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台北市立美術館2020雙年展「儲回大地的藝術」計畫,經過計算排放390噸的二氧化碳,為了要折抵這些碳排,在林業試驗所的建議下,北美館和台北市政府工務局大地工程處合作,委託台北市林業技師公會在大崙尾山造林,來折抵390噸的碳排,希望可以實踐碳中和。這是台灣的美術館主動為展覽排碳做出的負責任作為。
然而,主辦單位的作法,是把原有森林裡的小樹和灌木砍除,清理出可以造林的土地,僅保留珍貴稀有樹種或直徑大於25公分以上的樹木,然後種上林務局列為「國產材」的樹種──肖楠、相思、楓香,聲稱這是營造複層林的「林相改良」。此舉引起了荒野保護協會與許多自然愛好者的抗議,持續引發爭議中。
造林,如果是在原本沒有森林的地方種樹,或者,把銀合歡這類強勢外來種砍除再種樹,不會有爭議。但是,現有森林好好的,為什麼要「改良」?
林業試驗所的研究報告指出,大崙尾山森林類型屬於「經改造天然林」,早期曾為開發造林及農作之林地,現已逐步演替為物種多樣、多層次的闊葉樹林,這種森林類型一般稱為「次生林」。
今年(2021)9月初,筆者應友人之邀和同事現勘二塊伐木造林地,我能夠辨識的不多,靠的是同事呂翊齊愈來愈厲害的植物辨識力。我們看到被保留的樹種有:薯豆、赤楠、烏來柯、楊梅、大頭茶等,其中顯著的大樹是烏來柯,其樹冠渾圓可愛,令人一看就難忘,其中一棵可能超過百年。對我這個長住高雄的人來講,可以說是看到北部龍貓森林中視覺上的指標樹木吧!而被砍除後重新萌蘗的樹種有:裡白饅頭果、鼠刺、山漆、橢圓葉赤楠、江某、大頭茶、茜草樹、頜垂豆、紅楠等原生樹木。這些樹種多數人們可能都感到陌生,但它們可是植被演替過程中屬於後期的植被組成,代表已經過長時間自然演替,如果沒有人為干預,這片森林將逐漸走向成熟的天然林。
然而,北市大地工程處如何描述這樣的森林?
在「儲回大地的藝術」計畫的解說牌上,他們的形容詞是:「鬱閉、雜亂、不利森林健康、碳吸存能力逐漸降低」,而經過整理造林之後則是「透光、通風、森林越趨健康。」
「鬱閉、雜亂」,我聯想到的是高雄柴山的熱帶海岸林,台灣的天然闊葉林,或者南美和南亞的熱帶雨林,它代表的是生物多樣性。
「不利森林健康」,聽起來很主觀,我沒有看到這個計畫相關的報告書,用什麼標準去衡量一座森林的健康程度。
「碳吸存能力逐漸降低」,我想問有誰真的做過大崙尾山天然闊葉林碳吸存能力的實證研究?又能證明,除伐多樣種類的小樹和灌木,種上肖楠、相思、楓香,就真能折抵390噸的碳排?
很明顯,這是站在「經濟林」的標準來看待「天然林」。林相改良的目標,就是把天然闊葉林改造為接近人工林的樣子。也難怪會引起荒野保護協會、自然愛好者的強烈反彈,因為這裡是荒野協會帶著人們長期觀察和從事自然教育的場域,已長達20多年,看的就是生物多樣性,現在卻要被改造為人工林的樣子。
一座被視為「雜亂」的森林,反映人們期待森林扮演的功能,也是對理想中美景的想像和投射。每個人的美感品味,除了主觀感受,也與知識經驗有關。例如,我們在這次勘查中,深深被渾圓的烏來柯大樹吸引,如果有機會在附近的公園種樹,我會選擇這個樹種,而我相信多人們如果看過他的樣子,也會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在大崙頭尾山的步道入口石頭厝的草地,種的樹是外來種,很明顯適應不良,生長情況不佳,這反應了誰的美感?是建築景觀設計師、園藝廠商,或者公部門、里長、里民?
這場伐木造林作業,並沒有開設林道,也沒有使用大型機具,純以人工施作,砍伐下來的樹木則做為防止水土流失的天然材料,就我看過的造林地,是很用心的在避免對地表的擾動。如今造林工程已經結束,目前延續性的爭議課題是:種的樹到底是台灣肖楠,還是中國翠柏?碳吸存量如何計算?是否進行除草撫育,還是任其自然演替?
人工種植的樹木,其實在野外並不容易存活。我們看到種下的肖楠,幾乎被天然下種的白桕和野桐小苗所包圍,伐木所留下的樹頭也很快長出了枝葉,如果不除掉它們,森林又開始進入自然演替,肖楠可能無法存活。
從經濟林的觀點,如果不去撫育,種下去的樹死了,等於之前的計畫都是做白工;但就自然保育的觀點,讓自然去療傷復育,也許20年後森林又可以恢復原來的狀態。要讓人工種的單一樹種活下去,還是讓多樣天然下種的樹活著,這是兩種矛盾的目標和價值選擇。
十多公頃的伐木造林區,是要讓兩種作法並存,或者採行其中一種作法?
