位陳情,1988年小碧潭、秀朗橋、溪洲等都市部落面臨政府拆除壓力,在一群社運人士協助下,以新店溪畔為主的數個北部地區部落,前往當時位於板橋的台北縣政府請願,我也到場去拍攝,從此與都市原住民有了第一次的交集。

當時部落年壯大人在家群起阻擋水利局怪手拆屋,老人小孩到官府請願,大家分進合擊保衛家園,年僅16歲還在念高中的喜富.馬耀也隨著族人一起去舉標語陳情,年輕的他因身材壯碩,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眼,經過近30光陰,他的外表神韻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多了幾分滄桑,但依舊爽朗樂觀。

喜富.馬耀15歲由花蓮來到北部,就跟許多原住民到都市發展的路徑一樣,先居住在都會區邊緣地帶,先後住過瑞芳、基隆等地,最後與父母親落腳在第4個居所小碧潭部落,一住迄今已30年,眼見一路之隔的「美河市」平地起高樓,而他們依舊還棲身違建中。

只有高中肄業學歷的他,目前仍然單身,平日與同住的哥哥從事營造工作,但他極有藝術天分,不僅成立棋藝工作室,利用漂流木或廢棄家具製作手工象棋與棋盤,還畫得一手好畫,且善於刺青打版,更無師自通學會擊鼓,堪稱多才多藝,具有如此天分,但他卻因家計而不得不放棄學業,年紀輕輕即投入勞力職場,上天如果給他公平機會,或許他的人生會有不同風貌。

居陋巷並未讓喜富.馬耀因此悲觀,能夠每天跟族人、好友在部落交流共食,相互照應,可以在違章房屋雕刻、繪畫、打鼓,生活於焉精彩,就是最大幸福,面對多年來居住環境未能改善,個性開朗的他樂觀地說:「過得好就好,不求什麼!」

★新店溪洲部落新生代陳書婷、陳書涵、張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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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新店溪洲部落是北部知名的都市部落之一,從1971年開拓建村迄今,一直面臨政府拆遷與水患威脅,多年來不斷抗爭陳情,居民希望能取得土地建屋安置,雖然獲得許多社運、宗教與台大城鄉所師生等團體聲援,但始終因為土地取得與相關法規牴觸問題,一直未能如願。

部落族人除了面對居家品質無法提升改善之外,在此每每遇到颱風大雨,經常就面臨生命財產威脅,雖然如此,族人在此也居住數十年,至少不用顛沛流離,甚至繁衍一兩個新生世代,也能延續阿美族傳統文化。

2010年「新北市藝術節環境劇場系列」,邀請美國「麵包傀儡劇團」劇場工作者來台舉辦工作坊,最後一天從溪洲部落聚會所遊行到碧潭東岸高灘地呈現劇作,其中並融入部落長期追求的居住正義相關訴求。當時還念小學的溪洲新生代陳書婷、陳書涵、張晴在部落廣場觀看劇場人員準備道具,只覺得新鮮好玩,但年幼的她們並不太清楚這場演出,與部落族人長期訴求的願望有何關聯。

隨著年紀增長,流著阿美與排灣血統的書婷、書涵兩姊妹在家人安排下前往屏東就學,暫別留在溪洲的麻吉好友阿美族的張晴,她們在學業成績方面自認還不錯,三人聚在一起,就跟時下年輕人一樣,愛聊八卦,手機不離手。雖然家人考慮學習環境把她們送到屏東,不過她們仍喜歡溪洲這個從小長大的部落,即便環境相對不佳,但這裡有成長記憶與同儕情感。

今年8月,經過政府相關部門規劃協助,即將新建的「溪洲阿美族生活文化園區」與部落居民居住區,建照已在23日核發下來,原住民朋友期盼的新居可望在一旁興建,將可實現多年來追求居住正義的夢想。溪洲部落傳來喜事,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美少女的書婷、書涵、張晴穿著傳統阿美族服飾,參加部落改建前最後一次豐年祭而再度聚首,也剛好見證這個美好的結果。

南投縣仁愛鄉互助村921災民莎拉.瓦旦(Sala Wadan,漢名:何麗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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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發生於1999年的921大地震,對中部地區許多原住民部落造成嚴重傷害,受到衝擊的不只是建築等硬體的毀壞,還包括族群文化、社會結構的摧毀,也讓不少家庭因此遭遇重大衝擊與變故。

賽德克族許得恩與泰雅族妻子莎拉.瓦旦就是其中一個悲劇,原本在南投縣仁愛鄉互助村的住家在地震中全倒,只好暫居組合屋,經濟拮据的他們根本無力重建家園,眼見重建遙遙無期,震災後兩夫妻抱著一對年幼子女畢夫.那威(Pihu Awi,漢名:許元培)、伊萬.那威(Iwan Awi,漢名:許安琪),跟隨其他中部受災戶上台北向政府陳情,希望政府協助安置與重建,個性木訥純樸的許得恩抱著幼子蹲在中正紀念堂大門前,莎拉.瓦旦抱著女兒站在後方,兩人眼神看來空洞,這一幕令人難過且印象深刻,我於是上前與他攀談,想了解他們的情況,這也是我跟許得恩唯一一次長談。

當時我已從第一線攝影工作調任圖片編輯,因地震後續新聞,許多攝影同仁被派赴各地災區,在人力吃緊情況下,我一直沒有太多時間深入中部災區,加上自己的怠惰,就因此與許得恩夫婦斷了線。

