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祥樂隊在今年即將推出雙CD專輯《圍庄》,「圍庄」意指「石化圍庄」,說的是石化業與農村千絲萬縷的糾葛關係。林生祥的老搭檔,詩人兼作詞人鍾永豐,面對厚重龐雜的石化議題,這一次請出杜甫穿越時空來相助。
2015年12月31號,後勁鳳屏宮前,3年沒出片的林生祥及其樂隊的新專輯《圍庄》選擇在此首演。和一般的演唱會不同,六尊神明先被請上台,點燃香爐,接著才是鼓、吉他、月琴、嗩吶一一就定位。
除了神明,台上還有一位稀客,那是一向隱身於幕後的作詞人鍾永豐,上台擔任口白,他唸了一段客家謠諺〈藤纏樹〉:「上山看到藤纏樹,下山看到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藤纏樹纏藤,我庄石化廠。」《圍庄》專輯說的是石化業與農村千絲萬縷的糾葛,錯綜複雜的關係,台下的後勁居民當然懂得,白髮蒼蒼的阿北阿姆,從青壯到老年, 和煉油廠的污染纏鬥28年,終於眼見這隻大怪獸倒下。被請上舞台的保生大帝、神農大帝、土地公等,正是多年抗爭中的精神依託。
石化業和農村的纏繞,鍾永豐同樣懂得,他在1992年參與的美濃反水庫運動,當時經濟部要興建美濃水庫,是為了濱南工業區的工業用水,一如從源頭攔下濁水溪的集集攔 河堰,為的是提供水源給雲林六輕使用。在家鄉擋下水庫之後,鍾永豐在1997年也參與反濱南工業區運動,擋下大財團本欲在七股濕地建造七輕石化廠的計畫。
它們拜天,眾神耳聾; 它們拜地,農作反種; 它們拜人,身體叛變; 它們拜水,漁產失蹤。 ──〈圍庄〉
「它們」是石化廠的一根根煙囪,像祭拜的巨型香炷,逆天倒施,帶來的不是祝福,而是災厄。生祥樂隊背後的投影,時而是高雄五輕,時而是雲林六輕,有 時是爬上燃燒塔的抗爭者,又或者是捧著親人遺像的零餘者。客家歌曲在後勁這個閩南村,唱到深處,跨越語言藩籬,我回頭一望,阿北阿姆聽得入神,眼角泛著淚光。
「我一直想寫這個題材,但如果在藝術上沒有更好的方法,不見得要再次提醒深受其害的人們,以前能力不夠,累積不足,直到兩年前開始有 點把握。客觀因素也有,反國光石化運動成功,又看到攝影集《南風》竟然能把酸臭的污染氣味拍出來,給我很大的鼓舞。」走下舞台的鍾永豐這麼說。
寫詞之前,鍾永豐對林園、五輕、六輕、八輕都做了一些訪調,那是他社會學出身的訓練,他看了《南風》的創作者之一,也是記者鐘聖雄在公視PNN的報導〈六輕吉普賽〉, 一位台西鄉居民陳財能的父母兄姊,以及19歲的兒子,皆死於肝炎或肝硬化。為了遠離煙囪,陳財能和太太開著改裝的小貨車,載著所有家俬,過著吉普賽人一般 居無定所的生活。鍾永豐並非拿了故事就用,而是試圖找到陳財能本人,「實際聊過,腦中有這個人的樣貌,我才能創作。」他以這個故事背景,寫出〈出,不走?〉
除了訪談,感官的體驗也實屬必要,他會特別開車到雲林麥寮,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待在六輕數百根煙囪旁邊,大口大口地吸進那氣味。「我到陌生的地方習慣先聞味道,然後聯想分析,是怎麼樣的生活習慣、生產方式,會產生這樣的味道,從味道看見背後的風土。」
鍾永豐在〈臨暗〉裡寫過一個遊子於黃昏想家時,「盡想鼻一下竈下裏煎魚炒菜介味氣。」母親是嫁進客家大家族的閩南人,客家菜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吃,在廚房炊菜 包粄、芋頭粿,從小鍾永豐在旁幫忙,總能嚐到香氣撲鼻的第一口,「我媽會用很多香料,味道下得很精準,所以我從小對氣味特別敏感。」
敏感的鼻子,到了麥寮海邊,每吸進一口酸臭,他就覺得特別殘酷。「怎麼把這個味道寫出來,創作的時候常常卡住,很折騰。」
