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緬甸渡海逃來馬來西亞的羅興亞難民,預估已逾10萬人,由於無法合法工作,又不適應正常工作規範,多靠撿破爛或在市場、工地打臨時工維生;今年2月馬國政府宣佈將試行讓300名羅興亞難民得以合法工作,但新計畫引不起羅興亞難民的興趣,恐怕胎死腹中。
2015年5月數艘載滿羅興亞難民的木船,從緬甸漂流到泰國、馬來西亞、印尼卻陸續遭拒提供庇護,數千名難民困在安達曼海域的畫面令人不忍。但當初拒伸援手的馬國政府,卻在去年底態度180度大轉彎,甚至破天荒提出讓羅興亞難民合法工作的新計畫。
這項為期3年的試驗性計劃,將有條件提供300名羅興亞人合法工作機會。申請者須持有聯合國難民署(UNHCR)核發的難民證、通過健康檢查後,便可於指定的種植業、農業、製造業等場域工作。
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統計,至2017年6月,馬來西亞已於難民署登記的難民與庇護申請者共14萬9千2百人,其中13萬2千5百人來自緬甸,約5萬9千1百人是羅興亞人;若加上尚未登記者,預估目前馬國已經有逾10萬名羅興亞難民。
馬國政府過去曾在1992年、2006年發給境內部分持有「IMM13難民證」的羅興亞難民臨時工作許可,但因核發過程出現紕漏,不到1年就宣告終止,讓這個龐大的難民群體始終像被困在安達曼海域般載浮載沈,為了溫飽只得戴上非法勞工的枷鎖。
今年6月開齋節前夕,馬來西亞羅興亞社會組織(Rohingya Society in Malaysia,RSM)會長法伊沙(Faizal Islam Muhammad Kassim)一個人坐在安邦總部埋頭辦公,兩週前難民署專員特地來找他商量,希望能幫忙招募有意願的羅興亞人,申請這項政府宣稱在3月就要上路的試驗計畫。
RSM是馬國最大的羅興亞組織,在檳城、怡保、柔佛、馬六甲都設有分部,會員多達1萬4千人,35歲的法伊沙去年接下會長一職,統管底下教育、醫療、福利等大小事務,每天來找他幫忙的同胞、NGO、政府部門等絡繹不絕,尤其RSM更是聯合國難民署駐馬來西亞辦事處唯一對口的羅興亞組織。
一開始馬國政府授權給難民署,招募有意願申請的難民,1個月過去,官方宣稱僅40人前來登記,可見羅興亞難民對此計畫不感興趣。
其實不然,來訪的難民署專員向法伊沙托出實情,原來工作地點在森美蘭州(Negeri Sembilan)偏遠處,距離羅興亞社群密集的安邦(Ampang)、蕉賴(Cheras)至少2、3個小時車程,且規定集體住宿、平時不得任意行動,出入都得達到一定人數才能申請交通車,即使週休一日也不能自行回家探望家人,曾在該處工作過的羅興亞難民形容如同囹圄。
法伊沙解釋,羅興亞人過去由於緬甸軍方迫害,許多人家離子散,熬過了長時間別離的煎熬,逃到馬來西亞,大多有家庭的同胞都只想和家人們住在一起,不想再過分隔兩地的日子;加上種植業勞動量大,月薪卻僅是基本薪資1千馬幣(約新台幣7,567元),更有前僱員爆料該公司曾遲發薪水,種種因素讓人卻步。
因此,距離計畫預計上路已逾4個月,仍未開始執行,政府官員急了,告訴難民署,「再找不到人就暫停這項計畫。」難民署只好向法伊沙求助,「沒有300人,也至少幫忙找齊100人。」但時間緊迫又遇上齋戒月,來不及一一拜訪附近的羅興亞社群、解釋這項計畫,在截稿之前仍不見動靜,政府畫的大餅眼看就要淪為空談。
羅興亞人主要居住在緬甸西部的若開邦,人數逾百萬人,因為信奉伊斯蘭教等因素,長期在佛教徒為主的緬甸遭受歧視,緬甸軍方大舉屠殺羅興亞人、強姦其婦女,並一步步剝奪其公民權與投票權、甚至限制其移動、結婚、強迫勞動等非人道對待。
