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稱笑氣的一氧化二氮(N2O)原是半導體和食品加工等工業製程中,不可或缺的氣體原料,但這些年,原料卻悄悄流入市面,並被包裝成「派對助興」的催化劑。這無色微甜的便宜氣體,看似沒有立即成癮性,但2019年長庚醫院研究團隊發表報告,確診多名青少年因吸食笑氣而癱瘓的案例。
究竟笑氣為何在青少年間「流行」和被濫用?接手治療的醫師們怎麼看待笑氣在台灣被輕忽的危險,以及對青少年身心帶來的影響?
「我很喜歡那種ㄎㄧㄤ ㄎㄧㄤ的、很放鬆,可以暫時不想事情的感覺。」
21歲的小柔(化名)曾經很努力戒掉過大麻、海洛因,相信自己不會再掉入吸毒的陷阱裡,「笑氣與毒品不同啊,」又不是違禁品、也不會被警察抓,她和朋友都這樣想。但這一次,為了幾秒鐘的放鬆,她付出的代價,是險些癱瘓。
笑氣對他們來說,不過就像是菸酒,只是聚會時的助興工具。
一年多前,小柔迷上交友軟體,認識了一群愛吸食笑氣的朋友。初次聚會,小柔回憶,她看著朋友將氣球套在笑氣鋼瓶的氣嘴上,灌成比一般氣球大一倍的「笑氣氣球」。因為好奇,她跟著朋友將氣球放入口中,吸一次氣,竟迎來一陣短暫麻痺的快感。
在酒店上班的小柔,面對同行競爭與惡言雜語,心中委屈與負面情緒無法發洩時,她便想起那幾秒鐘的放鬆感。「面對那些謠言,好像辯解也不是,不辯解也不對,因為沒人可以講,就想到可以靠著笑氣(排解)。」
在那個「忘憂」的世界裡,不必清醒地面對挫折,吸了就睡、醒了再吸,最多一天可以吸掉10公斤的笑氣,再倒頭大睡10多個小時。連續幾天後,她發現自己站不穩,無法正常走路。
「媽,我好像完蛋了!」小柔只記得,自己全身癱軟倒下送醫前,對母親說了這句話。
因為一直有情緒與睡眠障礙而服用抗焦慮藥及安眠藥,吸食笑氣,放大了小柔不穩定的精神狀況。「在醫院時很怕自己不能走,又很想用,整天緊張兮兮,會拿頭撞牆、撞玻璃,把藥吐掉、大吼大叫、逃院⋯⋯,」小柔說,自己還出現短暫失憶,出院時全身都是疤痕,自殘的記憶很淡薄,都是從家人口中拼湊的。
出院後,小柔的身體逐漸恢復,但精神狀況並未痊癒,變得遲鈍、膽小,更無法一個人出門,得要男友陪伴才能放心。
這不是小柔第一次物質濫用。
因父母離異,小柔由父親、祖父母帶大。祖父母對小柔管教嚴格,愛孫心切的他們會算好從學校到家裡的通勤時間,一分不差的在家等候。在當年16歲的小柔眼中,家像是禁錮的城堡,而她是急於逃脫的長髮公主。
後來小柔交了男朋友,卻是藥頭。近一年的時間,她每天有隨手可得的大麻、海洛因,很快就禁不住好奇嘗試。不久後分手,決心振作的小柔,隱瞞所有家人朋友,靠自己努力把毒品戒掉。
海洛因的戒斷症狀嚴重,小柔說,剛戒毒時,總是手抖、心浮氣躁,無法專心上課。癮頭發作時,內心天人交戰,她選擇轉移注意力,狀況好時忙碌打工、不好時則自殘、酗酒到睡著。「每一次吸完(海洛因),都會說這是最後一次、再也不用了⋯⋯,」小柔回憶,是因為每次吸毒時的罪惡感、害怕被警察抓的恐懼,才咬牙戒毒,回歸正常生活。
她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掉入毒品的陷阱裡,卻對笑氣毫無戒心。因為對她來說,笑氣與毒品不同。她在使用笑氣前,還先上網搜尋,看到的資訊是「醫療用品、合法、不致命」,她跟朋友們才都以為,笑氣是一種零缺點的精神寄託:方便取得、不犯法、能跟朋友同歡、對身體無害。
小柔說,她和朋友聚會時,會先鎖定幾間笑氣純度較高的賣家,確認時價後,再打電話下訂。使用時每個人輪流將笑氣灌進氣球裡,一人抱著一顆大氣球吸食,不時有人尖叫、有人把氣球灌爆,有人叼著氣球睡著,場面總是脫序又失控。
更大的誘因是,笑氣既便宜、又容易取得。
一罐4公斤氣體約2,000元,平分下來每人只消幾百元,吸笑氣對青少年在經濟上無太大負擔,女生們約在家裡吸,叼著一顆氣球走來走去,家人也覺得只是小孩子在玩,不以為意。
小柔秀出她手機裡的社群軟體微信(Wechat)給我們看,裡面跳出多家標榜「24小時配送」的「C氣球」、「氣球館」,她解釋,這些都是「密碼」,只要打通電話、半小時內送達,「買笑氣比網購衣服還快速簡單。」
網路上的笑氣亂象,政府也曾試圖管理,卻徒勞無功。