該做的功課都做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讓這厚重議題起飛。創作最艱難的時刻,借了一對翅膀給他的,不是Bob Dylan,也不是Joan Baez,不是文青熟悉的西方抗議歌手,而是杜甫,被稱為「詩史」、「詩聖」的那位唐朝詩人。
2009年鍾永豐卸下嘉義縣文化局長的工作,在去年擔任台北市客委會主委前,有5、6年沒正職,朋友送他一本清朝仇兆鰲的《杜詩詳註》,成了他的床頭書。詩集裡許 多密密麻麻的小注,非中文系出身的普通讀者,往往跳過。賦閒在家無事的鍾永豐,有天突然讀懂了,左一句詩經、漢樂府,右一句庾信、王粲,「我開始懂得享 受,覺得讀杜詩像是橫跨七、八百年民謠旅行,先秦、魏晉的詩到了杜甫怎麼轉變,Bob Dylan也有這樣的民謠變奏,民謠既承襲也改裝,杜詩全集就是民謠之路。」
一講到杜甫,採訪過程中慢熱的鍾永豐,語氣突然高亢急切起來,頻頻給出最高級的讚嘆詞。杜甫不再只是教科書上遙遠的古人,在鍾永豐的敘述裡,杜甫彷彿活在當代,是能夠比肩談笑,彈得一手電吉他的搖滾歌手。
他 眼中的杜甫,是以簡馭繁的天才,安史之亂的危世亂象,原本史家長篇大論的紀錄,杜甫在一首樂府詩裡就解決了。「我寫五輕抗爭,過程非常複雜,跟杜甫學了歸 納繁複事情的方法,非常有用。」在〈拜請保生大帝〉還原五輕抗爭現場,黑道、中油包商以及警察、便衣穿梭在村裡威嚇或分化居民,鍾永豐的詞僅用精煉的4句呈現:「警察纏蒼蠅,夜鬼隨便衣;黑道發酒癲,包商唆是非」,前兩句用了倒裝句,同樣取經自杜甫,「《詩經》裡兩個人的唱和,到了杜甫,將兩個人的角色集 中在一個人身上就會變成倒裝,這是民謠裡講的call and responses,杜詩的當代性非常強。」
搭棚西門外,圍廠數個月; 庄內無人閒,新聞報激烈; 大暑轉立秋,志願輪三梯; 天公試我庄,颱風去又來。 ──〈拜請保生大帝〉
杜詩凝鍊的節奏,鍾永豐將之比喻為龐克,「杜甫以前的樂府詩還是民謠,到杜甫就變成龐克,意象更鮮明,節奏性更強,不斷地punch。〈兵車行〉裡用了28個韻,有長韻有短韻,節奏就是情緒,不斷精煉再精煉。我跟生祥說杜甫對我而言是龐克樂手,所以我們這張專輯就決定要搞龐克。寫完之後覺得:幹!杜甫真厲害。」
在面對巨大的石化怪獸,除了激烈吶喊的抗議者,有如敲打的龐克;也有噤聲、失語的沉默一群,鍾永豐借鏡的,是二戰期間的一批東歐猶太女詩人:Nelly Sachs、Rose Ausländer。她們都曾生存在納粹統治下的歐洲,四處躲藏或者被關進集中營。「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能反抗的,也不是一個地方的人能反抗的,面對的是一 種巨大的邪惡,她們要怎麼發聲?我要怎麼發聲?」
東歐詩人伸出的援手,早在20年前,那時候對成大土木系的鍾永豐而言,這些都是「無用的知識」。讀成大時他認識了在台南開唱片行的許國隆,啟蒙他音樂和文學,從此書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回來,東歐、拉丁美洲和非洲的詩歌作品,就這麼入了眼。鍾永 豐幾乎不上課,睡到中午才起床,聽搖滾樂,傍晚打排球,練完球去音響店跟人聊唱片,晚上看書聽唱片,弄到兩三點才睡,代價是被成大退學。他當完兵再插班考上淡江,淡江畢業後回美濃,組美濃愛鄉協進會。
我的鑰匙變孤僻,吵著回鄉找屋 海風北上幫忙敲門,它一身酸臭 田地徵收做大路,每隻鎖頭生鏽 南風直說:歹勢,真歹勢 後頭遇到鎖匠,他轉做管理員 他指庄尾納骨塔:你去試看嘜 ──〈南風〉
〈南風〉是對同名的攝影集《南風》致敬,將鑰匙擬人化的靈感,來自猶太女詩人Rose Ausländer的詩作〈Mein Schlüssel〉(我的鑰匙)。Rose Ausländer為躲避納粹追捕,四處藏匿,戰後再回到家鄉時,無比陌生,鑰匙插不進任何一間門鎖,她必須要找到鎖匠,卻只找到鎖匠的墳墓,「二三十歲 時劈哩啪啦唸了一大堆東西,後來就會召喚你,原來他們在面對、處理類似的事情時,這個方法是有用的。」