早在70年代首批羅興亞人因生活艱難,逃來馬來西亞,在馬居住已逾30年;隨著在緬的衝突升高,大批羅興亞人經由陸路抵達鄰國孟加拉,或經過海路逃至馬國、印尼、泰國;據難民署統計,自2012年逃離若開邦的羅興亞人多達近17萬人,其中逾11萬人選擇在馬來西亞落腳。
但如同其他難民,羅興亞人在馬無法合法工作,多數撿資源回收換錢、做臨時工、在市場幫忙搬貨,或在建築工地當苦力,賺取一天日薪40、50令吉(約新台幣260元、330元)。
羅興亞人遭受迫害的歷史如同一層層傷疤,舊傷未癒、新傷又撕裂出一大口子,2012年6月與若開邦佛教徒的宗教衝突,是羅興亞人永遠的痛,許多村落遭報復放火燒成灰燼、數百人遭到殺害,逾14萬人集體被迫住進醫療衛生條件極差的難民營,再也無法回家。
住在馬國逾4年的塔思米達(Tasmida binti Sidik Ahmad)是這場衝突的倖存者,當時她懷著7個月身孕,戰火一路從鄰村綿延過來,所幸鄰人通風報信,她趕緊帶著2歲的大兒子逃命,「我親眼看到佛教徒如何迫害我們的人民,在父親面前脫下女兒的內褲強暴她,在父母面前殺死他們的孩子,街上到處都是死去的屍體。」
她不解,這一切的迫害,並未因為翁山蘇姬執政有任何改變,「我們(羅興亞人)一直在等待她被釋放出來,以為一旦她真正掌權了,就能還給我們真正的自由。但大選過後,翁山蘇姬似乎變了一個人。」
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政黨2015年底以壓倒性勝利贏得國會大選,國際社會對其寄予厚望,但去年10月若開邦羅興亞武裝份子攻擊邊界警察造成死傷,引起緬甸軍方強力鎮壓,短短3個月內超過7萬4千名羅興亞人逃到孟加拉避難,翁山蘇姬卻始終默不作聲。
一反常態的,馬國總理納吉(Najib bin Abdul Razak)去年底終於忍無可忍,在伊斯蘭宣教基金會舉辦的「與羅興亞人同在」大集會,猛烈抨擊翁山蘇姬放任羅興亞人遭「種族屠殺」,這番砲火猛烈的發言為馬國政府轉向支持羅興亞人打響第一槍。
2天後緬甸政府隨即宣佈,暫停向馬國輸出緬甸勞工;馬國更是動作連連,先是在東協會議打破不干涉會員國內政的慣例,表態羅興亞議題已成區域問題,東協各國應齊心解決這項難題;今年1月納吉在「伊斯蘭合作組織」大會,宣佈捐助1千萬令吉(約新台幣6千5百萬) 給若開邦,作為重建基礎設施、教育與醫療機構經費。
馬國更於2月派遣船隊運送2,300噸的食物、藥物等物資至緬甸仰光,即使在碼頭遭遇高舉抗議標語「這裡沒有羅興亞」的緬甸佛教徒,仍將這批貨物運至若開邦羅興亞難民營;這艘船隨後開至孟加拉,援助目標仍是在難民營的羅興亞人。
同月,馬國副總理阿末札希出訪卡達,獲得卡達政府以「卡達發展基金」援助5千萬美金,將用於馬國境內羅興亞難民教育、醫療設施。
加上允許羅興亞難民合法工作的試驗計劃,這一連串的動作,引起馬國內外議論紛紛,許多人認為納吉此舉並非真心,而是為了年底的總理大選鋪路,拉攏泛伊斯蘭教徒選票。
長年觀察馬國難民政策的澳洲昆士蘭大學霍夫斯達德博士(Gerhard Hoffstaedter)認為,近來納吉政府負面新聞纏身,例如去年爆發的1MDB貪腐醜聞,讓人民對政府失去信心,此時利用最受打壓的羅興亞族群,博取國內選民好感,藉此挽救政府形象,並非無此可能。
他指出,若納吉有心要幫助境內羅興亞難民,應有更實際的作為,例如開放難民小孩就讀公立學校,而非公開場合喊話、送救援物資而已。
重要的是,儘管緬甸對於馬國多次協助羅興亞難民大表抗議,但他認為,緬甸對於馬國並非「來真的」其實瞭然於心,因此樂見納吉只是在馬國人民前演戲,並未有進一步實際支援。
在馬國居住超過7年的羅興亞難民哈夫莎(Hafsar Tamesuddin)認同這項觀點,她認為此時很接近大選,包括試驗計劃都可能是「政治伎倆」,且難民只能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為什麼不乾脆給我們工作許可,讓我們按照自己的技能選擇工作?」