兩人為了維持家計及重建家園,回到互助村之後,仍然努力種蘿蔔,許得恩還去打零工綁鋼筋,沒想到地震後不到一年,他在打工途中不幸車禍身亡,留下妻子與一對年幼子女。這個消息還是從災後深入災區進行攝影記錄的好友張蒼松口中得知的,蒼松因記錄九二一受災戶,直到今天仍持續關心他們一家人,也成為好朋友,這次我的重拍計畫,也多虧蒼松提供線索,加上社群網站聯繫,才得以在相隔18年後順利訪問莎拉.瓦旦母子三人。

莎拉.瓦旦在丈夫死後,曾接受親友接濟,也到惠蓀農場打零工,自立辛苦扶養兩個孩子,後來碰到同村青年古先生,兩人一起相扶持,古先生也靠營建零工來扶養一家四口,雖然收入不穩定,個性純樸敦厚的他將畢夫.那威與伊萬.那威兄妹視如己出,當初靠著震災重建補助的50萬元在自家土地上蓋起的鐵皮屋,如今仍是全家溫暖的棲身之所,長子畢夫.那威高中輟學後從事營建工作,等待入伍當兵,女兒伊萬.那威仍在念護專,他們未來人生不再依賴父母扶持,必須完全靠自己雙手來創造。

一家四口其實生活相當拮据,但踏進他家鐵皮屋庭院時,首先見到的是9隻小貓,這是他們收養的流浪貓,每個月還要花費一筆飼料錢,看他們把貓視為家庭一份子般呵護,讓我想到印度國父聖雄甘地曾說過:「一個國家道德進步與偉大程度,可用他們對待動物的方式來衡量。」我想這句話也適用於他們這家人。

蘭嶼反核廢悍將夏曼.夫阿原(Shaman Fengayan,漢名:郭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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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談起台灣的原住民運動,開始於1987年解嚴前的蘭嶼反核廢,毫無疑問是一個標竿性的原權運動,它不僅是達悟族人爭取自身生存權,也影響並啟發後來台灣本島的原住民運動。

蘭嶼是位處台灣東部太平洋中的美麗島嶼,南島語族達悟(雅美)族世居在島上,建構有別於台灣本島的海洋文化,但她的命運卻在1972年開始蒙上陰影,為了處理台灣地區核能發電、醫療、工業與學術研究等產生的低階核廢料,政府成立核廢貯存場址工作小組展開研究考察,1978年以魚罐頭工廠的名義,欺瞞蘭嶼居民,在島上興建低階核廢料貯存場,並於1982完工啟用,接收了第一批10008桶核廢料,也從此讓達悟族人陷入惡靈的惡夢中。

因為核廢惡靈降臨,也讓蘭嶼掀起抗爭運動的序幕;其中一位關鍵人物就是夏曼.夫阿原,畢業於花蓮玉山神學院的他,國中畢業後就到台灣,曾做過工人,個性豪邁,講話聲音宏亮,天生一副武將模樣,具有鮮明反叛性格,敢於衝撞體制,雖然如此,在進入神學院就讀時,他卻組織讀書會,研讀馬克思主義等相關政治與經濟理論,他認為沒有思想上的養分,社會運動不可能有戰略,只靠街頭衝撞是不會成功的。能文能武,加上愛打抱不平的個性,解嚴前後各項社會運動幾乎無役不與,完整的歷練,注定讓他在故鄉蘭嶼反核廢運動中要挑起大樑的角色。

這件事讓在台灣工作求學的夏曼.夫阿原有了警覺,在台灣曾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讓他在尚未解嚴的1987年就與族人及教會牧師、長老發難,在機場抗議鄉民代表接受原委會邀請赴日觀光考察,開出反核廢的第一槍,並於隔年2月20日發動「驅除惡靈」大型示威遊行,從此展開長達30餘年的反核廢抗爭。核心成員還包括教會牧師張海嶼、長老王田區、蘭嶼文學家夏曼.藍波安、傳道王榮基等人,共同扛起達悟族保衛家園的重責大任。

我在1994年6月1日到蘭嶼拍攝「一人一石填龍門港」抗議活動,那次也是蘭嶼反核廢歷史上極具象徵性的一場運動,表達反對台電核廢船靠岸的訊息,夏曼.夫阿原依舊扮演重要策畫角色,蘭嶼各村幾乎都動員,大家合力把海邊巨石推入核廢料卸貨的龍門港海裡,效率不輸怪手,只見一顆顆大小石頭被推落海裡,平靜的港區激起陣陣浪花,猶如達悟族人的怒海波濤,拍打著帶來惡靈的碼頭。1996年台電載運核廢料的「電光一號」遭達悟族人堵港抗爭,停滯海面4天無法靠港,最後被迫駛離蘭嶼原船返回台灣,結束當地14年輸入核廢料的歷史。

除了在蘭嶼本地的抗爭,他們還跨海到台北台電總公司、凱道,以及在歷年反核遊行表達要求核廢遷出蘭嶼的訴求,夏曼.夫阿原的身影始終沒有缺席,隨著年歲漸長,他的觸角還包括達悟傳統文化、音樂,甚至蘭嶼自然生態,連國外學者到蘭嶼田調,他也當起響導解說,如今不僅與家人經營朗島村入口處一家食品雜貨商店,旁邊還正在蓋起民宿,朝向多角化經營,儼然一位成功商人。

