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剛開始的前幾天,鴻海董事長郭台銘開了一場溫馨的記者會,宣佈贊助紀錄片《老鷹想飛》公播版權費用,永齡慈善教育基金會與三創生活也非常有效率地在寒假規劃了「親子電影故事森林」影展,以「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朋友」為主題,選出適合親子共賞的台灣電影包括《老鷹想飛》等做為呼應。郭台銘此舉其實是在回應台北市大屯國小二年級學童陳冠聿寫給他的信,陳同學看完《老鷹想飛》之後,為老鷹所面臨的生存困境感到擔憂著急,他從電視新聞得知該片因為票房不盡理想即將下檔,於是大膽寫了封信給郭台銘,希望借助對方的財力和影響力,讓這部紀錄片持續播映。
陳同學得到了回覆,鴻海贏得了形象,《老鷹想飛》讓更多人看見,簡而言之算是三贏,可說是一部院線紀錄片所能得到最難得的禮遇;對於投身鳥類生態紀錄長達23年的《老鷹想飛》梁皆得導演以及翻山越嶺、漂洋過海追查老鷹消失真相的被攝者沈振中老師來說,他們絕對值得這樣的禮遇。於是我不免在心裡想著,假如每部優秀的生態紀錄片,例如從去年底開始進行環島巡演的《給親愛的孩子》(黃淑梅執導),也有熱情的小學生或是阿嬤觀眾來輪番寫信給各大企業家要求他們相挺就好了。
當然,我知道郭董跟永齡慈善教育基金會不是「許願池」,也不是每部紀錄片都適合以《老鷹想飛》模式操作行銷。我無意要求郭董必須對其他優秀的紀錄片比照老鷹模式辦理,我之所以將此新聞當作本文起手式,其一是為了趁機聊一下沒上院線的生態紀錄片,它們沒有聲嘶力竭的濫情主義,沒有錦上添花的行銷話術,它們跟《看見台灣》和《老鷹想飛》一樣,都是創作者憑藉著極大使命感、往往歷經多年才終於完成的作品。不過它們通常不會有商業映演的規劃,有些被公共電視「紀錄觀點」節目納入安排全國首播,有些則是拼命參加海內外大小影展,一旦入圍就取得大銀幕放映機會。其二,則是順道向大家介紹一下這幾年我所看過拍得最好的生態紀錄片之一:《給親愛的孩子》。
打開台灣環境生態紀錄片史,絕對不是只有《看見台灣》和《老鷹想飛》。上述兩部片之所以能從多如過江之鯽的院線片中突圍,除了影片本身質感有一定水準之外,更關鍵的原因在於拍攝者(齊柏林、梁皆得)與被攝者(沈振中)不計成本的辛苦付出,經由行銷宣傳的包裝,成功地故事化成了某種「台灣精神」的象徵,成為了對於某種「台灣認同」的肯定。從《生命》、《翻滾吧!男孩》、《無米樂》、《不老騎士-歐兜邁環台日記》、《被遺忘的時光》、《拔一條河》、《看見台灣》到去年的《灣生回家》和《老鷹想飛》,上述院線紀錄片所激起的多方話題、票房迴響與觀眾共鳴,不約而同皆是遵循此一脈絡的美好結果。
並非每部登上院線的台灣紀錄片都是濫情主義,但在強調短線操作的市場競爭壓力之下,院線紀錄片透過包裝、貼標籤的方式,藉以「爭取」(或說迎合)集體性的社會心理需求,強化議題關注並產生影響力,如今已然成為一種常態。也因此,許多紀錄片工作者一旦其作品上了商業院線反應良好,他們往往會公開聲明,這個作品其實只是一扇門窗,所有的追隨潮流或是情緒性宣洩都是暫時性的,他們更在意的是如何讓觀眾理解議題、關懷紀錄對象,繼而做出某些改變。