經濟部工業局民生化工組石油化學科技士尤斌,每天都在Facebook、Instagram等社群平台監督,若發現笑氣賣家,他就會到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NCC)的「網路不當內容申訴系統iWIN平台」檢舉違規帳號。但令人喪氣的是,「今天檢舉了一些,明天又跑出一堆新的,春風吹又生,根本抓不完,」尤斌無奈說。
廉價、易取得,因不是毒品而不受《毒品危害防制條例》規範,吸食等於未觸法──種種因素,使得像小柔掉入廉價笑氣陷阱的年輕人愈來愈多。
經濟部工業局民生化工組石油化學科科長朱允方觀察到,笑氣被濫用的爆發期,與網路興起的時間相同。透過網路,笑氣在青少年的次文化間快速流竄,青少年能在網路上輕易購買笑氣,不像毒品,使用笑氣不需要躲躲藏藏。
2014年,台灣大學公衛學院與衛福部合作的「全國物質使用調查」報告中發現,笑氣是12到17歲青少年濫用藥物的第一名;2017年,教育部與陽明大學發表「學生非法藥物使用行為調查」更顯示,笑氣已滲透國小校園,被濫用程度僅次於K他命。
2002年,台灣精神醫學會曾發表個案報告,指出吸笑氣會對健康造成危害,未引起廣泛注意。
衛生福利部桃園療養院精神科主治醫師姜學斌說,這都讓青少年覺得自己是有意識地在使用笑氣,認為自己有主控權,「是我在玩笑氣,不是笑氣在玩我」,想吸就吸、想斷就斷。
「身邊吸(笑氣)的人那麼多,酒店裡的其他同業也在用,還是一樣漂漂亮亮上班。大家都會說自己每天吸啊,不要吸太多就沒事,我也就覺得不會有問題,」小柔說,雖然有聽過吸笑氣對身體不好的傳聞,身邊也有兩個女生癱瘓,但大家都覺得是「少數個案」。
桃園地方法院少年調查保護官楊素花也指出,「許多吸笑氣的孩子們,都有種『覺得出事的不會是自己』的心態。大家都在吸,只有一個人送醫,那一定是他自己的問題!」
醫界最新的報告令人怵目驚心,笑氣的「毒害」程度遠遠超過目前使用者的認知和現行法律的規範。
時任長庚醫院兒童神經內科主治醫師、現為雙和醫院兒科部主治醫師周正哲的團隊,2019年3月發表研究報告,分析2012到2018年9名因神經脊髓退化、四肢無力癱瘓而就醫的14至19歲個案,經醫師確診後發現,這些案例都曾持續吸食笑氣3個月以上,有感覺異常麻木、認知失調等症狀。
過去笑氣的問題被忽視,是因為青少年不知道對身體有害。「很多小朋友是抱持懷疑的心態,想來醫院找原因;也有人先坦承『我有吸笑氣,(身體麻木)會不會是這個造成的?』」周正哲說。
隨著收治的個案愈來愈多,醫療團隊才發現癱瘓年輕人,造成他們神經脊髓退化的元凶,都指向笑氣。周正哲解釋,他們抽血檢查個案體內維生素B12濃度,並進行神經傳導(Nerve conductive velocity, NCV)及核磁共振(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 MRI)檢查後發現,吸用笑氣的個案,不僅B12濃度下降、神經傳導速度及膝跳反應變慢,MRI成像中也出現脊椎退化受損徵兆。
周正哲說,治療上會先為這些患者補充維生素B12至少3個月,多數步態不穩的問題都能解決,但令人難過的是,「這些年輕孩子仍會留下排尿、排便、自主神經失調等嚴重副作用,其中,5成4的個案最終導致的傷害都不可逆。」
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昆明防治中心副主任、精神科主治醫師陳亮妤曾對7名大量使用笑氣的個案做研究後發現,在未使用其他濫用物質的情形下,他們出現幻聽、幻想的症狀,其中6人因自殺、暴力行為等嚴重精神疾患而就醫住院。
「對原本就有精神問題的青少年來說,笑氣是唾手可得的物質,因為想忘憂而使用,卻會讓精神狀況更加惡化,」陳亮妤說。
青少年濫用笑氣的醫學報告出爐後,行政院院長蘇貞昌在2019年3月底曾召開跨部會會議,要求經濟部工業局、環保署、衛福部食藥署等各相關單位參與、訂出笑氣「流向管理」,這是針對笑氣,首次政府最高層級的跨部會討論。目前自2020年1月起陸續推出新政策,要求笑氣買賣雙方必須登記身分及使用用途,從源頭把關、減少不當買賣,目標是大幅降低青少年濫用笑氣。
但新政策目前也只能針對「源頭管理」,仍無法規範使用者。
2011年時任國民黨立委江惠貞曾提出質詢,要求將笑氣納入毒品列管。但陳亮妤解釋,一個物質要被歸類成毒品,需要考量成癮性及社會危害性。笑氣雖會成癮,也被青少年濫用,但因其屬性和用途,難以列管。