與多數教育程度低或未受教育的羅興亞人相比,32歲的哈夫莎英文極為流利,卻因「無國籍」的處境飽受打壓。1982年緬甸頒發《公民法》,拒絕承認羅興亞為境內135支之一的少數民族,因此包括哈夫莎在內,新法實施後出生的羅興亞人沒有出生證明,對緬政府而言根本不存在。
不僅如此,即使哈夫莎順利完成大學學業,也因為是羅興亞人,無法獲得文憑證明、更不能參加畢業典禮。
隨著緬軍對羅興亞人的迫害日趨嚴重,2010年她逃離家鄉到曼谷,但一到泰國就被限制在難民營裡,想找工作存錢卻因沒有任何證明文件而困難重重;一年後她付給人口販子2,500令吉(約新台幣17,763元),從美索逃來馬來西亞,原本滿懷希望,隨著時間過去卻日陷憂鬱。
「我在家中排行老二,哥哥全身癱瘓,3個兄弟姊妹與高齡70的父母都還在緬甸,只靠我每月寄錢回家;但我在這裡7年了,沒有錢、沒有合理的工作待遇,什麼都沒有。」
哈夫莎這些年靠著英語長才受僱於不同NGO,目前擔任難民署通譯,但與其他同職位、擁有護照的同事相比,薪水僅是別人的20%,更無法享受每月4,000令吉的房屋津貼、8,000令吉的醫療保險,「因為我沒有國籍,只能以志工名義雇用我。」眼見大學同儕當上經理、自己開公司,她的人生彷彿在原地打轉。
拍過多支以羅興亞人權議題為主的紀錄片導演瑪希(Mahi Ramakrishnan),對羅興亞難民的處境感觸很深,去年成立「Refugees at Work」工作媒合平台,多次介紹羅興亞人工作,卻常接獲僱主抱怨他們「學習能力差、工作沒有紀律、不準時上下班」,甚至拿了薪水就落跑,讓外界對羅興亞難民的印象極差、不敢雇用。
瑪希過去是英國BBC駐馬在地記者,一次意外得知未曾謀面的外婆,竟是從緬甸逃難來馬的羅興亞人,啟發她投入其議題,曾申請進入若開邦的難民營採訪,更長達11年持續幫助大馬的羅興亞社群,建立起深厚感情。
她說,在抱怨他們之前,得先退一步想,這是個數十年遭受迫害的民族,在自己的土地上卻沒有身份、緬政府不准他們找工作、受教育,剝奪其生存尊嚴,許多人目睹親人遭輪暴、殺害,心理創傷外人無從得知。
即使他們逃來馬來西亞,仍無法合法工作、受教育,許多人隻身逃離家鄉,但緬甸針對羅興亞人的暴力事件未曾停歇、家人仍在受難,這些都讓他們的心理倍受折磨,難以拓展在馬來西亞的新生活。
「不能說他們不珍惜工作機會,而是多數人過去沒有正常工作的概念,需要更長時間適應。」試驗計畫招募不順利,她也有耳聞,瑪希認為,政府倉促擬定計畫,卻不顧這些難民的真正需求,「他們很需要社群的支持,但試驗計畫的地點太過遙遠、隔絕他們與外界的連結,是失敗的主因。」
瑪希建議,政府應安排與羅興亞社群領袖會面,諮商難民的意見,包括希望待遇、工作地點,並給予更多的工作選擇,「一般人能和雇主談條件、薪水,但換成難民卻像在施捨一樣,一味要求他們滿懷感謝,應該改變這樣的錯誤思維。」
目前RSM組織仍與難民署、政府單位密切合作,7月中法伊沙代表RSM參加一場政府召開的工作坊,政府代表再度提及將給羅興亞難民合法工作機會,但如同過去的會議,未有定論。
法伊沙直言,不認為近期馬國政府會全面讓難民合法工作,但他希望政府能開放其他行業,像是餐廳、購物中心,讓羅興亞人能從事簡單性質的工作,「我們很多同胞都沒受過教育,不明白黑白對錯,這些工作門檻低,能讓他們學到新技能,對正常工作有基本知識。」
對於政治人物的承諾,他不輕易相信也不願批評,「這不是我的國家,我們只是非法移民,沒辦法多要求什麼」,但他想提醒馬國政府,光給工作許可是不夠的,難民小孩的教育問題迫在眉睫,「他們的未來在哪裡?政府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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