在此特別補充說明,「改變」這兩個字,我認為應該被廣義延伸,那既可以是觀眾知識上的增長,也可以是觀眾對於社會參與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或者是對於議題或被攝者的良性互動等等。黑面琵鷺、石虎、螢火蟲、黃金蝙蝠、蜂鷹、紅毛猩猩、鱟⋯⋯從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到水中游的,各式各樣的生態紀錄片,專注於知識教育也好,著重環境人文也罷,從企圖揭露什麼,到企圖呼籲什麼喚醒什麼,都是為了最後的企圖「改變」什麼──近年台灣生態紀錄片的標準三幕劇於焉成型。
如果說《看見台灣》和《老鷹想飛》走傳統環境生態紀錄片路線,以解說式旁白搭配具有衝突性、戲劇張力的畫面,傳達創作者的批判性視角;那麼有些導演則是以環境為核心,藉此探求當代台灣政經困境,充滿草根氣息、作品如《河口人》、《刪海經》皆從生態議題進而思索台灣主體性的洪淳修;又如公民記者般長期追蹤本土生態議題,每年規律完成1-3部作品的柯金源,皆是代表性人物。尤其是柯金源,這些年來上山下海,從獼猴、鯨鯊、海洋生態、森林興衰、以至空污、水資源,以其資深新聞人一貫的理性和客觀,對於議題不去預設框架,更為內省地爬梳造問題背後的脈絡因果,再適時插入一些較為軟性的詩意畫面以強化紀錄片的可觀性與人性溫度,讓它不因嚴肅內容而拒絕觀眾於千里之外,逐步構出一幅波瀾壯闊的台灣環境圖像。
至於出身全景團隊,在921地震後投入災區重建記錄工作長達4年半,相繼完成3集將近6小時的《在中寮相遇》(2006年)及《寶島曼波》(2007年)兩部作品的黃淑梅,她的最新作品《給親愛的孩子》以第一人稱觀點的感性旁白貫穿全片,提供了有別於台灣環境紀錄片的另一條路徑──從單純追蹤查訪的報導者,進階成為投身參與的介入者,然後再將這場台灣生態的百年思索之旅內化成為更精神性、更形而上、更反深自省的存在大哉問。
親愛的孩子 現在是西元2014年 不知道在那個遙遠的未來 你們所身處的世界會是甚麼樣子 還有和風輕輕吹嗎 還有清甜的水可以喝嗎 不知道台灣會因為海平面上昇 剩下多少面積 還是因為板塊撞擊而抬升高度 抑或是沉入海底但是 不管世界會變成甚麼樣子 我還是想寫這封信給未來的你們 讓你們知道現在的台灣是甚麼模樣 希望你們能收得到
黃淑梅自2009年八八風災過後,就帶著攝影機進入莫拉克土石流災區進行影像紀錄。《給親愛的孩子》不似《在中寮相遇》和《寶島曼波》從災難人生一路追蹤到重建始末,黃淑梅讓自己的作者位置從一開始就暴露出來,以一封寫給「非特定、想像中」的孩子們的信揭開電影序幕,語氣乍聽溫暖懇切,卻又掩藏不住對於未來生態的憂心忡忡。紀錄片有時是為了重塑歷史,有時則是為了捕捉現實,黃淑梅先是約略勾勒出關於未來世界的基礎線稿,那是揉合了好奇、擔憂與期許的複雜交集,然後再逐漸由過去而現在,援引多方資料說法,彷彿兒童寫生般將線條輪廓裡頭的空白塗上顏色。
黃淑梅自述,影響自己創作人生甚鉅的921大地震當時,她曾經做過一場噩夢,沒想到裡頭的景象竟在10年後的八八風災中化為了真實。《給親愛的孩子》的開場,黃淑梅剪輯了日治時期的政宣新聞影片《南進台灣》(1941年)諸多片段,先是告知觀眾大和民族身為殖民者對台灣進行經濟掠奪的理所當然,然而隨著二戰結束,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後缺乏系統規劃的濫墾和無節制開發,以至於半個世紀之後陸續浮現的自然反撲,相較於半世紀以前日本人對於天然資源在永續利用上的長遠規劃,黃淑梅在此點出了一種荒謬,那不只是生態的荒謬,也是政治的荒謬、國族的荒謬、歷史的荒謬,甚至認同的荒謬。