石化圍庄的意念,除了抗議環境污染的龐克基調,還有農村勞動力外移至重工業、加工區,留鄉者所感到的巨大孤寂。
鍾永豐是獨子,家中都是姊妹。父親疼他,卻也帶著他下田,讓他放牛、割草、燻菸葉、背肥料,還有最繁瑣累人的抹(摘除)菸筍,「我很感謝我父親,讓我知道菸 葉的整個生產過程,讓我知道勞動是怎麼回事。我很喜歡聽農民講黃色笑話,他們平常正經八百,一下田講的笑話可以那麼精采,之所以會有文學,會有民謠,其實來自於勞動者娛樂自己。後來我寫歌,從美濃農民的語言裡借資源出來。」
種菸葉是重勞力的農業,一家全員出動,家戶間交工換工,不足的再請長工。到了1960年代末期,南部的工業化起飛,農村的勞動力都往都市移動。「小時候的成長主題就是寂寞,原本鄰居的小孩和你玩得很開心,有一天開進一台卡車,他們突然都搬走了,那是很傷人的寂寞。」
鍾永豐在〈我的南部意識〉寫:「別離會在除夕下午用零存整付的方式安慰你:移去都市的孩子換了新貌新裝回來,雖然長輩開心說這個變了、那個變得好聰明難免讓你的眼神茫然自卑,雖然在重建的遊耍領域中你自動變成導覽者和服侍者,但熱鬧沖昏了整年的寂寥,再添上年初二早上遠嫁的姑姑們帶回不僅又白又俊又美又聰明還學美術舞蹈小提琴的表弟表妹,世界簡直,簡直成了大統百貨公司童裝部加玩具部。然後別離在當天傍晚又會以高兩個八度音的寂寞逼你用傷心眼神詢問你那困在 廚房三天兩夜努力加餐飯的媽媽呀:為什麼我們不能出去?」
林仔邊,石化廠 政府薪水掛保障 小叔報名阿姊考 夥房子弟誘出庄 真勤奮,阿弟牯 每日朝晨穿家過戶 撕掉鄰居牆壁上 昨天的日曆紙 ──〈日曆:記1975年林園石化工業區設廠招工〉
「為什麼我們不能出去?」
出不去的父親,是家中長子,繼承水稻與菸田。農村人口大量外移後,勻不出人力去抹菸筍,在一根一根170 公分菸草的葉子與莖幹間,拔掉會消耗養分的芽筍,那曾是鍾永豐童年時最痛恨的勞作。這個時候,抑芽劑發明了,只要遍灑,就不必再擔心沒有人力。「唸成大的時候,我寒暑假還要回去幫忙父親灑農藥,幫他分擔一些,讓他可以在田埂間調配農藥,我來灑就行。那時哪有什麼防護,只戴個簡單的口罩,如果風對著你,就會吸進更多。」
「因為大量灑農藥,在家鄉,父親那輩的農民都活不過60歲,我父親也是,在我23歲那年就過世。」父親不在了,鍾永豐回到美濃抗爭時,仍不時要幫母親灑農藥,「從小灑到快30歲,我都不知道我吸進去多少。」語畢,鍾永豐的表情有些黯然。
石化圍庄,石化指的不只是石化工廠,還包括石化下游產業所生產出的農藥。我問鍾永豐,《圍庄》這麼沉重龐雜的石化題材,是他創作最久的一張專輯嗎?他的回答 出乎意料,以前要花一、兩年的時間寫詞,《圍庄》整張專輯不到兩個月就寫完了。花費最短的是專輯的最後一首歌〈動身〉,寫完倒數第二首的那個夜晚,午夜時分,鍾永豐躺在床上,腦筋仍不停在轉,他忍不住跳下床,「15分鐘就寫完了,到現在一個字都不曾改過。」
掉幾片葉到我們血管 長幾根草在我們肺裡 保生大帝已經抓到石化魔神 蟲兒鳥兒,你們可以動身了 有幾多水在土裡呻吟 有幾多風在門前失聲 保生大帝已經抓到石化魔神 雲呀雨呀,你們可以收驚了 ──〈動身:慶後勁反五輕運動25周年〉
「15分鐘的神來之筆,是因為杜甫穿越過來嗎?」
「杜甫神助我也!」說完他笑了,「這麼說好了,整張創作就是基於一個想像:如果杜甫穿越時空到今天的台灣,看到這些石化業,他會怎麼想?他會怎麼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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