雖然如此,家族遺留下來的芋頭田他也不忘本,抽空撩起褲腳就下田當農夫,這麼忙碌,他身上的反叛基因,仍舊讓他無法忘情社運,凱道的傳統領域抗爭、布農獵人王光祿事件,他也都跨海摻一腳幫忙獻策。

回首原住民運動,還不忘細數400年福佬沙文主義及統治者壓迫的歷史脈絡關係,言談中仍舊豪氣干雲,50幾歲還是一尾活龍。

為原住民爭權益而坐牢的馬耀.谷木(Mayaw Kumu,漢名:林清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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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因推動原住民權益擔任遊行指揮違反集遊法,在1995年成為第一位被判刑入獄的原住民運動工作者,出身於頭目家庭的馬耀.谷木沒有怨懟,這項「第一」反成了他從事原運的一頂桂冠。

1980年代台灣原住民權利意識抬頭,當時就讀神學院的馬耀.谷木正好踏著浪頭,加上從小看見身為頭目的父親馬浪.谷木(漢名:林清松)為族人奉獻犧牲,讓他從服事神職轉為對社會關懷的實踐,因而投入社會運動,一直到今天他已身為台中市原民會主委,但仍保有關懷社會基層初心,經常與當年擔任牧師時原住民教友保持聯繫,我這次在採訪早年居住新店溪畔幾個原住民都市部落居民時,大家仍會親切談到那個他們心目中的「馬耀牧師」,而非「馬耀主委」,且自發感謝馬耀當年對他們的關心與協助,這些發自內心的言語,足見他在原住民朋友間的份量。

面對愈來愈多原住民來到都市工作生活,與部落及傳統文化產生斷層現象,長年協助都市原住民的經驗,他認為不論原鄉或都市部落的許多現象,經過媒體渲染,會讓社會大眾產生誤解,所以他強調,原鄉與都市部落的對話很重要,不能把個人侷限的文化經驗,擴大為整個族群的全部經驗,應抱著謙卑、學習、開放的心態,如今身為行政首長的他毫不諱言指出,現在許多祭儀太過政治化,商業色彩濃厚,純粹被人欣賞用的;要重振原住民文化,應該要從祭典儀式的參與開始,強調祭儀神聖性,回歸到部落主體性上,過程中不斷反省,把支離破碎的文化重新拼湊出美麗的新文化概念。

自稱喝「四神湯」(指曾就讀新竹聖經學院、玉山神學院、台南神學院、台灣神學院)的馬耀.谷木,接受完整神學教育,讓他言談中多了幾分書卷氣,他念書時就特別把阿利斯基說:「從事原住民運動最後有可能會被關!」這句話標示起來,明知山有虎,卻向虎山行,他也坦言,因運動被關,只是身體與對家人的不方便,對未來並不會有任何困擾。最重要是他因此知道《集會遊行法》的限制,以及受刑人的現況,這讓他後來從事行政工作能更了解相關問題。

不同性質的工作歷練,讓馬耀.谷木處事更圓融,但絲毫不影響他與原住民朋友互動時的熱情,7月在台中霧峰花東新村豐年祭活動上,馬耀頂著炎熱天氣,從頭到尾跟著大家跳舞慶豐年,全身溼透,未見他中途以公務藉口先行離席,中午與族人共餐,融洽互敬酒水,那個牧師的身影又再度鮮活起來。

馬耀.谷木當年被關不僅自己失去自由,也影響家人,但上天似乎也為他另開一扇窗,除了工作視野更為寬廣,出獄後更再添一子,已經年屆耳順的他早已晉身「阿公」階層,1995年在台北地方法院門口一起聲援他的一對兒女都已成家,女兒璽固.馬耀目前跟隨父母腳步投入教會工作,也即將生第二胎,她提到當年與弟弟不捨父親入獄淚灑地院,如今語氣和平地說,這個經驗讓她看到父親的無私,以及母親在父親入獄後勇敢地身兼父職,不僅自學開車接送子女上學與生活照料,還接下馬耀在教會的工作,讓她看到女性為母則強的榜樣。

身為一個擁有眾多原住民部落與人口的直轄市原民會主委,馬耀現在連假日也經常東奔西跑,尤其平日又是一個人在台中,能與住在北部家人相聚時間還是很少,偶而返北與教友家人相聚,顯然稱得上是幸福時光,當抱起撒嬌的孫女,那個阿公的溫柔氣質畢現無遺,一個社運戰將剛硬性格已經內斂到了無痕跡!

南投縣仁愛鄉瑞岩部落三姊弟:達巴斯.鐵羅 (Tapas Terow)、瓦力司.鐵羅 Walis Terow,漢名:陳岱勛)、尤淦.鐵羅(Yukan Terow,漢名:陳岱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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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1999年921地震後,我請假跟著埔里基督教醫院山地巡迴醫療團上山,走訪遭受地震蹂躪的發祥村瑞岩、紅香等部落,當時沿途山路崩塌嚴重,部落還未復原,受損的學校臨時搭起組合屋教室,雖然克難簡陋,但象徵泰雅光榮的圖騰仍被描繪在教室牆面上,學生也很有秩序地上課學習,山谷間仍可傳來小朋友陣陣嘻笑聲。