黃淑梅還原台灣近一世紀以來數百萬綠色生靈慘遭殺戮的斑斑血淚,多方走訪災後重生的人與樹與山與地,她不只是要探討台灣的水土保持問題或是生態發展困境,她告訴我們生態議題其實從來不僅止於水土保持或是環境污染,更是攸關信仰,攸關本土文化,攸關自我認同。霧台鄉神山部落不砍樹的祖訓,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對他們來說,萬物生長自有其道理,而這些道理與佛家因果循環在精神上多少是相通的,亦即,不要將天災視為對於生命的威脅,而是應該謙卑地從自然的角度去思考,人類究竟做了哪些事情,才導致環境生態以連串「舉止」做為回應。而這恰好呼應了研究生態的前輩陳玉峰在片中受訪時一再強調的「直到有一天,台灣人不再把地震或颱風當做災難的時候,才有真正的台灣文化。」這個說法。
陳玉峰認為台灣人的生態文化就是本土文化。本土文化其實不應該是對抗災難,而是要學習跟災難共生、成長。災難本身,也是台灣本土文化的特質之一,甚至變成一種美德,陳玉峰認為,我們唯有達到那樣一個時刻,才是產生真正本土文化的時刻。這不是陳玉峰第一次發表這樣的見解,他的目光炯炯,言語熱切,黃淑梅選擇了德弗札克(Antonin Dvorak)的《新世界交響曲:第二樂章》(New World Symphony 2nd Movement)做為他受訪時的背景音樂,這段旋律的合唱版正是眾所周知的美國黑人靈歌〈念故鄉〉(Going’ home),黃淑梅以樂傳情暗示觀眾,由家而國,故鄉從來不只是居住在這片土地上人類的故鄉,而是所有生靈萬物的物質的精神的歸處所在。
黃淑梅以影像為信,將這封載述台灣百年山林開拓史的家書,投寄給未來的世代,事實上,誰也沒有辦法預測幾十年後的台灣,環境生態會是變好或是變壞,《給親愛的孩子》最終回歸你我所處的當下,這是黃淑梅寫給2015年台灣的家書,她透過陳玉峰的話與大家共勉,歷經重重劫難,這片土地依舊沒有遺棄它的子民,巨大的重建力量不是來自人民,而是來自自然本身,它往往和經費、工程無關,唯有在台灣人徹底釐清自己是誰,自己腳下這片土地是在哪裡,自己和它的關係為何之後,生機自然而生。
《給親愛的孩子》其實不只是一部生態紀錄片,黃淑梅從過往的紀錄者、介入者、成為了鼓吹者,她提出一個超越性的觀點,由水土保持切入,思辨本土文化和台灣主體性。她一針見血將台灣過往在政治上、經濟上、環境生態上、文化上的諸多問題和自我認同串連起來,她並不滿足於挖掘問題、揭露原因,她還懷抱著一股使命感,希望喚醒、改變一些什麼。這簡直是一種生命哲學了。對我來說,這是一部紀錄片所能做到,非常難得的事情。
從2015年歲末,黃淑梅像個苦行僧般帶著她的紀錄片開始進行非商業的全台巡演,放映地點遍及大城小村,從藝術影廳、學術課堂、地方文化中心到獨立劇場,都有她嬌小卻堅毅的身影。她這封信最後是這麼結束的:
親愛的孩子 不知道未來台灣這個島嶼 是否還會存在 但是 我深信 認識土地也就是認識我們自己 所以無論如何 我都想讓你們知道 我們共同的母親 台灣 她曾經以如何的樣貌存在 以及她曾經有過的豐富與滄桑 雖然 我們這一代做得不好 雖然 未來是那麼地令人擔憂 但 即便如此 我們這個年代還是有許多人 盡其所能地 想為未來的你們 保留下可以呼吸 可以生存的環境 所以 請你們答應我 不管未來是多麼困難 請繼續守護著這片土地 不要放棄
不要放棄,這是生於1969年的黃淑梅,給自己也給當下台灣,無限的祝福與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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