陳亮妤說,笑氣有其正當用途,普遍用在醫療、食品、工業上,其中半導體業是最大宗,佔年使用量近四分之三。要把笑氣規範成毒品,不符合邏輯。
朱允方也舉例,笑氣就像流行一時的強力膠,強力膠的用途即黏著劑,也有人拿來吸食,但不會為此就將強力膠當成毒品。若將笑氣列為毒品,陳亮妤說,就得根據《毒品危害防制條例》,其製造、持有、轉讓,都有相對應的刑責。「那麼工廠壓縮出笑氣,就叫製造毒品?把一桶笑氣從上游運到中游,就叫運送毒品?我把我手中的氣球,裝滿笑氣給你,就叫轉讓毒品?」笑氣列管成毒品,不合理,也不合乎成本。(更了解笑氣列管為何受到廠商阻力,請看:〈追蹤調查:每年26萬公斤笑氣,如何非法流竄民間?〉)
不只是台灣、全球目前也沒有國家將其列為毒品,但這種「用了會『嗨』,但合法」的「Legal High」的新興濫用物質,確實在近年成長快速,而且在臨床上也發現,這些初階物質往往是通往真正毒品的第一步。
根據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United Nations Office on Drugs and Crime, UNODC)登錄的新興濫用物質(New Psychoactive Substances, NPS),2017年共有492種,其中約六分之一是新產品;2014年被納入名單,但2017年被淘汰的也有73種,法規根本跟不上NPS市場汰舊換新的速度。
Legal High就像毒品的入門款,「笑氣離毒品就是一步之遙,」桃園地方法院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擔憂地說,青少年一旦使用,就像搭上一台通往毒品的失速列車,回不了頭。
我們訪談幾位曾治療過吸食笑氣青少年的醫師,他們一致提到吸食者在濫用物質與毒品間的惡性循環中來回。桃園地方法院少年保護官吳姿謹接觸過的個案,就曾多次往返醫院,治療好了,朋友一揪,又重蹈覆轍,最終又進醫院治療。「一陣子沒見,看到她又不能走了,我就知道又吸了笑氣。」
前林口長庚精神科主治醫師劉峻豪曾照會幾個笑氣病人,他點出笑氣治療的核心關鍵:「成癮不只是物質問題,笑氣會癱瘓,那青少年就會轉用咖啡包,永遠都有新的物質。問題是他在什麼狀況下、為什麼使用?」
要救回這些孩子,如何立法、管理的背後,更重要的是了解青少年使用的動機而能強化支持體系與建立防治網絡。
通常,精神科醫師會透過與病患晤談,獲知青少年與家庭的連結、情緒狀況,再採取家族治療、藥物或心理治療。一旦找出根源,長期就醫,成功戒癮的希望就高出許多。
王以凡則在長年與青少年的互動中觀察到,青少年使用笑氣等濫用物質的原因,都是為了「解悶」。
「青少年沒有能力獨處,沒有挫折容忍力,就會去找朋友,偏偏那些朋友會拿藥物讓你『嗨』,」王以凡說,幾乎所有孩子都有家人相處問題,一見面就和家人吵架,內心空虛,才會找各種濫用物質狂歡作樂,用麻痺的方式忘掉煩惱。
小柔便說,自己從小就跟家人不親。住院時,父母還一度在醫院大吵,但彼此關係因自責更進一步。「他們到那時才知道原來很不了解我、原來我會用笑氣、還交到了壞朋友,責怪彼此沒有把我管好。」
除了培養青少年化解情緒、可以自己一個人獨處的能力,王以凡說,轉換社會環境也是一大重點,重新建立一個良善的社會連結,找到正向積極的朋友。真的心情欠佳,也有安全的人際支持網能接住他們。
僅僅21歲的生命,小柔已數次從大麻、海洛因、笑氣的成癮、依賴與傷害中試圖振作,這一回,連鬼門關也走過一遭,她似乎決心要戒掉那種以「ㄎㄧㄤ ㄎㄧㄤ」感覺逃避壓力的習慣,也想斷了頻頻向她招手、仍在吸食的朋友們。
她對我們說,現在交了個上進的男友,拓展了健康的生活圈,會練習與自己的情緒挫折相處,規律上班,還準備復學成為大學生。
小柔對我們細數她的「新生活計畫」。但仍在八大行業上班的她,生活始終晝伏夜出,平日不到凌晨4、5點無法聯繫得上。渴望回到正軌、卻身處混雜的環境,兩種拉力同時拉扯著她。小柔正像是那些無數想從「ㄎㄧㄤ」掉的人生清醒過來的年輕生命一樣,奮力在掙扎中、也需要更多拉她一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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