發祥村一座Pinsbkan(意為裂開)聖石據傳是泰雅族祖先誕生的地方,太古時代的有一天巨石爆裂,走出兩男一女,其中一男覺得無趣又走回巨石,只留下一對男女在此生活繁衍,是為泰雅人共同祖先。這個美麗傳說為號稱「天空之城」的瑞岩帶來許多想像,泰雅族人在此定居,早年還出產一種「香米」,但1973年爆發稻熱病而一度滅絕,幸經當地楊茂銀醫師曾贈送恩師一把香米而保留種源,在消失38年後又重新在瑞岩飄香。 這個真實的故事一如泰雅祖先的聖石傳說一般美麗。在921地震後,瑞岩又延續誕生一個美麗的傳說。

強震讓瑞岩部落被判定需遷村,但因道路坍方交通不便,重建招標廠商投標意願不高,加上居民對遷村意見不一,還有貸款壓力等因素,使得遷村重建之路一走漫漫12年,直到2011年才遷至新部落。新部落雖乾淨整潔,但舊部落仍是許多村民情感所繫,當年毀損的舊部落經居民重新改建,如今又展現新的生命力。

當年在組合屋教室上課的三個姊弟達巴斯.鐵羅、瓦力司.鐵羅、尤淦.鐵羅,他們就如一般原住民小朋友充滿活力,打掃時也拿著掃把當玩具嬉戲,震災的悲情似乎並沒有影響他們,埔基醫師正在準備為村民看診時,我就跑到臨時教室去拍攝他們上課情形,迎來一群小朋友好奇圍著我爭看大相機,接著舉行升旗典禮,全校師生約三、四十人就在小小空地上進行相關流程,看得出因人數不多,且大家都熟識,就好像一家人般。

達巴斯.鐵羅三姊弟後來都到外地完成學業,如今姊姊在埔基擔任護理師,瓦力司.鐵羅大學畢業後在故鄉召喚下,決定返鄉創業,弟弟尤淦.鐵羅目前雖然還在念教育研究所,但將來打算回到部落教書,他們對故鄉都有強烈認同歸屬感,有空就會返鄉一起打拚。瓦力司表示,希望回到部落可以傳承泰雅文化,他還把泰雅狩獵相關技藝融合在民宿導覽活動中,自行製作弓箭,讓遊客體驗射箭樂趣,還兼任導遊讓外地人認識他們故鄉歷史、物產、生態,此外,還自種紅藜、小米等當代熱門農作,自行設計的民宿與餐廳,融合泰雅與後現代風格風,加上就地取材烹煮改良式原住民料理,贏得不錯的口碑,一群年輕人用他們的創意,讓這個泰雅發祥地有了不一樣的新風貌。

重新踏上舊部落,景物依稀仍可辨識,只是組合屋教室已經消失,當我打開手機中的照片,詢問第一位碰到的瓦力司,請正在教導遊客射箭的他協助辨識當年的小朋友,結果他一眼就看出是弟弟尤淦.鐵羅,還驚呼一聲,就是那麼巧合,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牽合著這條因緣的線,讓我與他們經過18年後再度重逢。

★失去傳統獵場的太魯閣族獵人咪嚕.武道 (Miru Wudao,漢名:邱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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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對世居太魯閣地區的太魯閣族(Taroko)人來說,狩獵是一位男人重要的技能,但隨著台灣第四座國家公園在1986年11月正式成立,太魯閣國家公園把太魯閣族傳統獵場幾乎全部劃入範圍,因次注定了這個族群狩獵傳統文化走向式微,甚至可能消失。

因父親早逝,世居花蓮新城鄉的咪嚕.武道,11歲起就跟隨祖父上山學習狩獵技巧,從辨識獵物足跡、樣貌、各類植物及了解動物習性開始,逐漸累積豐富的野生生物常識,再學習求生技巧,以及如何製作獵物陷阱和上場實戰,祖父為訓練他的膽識,還曾在起霧時故意把他一個人丟在山上獨處,然後躲在附近觀察咪嚕的反應,這些訓練都是一個合格獵人必備的,包括常識、技巧、體能與膽識。

雖然練得一身好獵藝,但碰到兩件事情發生,咪嚕.武道終究還是無用武之道。

1982年4月14日,退伍老兵李師科持槍洗劫台灣土地銀行古亭分行,搶走新台幣531萬餘元後逃逸,做案手槍正是他1980年1月持土造手槍,射殺在教廷大使館服勤的北市保大員警搶得的手槍,此案爆發後,各地警方嚴查槍枝,連原住民自製用來打獵的獵槍,都被警方要求要鎖在警察局槍櫃中,要使用還須提出申請,覺得手續太麻煩的他,最後索性就放棄使用獵槍了。談到此事,個性溫和的咪嚕也不免抱怨,他說以前大家都在用獵槍,但多年來也沒聽說誰會拿獵槍來傷人,一件發生在台北的搶案,卻讓隔著中央山脈的他們遭到牽連,實在莫名其妙。

另一件事就是太魯閣國家公園成立,園區範圍內禁止狩獵,此一規定終於讓咪嚕失去了舞台,基於不想觸法的考慮,他後來去天祥一家五星級飯店擔任司機,並於幾年前退休。

當年他的祖父帶他上山打獵正是60幾歲的年紀,他自認自己體力還可以,但孩子因為並未從小習獵,雖然在開放狩獵季節曾帶他們上山打獵,不過已經失去傳承機會了,他對於本身族群的傳統可能在他們這一代中斷,言詞中不免感到悵然。

咪嚕認為以前族人狩獵是很重視生態保育的,祖父教他什麼季節不可去打獵,太小獵物也不可打,且部落與部落間也會尊重彼此獵場的傳統,甚至同一部落間,每家也會有所默契,不會侵犯他人獵場,所以能維持族群間的融洽,不像現在盜獵者濫殺濫獵,只為賣給商人圖利,完全不考慮生態延續與平衡。