以造林作為減碳方案,在台灣能做的規模相當小,最大困難是找不到土地。依據東華大學長期的研究,在花蓮大農大富平地造林碳吸存量為每年每公頃10.9公噸(約造林18年),如依該地的日照條件設置太陽光電,則每年每公頃減碳量目前為576噸。
假設次生林中的多樣小樹和灌木,已在發揮碳吸存的功能,而造林作業從伐木開始,所伐下的植體和林地土壤的有機碳,會因分解作用釋出碳。而新種上去的肖楠、楓香、相思樹小苗的吸碳量(樹種不同會有差異),未必能夠快速抵過釋出的碳,整個系統可能要好幾年才開始具有碳吸存的功能。
把原有直徑小於25公分的一群樹木和灌木砍除,再種上一棵棵小樹。好比長跑比賽中,把已經跑了1,000公尺的選手換下來,另外找一個「被認為很厲害」的選手,從負1,000公尺開始跑起,然後宣稱這樣所累積的里程數更多。
該計畫有關碳吸存量的推估是參考國外的方法學,而非根據台灣在地的研究成果,嚴格說來,這次的作業是否可以達成碳中和的目標,並非完全肯定的答案,比較像是一個試驗計畫。尤其是在疏伐原有次生林再造林,是否真有比原有森林更好的碳吸存效果,還需要長期的監測研究比對。
北美館「儲回大地的藝術」碳中和計畫,是台灣第一個美術館主動提出要折抵大型展覽碳排的案例,而且北美館也盡他們所知去找了林試所、台北市府等機關徵詢,這樣的初衷該給肯定。只是,他們不了解台灣在生態保育與林業經營上目標不同、經營方式也有差異,林業專家和生態學家、自然愛好者、環境團體的觀點和作法一直欠缺對話,北美館意外的掉入了一個水很深的爭議當中。
事實上,台北市政府大地處在2018年已妥託嘉義大學在大崙頭山進行林相改良計畫,2019年已完成5公頃,並規劃在其後3年每年持續完成約7公頃。這次北美館複層林碳中和案位於大崙尾山,兩案地點緊臨,可以說是一個延續性的計畫,只是由北美館來出400萬的初期費用。
3年來,大地處在大崙頭山的伐木造林計畫,並沒有經過公共討論,倒是透過和北美館的合作計畫,讓過去隱而未現的爭議浮上了抬面。
或許北美館可以藉此機會學習,藝術活動要更謹慎地介入自然世界,必須要多徵詢不同領域的專業者,可能的利害關係人。此外,如何折扺展覽所產生的碳排,可以再多徵詢了解其他多元的方案。然而,最該被公眾檢視的是台北市森林政策,台北市工務局大地工程處應該主動和市民商討。
台北市的林地面積約5,867公頃,由林務局管轄的國有林占3,024公頃,由市府管轄的公有林492公頃,私有林則是2,351公頃。這一次引發爭議的林地正是屬台北市公有林。
當走在伐木造林地和步道上,我一直會聯想起高雄的柴山,這些山林都曾經被開發砍伐,經數十年的自然復育,成為天然的闊葉林,保有生物多樣性,已穩定提供水土保持、水源涵養、清淨空氣等生態服務,更因為鄰近人口密集的都會區,多數有登山健行步道,常年提供市民休閒遊憩、自然教育的功能。高雄柴山在高雄市民的要求下,更成為台灣第一個國家自然公園。
然而,根據北市處大地處在網站上揭露的林相改良目標,是要把這些森林改良為永續林木區、原生植物區、四季景觀區、誘蝶賞花區。而永續林木區的目標,是要培育高經濟價值林木產品。
永續林木區意味著要從事造林、伐木、集材、運輸木材等林業活動,和休閒遊憩、自然教育必然衝突,人口密集的都會區合適嗎?台北市民知道並認同這樣的規劃嗎?
台灣的都市綠政,多數聚焦於公園、行道樹中的種樹、砍樹、修剪課題,欠缺對於自然野地經營管理的討論與長遠規畫。從這個事件中,我們看到台北市府大地工程處的公務員相當積極地想要經營台北市的森林,但是方案和執行過程,都欠缺公共討論。
值得肯定的是,大地處委託林試所做了一份「109年度台北市林地整體發展建議報告」,其中已有許多林地的基礎資訊,可以提供市民討論。
如果透過資訊完整揭露,並主動召開座談會、公聽會,釐清台北市公私有林的定位,並和社會商討其經營方式,或許大崙尾山伐木造林爭議,可以成為台北市市民參與討論森林定位的契機,一起來思考辯論:我們期待森林扮演什麼功能,那些森林要維持天然林?那些要營造特定的景觀林?又或者,真的可以支持一部分的林地來發展經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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