如今享受退休生活,除了含飴弄孫,他還在自己的農地搭建一間農舍,除了種植一些作物,也養了一群約30隻鴨子,並自己繁殖小鴨,對於失去獵場的獵人來說,不能打獵自己養總可以吧,這應該也算是一種黑色幽默。

為原住民土地吶喊的視障詩人莫那能Malieyafusi Monan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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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台灣原住民運動的發展歷程,與1984年12月成立的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有著密切關係,歌手胡德夫、視障詩人莫那能、夷將.拔路兒與一批原住民社運工作者、學者等,為了爭取原民權利共同創立,胡德夫擔任首任會長,莫那能擔任「促進委員會」召集委員,並為此創作《恢復我們的姓名》詩作。

寫詩似乎成為阿能參與社會運動的重要手段與烙印,透過文學可以表達心聲與訴求,更可以感染群眾,他曾寫過〈鐘聲響起時──給受難的山地雛妓姊妹們〉、〈百步蛇死了〉、〈遭遇〉等,為17歲親妹妹與眾多原住民少女被拐賣為雛妓感傷,1987年掀起反雛妓運動,更能看到他上街吶喊,那是切身之痛;解嚴前發生的南投東埔挖墳事件,他又寫了一首〈來自地底的控訴〉,並隨遊行人群到行政院前抗議,由胡德夫用雄渾聲調朗誦出來,表達布農族人憤怒心情;這30首詩作收錄在1989年出版的個人詩集《美麗的稻穗》,正是他內心巨大能量與對原住民族群關懷的寫照。

阿能雖然80年代活躍於原權運動,但其實他參與政治活動比創設原權會要更早,他在1978年即曾幫陳鼓應、陳婉真助選,但他始終對政治保持距離,更不願被任何政黨勢力收編,使其一直能保有自主不受干預的純粹性格。

不過1979年後他的視力近乎全盲(僅剩左眼視力0.2),幾乎改變他的人生,但這並未擊倒他,在80年代的社會運動中,他總是拄著拐杖上街頭,參與的動能一點都不輸給明眼人,而看問題也是樂觀又有自己獨到見解,因此在921地震後,雖然原權會早已宣布解散,但他仍擔任台灣原住民族部落工作隊召集人,面對部落無助災民,還能講出「黑暗並不可怕,有心就能看見」的名言來激勵人心。

當年車禍後他接受盲人重建院按摩訓練,習得一技之長,並設立位於台北市八德路的「阿能按摩院」,與一些視障朋友共同經營按摩服務,無奈後來法律開放明眼人可以從事按摩,以及按摩院企業化經營的衝擊,如今生意一落千丈,只能稱得上是他的工作室了,「每天只有下午可能會有老顧客來按摩了」。

訪問阿能後請他到按摩室幫他拍照,陽光正好從百葉窗間隙照射進來,使他看來略顯孤獨,似乎已難將他和當年在街頭意氣風發模樣連結再一起,但這位排灣族詩人仍用他一貫的態度持續關注原住民權益,現實生活沒有讓他沮喪失志,除了偶爾出席部落工作隊活動獻策,提供經驗給年輕人參考,他對於最新的原住民議題動態仍舊掌握精準,也不斷發表意見。

1988年原權會發起「還我土地」大遊行,阿能站上宣傳車用他低沉的聲音,控訴數百年來族群被壓迫、土地被剝奪的傷痛,一如他在詩作《為什麼》召喚族人重新連結對土地、部落、田園的情感,那才是他畢生真正關注的核心理念,或許有一天在街頭的遊行隊伍中,我們又會看到他踽踽獨行的強者身影,繼續吟詠他那力量滂沱的詩句。

新店中正國宅瑪沙歐.阿摩(Masao Amo,漢名:林豔秋)與米汝固(Miruku,漢名:鍾美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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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今年9月23日,在新店碧潭河濱公園籃球場舉行的新店區聯合豐年祭現場,正準備上場表演的瑪沙歐.阿摩剛穿好傳統阿美服飾,我抱著電腦請她看看是否認得照片中的人,她一眼就認出自己及小時玩伴多人,還看出年輕時的媽媽。

稍早之前,我也曾到安置當年溪園路部落的新店中正國宅去探尋照片中的人,只可惜,問了幾人都沒人認出這些當事人,沒想到一場豐年祭又讓我陸續找到許多線索,而能有所突破,真是託「阿立祖」的福。

那是1988年的照片,當時台北縣政府正準備拆除他們位於溪園路、小碧潭及溪洲等都市部落的房子,瑪沙歐.阿摩跟著爸媽及族人一起到縣府門口舉牌抗議,那時還是小學生的她,身材瘦小,如今她已是四個孩子的媽了。

瑪沙歐.阿摩的媽媽米汝固共生了五男一女,5個男孩子主要從事搬家行業,她家位於國宅一樓,面對大樓電梯出入口,可是他們家的大門卻總是敞開著,連門檻也沒有,不但他們可以看到進進出出的人,其他人也可以一眼看穿他們家的動靜,感覺他家客廳是延伸到外面公共空間,始終非常熱鬧,原住民熱情、大方又開朗的個性,從她家敞開大門的作風可見一斑。

當年帶著一家人去台北縣政府陳情的爸爸,如今已經過世,瑪沙歐.阿摩與部落其他小孩聽從大人安排,拿著各式標語站在前排,大人們排在後面,對於當時的動作,她坦言其實也不是很清楚要幹嘛!只聽說家裡的房子要被拆了,心裡有點擔心,對於手上拿著的標語內容也沒什麼印象,直到訪問當天,她才仔細端詳一下,突然發現媽媽手上竟然拿著一個外框畫了愛心的「恨」字,母女倆就討論起既然寫了恨字,為何還會畫愛心?是恨中帶愛,還是愛中帶恨?兩人最後也哈哈大笑,看來倒像一對愛鬥嘴的好朋友。

後來政府撥出新建的中正國宅來安置他們,所以瑪沙歐.阿摩許多親友也都住在同一社區,樓上樓下找親友很方便,只不過無法像住在故鄉或溪園路部落那種感覺開放,這是最大失落;回首看來,雖然不夠完美,但目前居住的中正國宅至少讓他們免於買不起房子的痛苦,也包含許多成長的記憶。

當我為他們家人拍合照時,瑪沙歐.阿摩特別要求把爸爸的遺照一起拍進去,顯然這個自稱「嫁回來」的女兒真是貼心,相信見到家人有個溫暖的窩和凝聚力,在天上的爸爸應該也感到欣慰了。

★溪園路部落蘇忠孝(Nigar Garo)、蘇萬法(Mulo G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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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一張小男童跪地拿著寫有阿美族語和國字「不要拆除我的家」的照片,他那略帶憂鬱的眼神,是我對都市原住民居住議題最早認知的開始,那時我剛進入報社不久,不曾接觸過這群居住在都市邊緣的族群,剛開始還認定只是一般違建問題。

有了這次初遇,讓我開始了解他們,且感同身受;其實他們居住情況,跟我國小由台南搬到高雄左營時早期環境非常類似,我們住在蓮池潭畔的木造違建屋,巷弄非常狹窄,房子牆壁是可以呼吸的,不僅怕風怕雨,更怕無情的火,所以很能體會那種渴望安心居住的心情。

那位1988年跪地的小男孩叫蘇忠孝,他跟著曾任頭目的爸爸蘇萬法一起去台北縣政府陳情,來自花蓮玉里的這家阿美族人跟其他都市原住民一樣,來到都市想要追逐夢想,當時以20萬元向老兵買下的新店溪畔房子並沒有土地所有權,所以最後面臨政府要求強制拆遷的命運。

蘇忠孝排行老二,那時才10歲左右,對大人抗爭訴求也是懵懵懂懂,但身為頭目之子,他知道跪下可能會保住自己的家,所以只有他兀自舉牌跪在地上,其他小朋友則群聚一旁,沒有人跟進,因此特別顯眼。

為了確保自身與部落其他族人住居,蘇萬法除了教自己兒子跪地請願,還與支援的社運人士共商大計,擬定相關抗爭策略,而他萬萬沒想到,當時他打工負責施作的中正國宅,後來竟然成為家人棲身安居的家。他們的連串抗爭引起當時省長宋楚瑜注意,親自探視並協調由各級政府分攤拆遷補償經費的三三三模式,居民也自行負擔一些購屋費用,終於讓部分新店溪畔原住民得以入住國宅。

喜愛傳統居住環境的蘇萬法,現在與妻子及長子仍住在三鶯橋下三鶯部落的木造房子,享受種菜東籬下的樂趣;蘇忠孝與妻兒則住在中正國宅,並且在汽車維修公司服務,專修高級車種,他戲稱自己是從事汽車醫療的「醫生」,且還有分科,要整皮整骨修內臟各有專長,靠著自己的專業,如今不需再跪地保屋,也不必為了想吃肉與同學換菜,甚至讓爸爸去養雞場打工換雞,這些當年艱苦歲月與記憶,如今成了他奮發的最大動力。

★汐止花東新村新生代宋家瑋、林玲(Sunai)、鄭文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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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在新北市汐止白匏湖段一塊高鐵汐止基地預定地,自1980年起陸續有一群花蓮、台東北上謀生的原住民聚集,逐漸形成一個有200餘戶、居民人數高達600餘人的北部最大都市部落,他們多數因參與當時闢建汐止新台五線與北二高段工程,而就近搭建木屋違建,由於無法申請水電及相關公共設施,居住條件非常惡劣。

1996年1月7日,民進黨總統、副總統候選人彭明敏與謝長廷,聯袂走訪花東新村,村民除了以傳統阿美族歌舞迎接他們,更趁機陳情,希望彭、謝當選後能協助安置,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宋家瑋、鄭文琪,與尚未就學的林玲三個表兄妹,和其他小朋友拿著標語看板,站在部落廣場瞭望台下,向彭、謝表達訴求。

當年住戶有一部分在2000年陸續遷入樟樹國小對面的新建花東新村,這處社會住宅現由行政院原民會管理,後來有一些住戶因積欠房租而被迫遷出,再由其他具原住民身分者入住。為了找尋這些請願的小朋友,經由花東住戶阿水介紹,我帶著電腦拜訪專事服務村民的飛頓耐溫馨關懷協會執行長林芳羽,由於芳羽本身也是舊部落住戶,在他協助下很快就找到多位我想找的人。

在看見他們當年舉牌畫面時,家瑋、文琪與林玲三人竟然都表示對陳情內容沒什麼印象,但依稀記得有這件事,最驚訝的還是能再看到那時自己年幼的模樣。

經過20餘年,雖然是親戚,彼此卻都有不同人生;身為家中獨子的家瑋,在國小五年級就被爸媽送進戲曲學院學習戲劇,主要是不用負擔學雜費,可以減輕家裡經濟壓力,畢業後並未從事戲劇或演藝行業,目前也是個上班族,不過顯然求學時所受訓練很受用,在拍照過程,不僅會擺姿勢,也很能帶動文琪與林玲融入情境;文琪家中五個兄弟姊妹,父母親負擔沉重,所以她國中畢業就投入職場,早早就步入禮堂,目前已經育有一子,並懷了第二胎,年紀輕輕已經快成為兩個孩子的媽;最小的林玲念護專,但在專二時也因家計而被迫休學就業,無法順利完成學業。

他們在人生青澀時期,都因家庭經濟因素而無法得到助力,就像多數弱勢家庭的孩子,經常是在社會結構的最下層,未能站在公平起跑點,不過生命總會找到出口,他們並未成為社會負債,只是走一條比較曲折的人生道路,但一樣昂然而立!

★汐止花東新村許耀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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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汐止花東新村在1980-1999年曾為北台灣最大都市原住民部落,住戶最高達200餘戶,為了如何拆遷安置問題,經常上媒體版面,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前總統李登輝在1998年特地前往視察,並指示相關部門成立專案小組進行安置,因此才有現在汐止樟樹國小旁的花東新村社會住宅。

該處位於白匏湖段的土地,後來被政府規劃為高鐵調度場,因此要予以收回,因此多次與花東居民展開協商,但因居民內部對於如何應對意見不一,甚至還發生爭執,在李登輝裁示成立專案小組設法安置後,此事才開始有實質進度。

2000年1月8日開始,居民開始陸續拆除違建,到了24日最後期限那天,我一早到花東新村,還未撤離的居民已經在準備早餐了,他們也邀請我一起站在拆屋後的空地上吃早餐,大家七嘴八舌談論在這裡生活的一些事情,以及將來安置環境等問題,既不捨自己一手蓋起的房子要拆掉,也對將來新家有些憧憬,卻又有點忐忑。

完早餐,海倫動手放火把房子燒掉,點了根菸蹲在路旁,雙眼無神地望著遠方,從事板模工作的許耀輝則坐在旁邊喝酒,後面房子被拆得一片狼藉,他也遞了一杯酒給我,看他一副苦悶的模樣,所以跟他喝了一杯,聊過一會兒,我因為要趕著跑新聞就先行告別,這一別就將近18年,直到今年9月,在芳羽協助聯繫下,終於又在花東新村圖書館見面。

目前貧病交加的許耀輝一人獨居在花東新村,他說有個兒子在外生活,但沒有聯絡,也不知去向,身體不好的他又無法工作,沒有任何收入,只靠低收入補助生活,房租常常付不出來,加上髖關節開刀及肝病等纏身,1959年出生的他看來蒼老許多,不過還是常跟朋友喝一杯,或許這是他暫時忘卻現實生活壓力的唯一辦法。

對於海倫與許耀輝這些社會底層的勞工,他們帶著夢想離開故鄉到都市來打拚,卻都因為社會變遷與政策因素,在開放移工進口後失去競爭力,本身又無其他專長與資金可以轉行,最終美夢破碎,淹沒在都市洪流中,除了個人因素,我們社會機制能否提供更有效協助,讓他們可以發揮一己價值,這應是我們共同課題。

★返回部落深耕的布卡.蔴旮旮菉灣(Buka Makakaruwang,漢名:胡大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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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在太麻里溪畔的金峰鄉嘉蘭村幼兒園裡,一位名叫布卡.蔴旮旮菉灣(Buka Makakaruwang)的中年大叔慎重其事穿上傳統服飾,用生動的肢體語言,搭配自己編寫的歌謠,帶領一批幼兒比手畫腳學習排灣族語,看來略顯靦腆的他,實在很難與當年在戒嚴時期就走上台北街頭,抬著棺材板爭取原住民權益的熱血青年聯想在一起。

回到1987年4月3日,台北市天空下著細雨,重慶南路街頭突然出現一列舉著十字架與標語的隊伍,其中一部貨車上還放著一片棺材板,他們緩步走向總統府,卻在靠近府前就被警方人牆堵住,隊伍於是轉向行政院,這在當時的台灣是很少見的景象,尤其離權力核心如此近的距離。

在麥克風播放抗議口號聲中,遊行人群最後盤據行政院大門前空地,十餘個團體組成的抗議人士,將車上棺材板放到地上,由當時擔任台灣原住民權利促進會首任會長的胡德夫,與他的侄子胡大衛(後改族名布卡)一起扶著,這片來自南投信義鄉東埔村的棺材板,就是3月1日被南投縣政府從墳墓區挖起來的,縣政府為了開發溫泉區而挖掘布農族人祖先墳墓,並放任屍骸曝曬,終於引爆這起原住民抬棺北上抗議的事件。

布卡當時還在台灣神學院念書,參與這次抗議活動並非他首次投入社會運動,1988年6月長老教會成立「彩虹婦女事工中心」救援雛妓時他就已入列,長相帥氣的他投身運動,不僅讓他得以實踐理念,也因此吸引志同道合的伙伴伊箖.潞垡郳耀Iling Luvaniyaw)關注,兩人最後並攜手共度人生。

在排灣族傳統社會階級中,出身頭目家的伊箖家族比布卡家族地位還要高,自爆倒追布卡的伊箖談起這段往事,顯得相當自在,最後讓美事成真的還是伊箖的頭目父親,老丈人看女婿愈看愈喜歡,終於克服了門戶不對當的問題,婚後一直到現在,家裡面還是「老婆比老公大」,當個性開朗的伊箖在定義雙方家中地位時,斯文的布卡面帶微笑在旁沉默地呼應著。

比起許多社會運動者,布卡更像一位帶有宗教情懷的哲學家,如今回到部落土地,善於觀察思考與實踐的他,與部落公共利益的事情無役不與,包括部落被規畫設置垃圾場、列為初階核廢料最終貯存場候選名單,都可見到他挺身而出,他更關切如何為族群文化傳承盡一份心力,所以自學傳統黑陶壺等工藝,甚至歷經早年不諳母語,母親交代要買聖誕樹,他卻抱個衣櫥回來的尷尬,讓他深感語言流傳斷層的危機,在30歲才下定決心苦學母語,取得認證,並自編教材教授下一代族人,夫妻兩人還在山上種紅藜、小米、樹豆等作物,如今更大張旗鼓整修住處一樓,準備設立「八穀農糧手作工坊」實體店面,帶領部落族人利用當地農產原料,推廣獨特自然的手工饅頭,藉以呼喚年輕人返鄉奮鬥。

擁有神學院碩士學位的布卡選擇一條較少人走的道路,從都市返回部落傳承及開創新的母文化主體性,問他當年為何做此決定?講話不疾不徐的他雲淡風輕地說:「我出去,就是為了回來!」

★創立原住民族勞工聯盟操盤抗議開放外籍移工的以撒克.阿復 (Isak A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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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黃子明)

10月22日下午的汐止樟樹教會,傳來一陣陣教友唱聖詩的美妙樂聲,在歡樂氣氛中,以撒克.阿復正式就任長老教會傳道師,除了許多汐止花東新村原住民教友出席,還有一群以撒克當年戰友也現身觀禮並幫忙張羅雜務,他們都是90年代「台灣原住民族勞工聯盟」核心成員,專為原民勞工爭取相關權益。

出身花蓮馬太鞍部落阿美族的以撒克.阿復,就讀台灣神學院時即關注原住民議題,後來不僅創立「台灣原住民族勞工聯盟」擔任召集人,從1995至2000年間,發動原住民勞工前往勞委會埋鍋造飯,抗議政府開放外勞進口。

離開原鄉到都市工作的原住民,多數以從事低技術性勞力工作為主,他們早期甚至很多人沒有勞保,就業狀態多為臨時性,或是不穩定的階段性工作,可替代性高, 因此,當1989年後,政府為推動十四項建設,面臨國內勞力短缺,於是以「專案方式」正式引進第一批國際移工,投入建設北二高等公共設施,此一政策的推動及逐年擴大適用產業範圍,雖然彌補部分國內勞力缺口,但也造成許多勞工失業,尤其勞力性質工作,這對於工作同質性高的原住民勞工而言,不啻一記重擊。

雖然「原勞盟」一開始走街頭路線,但以撒克對參與議題的純粹度多所堅持,如有不合乎正義與社會運動理念的事情絕不涉入,以免利益糾葛侵蝕社運根基,這樣的態度,使他能自在遊走理論與運動之間,不過面對資源匱乏與運動持續能量不濟的問題,讓組織逐漸停止運作,以撒克於是把工作重心轉向「台灣原住民族政策協會」,積極提出許多論述,希望能從影響政策及推動立法著手,透過制度改造以解決原住民勞工問題。運動、論述、政策成為他實踐理念的戰略架構。

多年的歷練讓以撒克後來有機會進入體制,可以影響相關政策,但對他而言,面對政治力干擾及各種利益折衝,卻也是一種耗損,他仍然喜愛研究相關論述與神學,加上家人也期待他為神服事,如今擔任傳道師,還是可以為花東新村原住民服務,在就任會場他的妙語如珠,連情敵、晚婚等話題都可以拿來自我解嘲,不斷引發台下教友陣陣笑聲,愉快心情盡寫在臉上,想必這兩年將會是他與教友間的快樂時光。

聲稱原本想低調就任的以撒克面對人生重要轉折時刻,難掩喜悅之情,在會場高調地與大家互動,看著多位當年參與運動的戰友到場助陣,他用「Pure」來形容他們,一個看似簡單的單字,卻頗能貼切描述這段跨越廿幾個年頭的經歷與情誼的本質。

「原權旅程——30年,從原鄉到都市部落」執行側拍影片。(黃子明提供)
黃子明

現任報社攝影記者、大學講師。

關注人權議題,包括台灣慰安婦、原住民、勞工、大陸漁工、外籍勞工、戒毒人、唐氏症患者等,曾獲得第一屆中國國際新聞攝影獎(CHIPP,簡稱華賽)現場人物類組照(系列作品)金牌獎。

「原權旅程」30年,從原鄉到都市部落─黃子明攝影展 展期│ 2017年11月04日(六)-11月25日(六) 地點│ 鄭南榕紀念館(台北市民權東路三段106巷3弄11號3樓) 開館時間│ 週二至週六10:00-17:00 主辦單位│ 財團法人鄭南榕基金會

【閉 幕 座 談】紀實攝影與社會運動 時 間 │ 11月25日(六)14:00-16:00 與 談 │ 黃子明X劉振祥X謝三泰 報 名 │ https://goo.gl/forms/aBX2ilRdFhEL1gf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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