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貝拉 (Kibera slum) 是世界第四大貧民窟,失業率達50%、只有10%的居民有乾淨用水、部落主義盛行。長久來,國際非政府組織在此雲集,瑪丹娜、歐巴馬、潘基文都曾造訪,但為何在地的藝術家強烈感受被國際組織刻板化與標籤化?究竟長年來與國際組織的互動,如何讓當地藝術家們為何領悟到,肯亞的改變一切最終得靠自己?
7月末的星期日上午,肯亞總統大選前兩週,我走進位於首都奈洛比(Nairobi)中心往南不過5公里的基貝拉貧民窟(Kibera slum)。此前幾個小時剛下過雨,貧民窟裡的狹小巷弄一片狼藉,泥巴、垃圾、糞便混雜一氣,其間偶爾可見裸露地面的各色水管。巷弄裡居民往來匆匆,商家以鐵皮或木條搭起不到2坪大的棚戶店面,賣力做著零售生意。如果不看髒亂的地面和簡陋的建物,基貝拉擁擠、熱鬧的氛圍,與任何大城市裡住商混合的社區並無不同。
「我們希望用藝術,來解決社區裡面臨的問題。」主辦演唱會的組織「基貝拉創意藝術」(Kibera Creative Arts)負責人之一、音樂製作人弗萊西(Philip Phlexible Oyoo)說。
暴力記憶的陰影下,民眾的憂慮隨著選舉日期接近而蔓延。「選舉無暴力」演唱會進行的同時,貧民窟內正陸續有居民收拾家當,準備逃到較安全的鄉下;此前幾天,肯亞媒體也披露了基貝拉有幫派準備滋事的消息。
事實上,在國際非政府組織雲集的基貝拉,倡導和平的活動十分頻繁,但像「選舉無暴力」演唱會這樣,由基貝拉本地人發起、籌組、演出的活動並不多見。「我們希望『和平』不只是一個外人帶進來的口號。當人們看到熟悉的面孔在台上演出,用他們熟悉的語言唱歌、說話,會更能產生共鳴。」弗萊西現年27歲,同時也是一名雷鬼歌手。在基貝拉土生土長的他,一踏上演唱會舞台,立即博得台下一陣熱烈尖叫和掌聲。
「在基貝拉,我們很少能看到來自基貝拉的藝術家,在這麼正式的舞台上演出。」人群裡,就住在廣場周邊的18歲青年凱文(Kevin)興奮地拍紅了手,臉上滿是笑容。
一個約莫台灣校園園遊會規模的舞台,在貧民窟已是得來不易。這場演唱會從發想到落實,弗萊西和他的夥伴們努力了11年。
2006年,弗萊西和年紀相仿、同樣生長於基貝拉的樂手賽蒙(Simon Sikote)、喜劇演員喬佛瑞(Geoffrey Ochieng)、劇作家艾瑞克(Erick Mutunga),聚集70多名對藝術有興趣的基貝拉年輕人,成立了「基貝拉創意藝術」,希望能建立藝術家網絡,互相支持,並且在社區裡推廣音樂、舞蹈、口語詩、戲劇、手工藝等藝術。當時活躍於貧民窟的慈善組織多關注傳染病防治、學校教育、衛生設施等基礎建設項目,少有文化方面的計畫。「基貝拉創意藝術」是基貝拉第一個以藝術為重心的社區性組織(community-based organization)。
在這個失業率達50%,只有約30%的居民有穩定電力,10%的居民有乾淨用水,大多人為了三餐和房租苦苦掙扎的貧窮社區,推廣藝術的理念聽起來格外不切實際。然而促成他們成立組織的原因,卻是為了要解決實際的問題。
「基貝拉其中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青少年犯罪。」賽蒙解釋,普遍的失業和失學使得許多青少年成天在街上遊蕩,無所事事,又看不到希望,很容易便沉溺於酒精、毒品,或加入幫派,從此難再回頭。根據挪威米歇爾研究所(Chr. Michelsen Institute)2015年發表的《基貝拉青少年與兒童處境》(The Situation of Youth and Children in Kibera)調查報告,76.8%的基貝拉青少年身邊有朋友涉及竊盜、販毒、吸毒、性侵等犯罪問題。
艱困的環境不僅使人踏上歧途,也奪走生命。「我們身邊有太多例子。很多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因為械鬥或幫派尋仇就這樣死了。他們有些都是很有才華的人,有踢球天份,或者有音樂天份。我們那時常常想,如果他們能有舞台施展才華,從其他地方得到成就感,會不會結果就不一樣。」
與其他3人一起成立組織之前,賽蒙也曾因犯罪入獄,後來接觸到音樂和足球,才感覺生活有了目標。切身經歷讓他更相信藝術的力量,以及精神層面匱乏也促成了青少年犯罪。賽蒙認為,基貝拉青少年真正缺少的不是物質,而是希望;偏偏在基貝拉這樣貧窮的地方,外人想要幫忙,給的都是物質,而不是希望。
於是,自「基貝拉創意藝術」成立以來,他們便長年在社區裡推行一個名為「我可以」(I'm possible)的計畫,邀請已有所成就的藝術工作者和各界名人,進到中小學與學生對話,甚至創立社團,幫助拓展他們對未來的想像,化不可能(impossible)為可能。
舉辦大規模演唱會,除了向居民傳遞和平訊息,也帶有同樣的鼓勵目的。喬佛瑞在一旁接口:「眼見為憑嘛,當他們看到舞台真的存在,而且可能還是他們的朋友在台上表演,他們會想『下次我也可以』。」「選舉無暴力」演唱會上,年紀最小的演出者才13歲,戴著寫有「藝術家」的名牌,唱起自創的饒舌歌曲毫不畏怯,驚艷全場。
脫離犯罪環境、找到人生希望都只是開端,作為來自貧民窟的藝術家,要以藝術維生,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帶著基貝拉的身份,走進外面的市場。
若非基貝拉居民,其他地區的肯亞人極少踏足基貝拉。肯亞媒體上渲染的髒亂、犯罪形象深植人心。「來自基貝拉」的背景,常常成為基貝拉藝術家在貧民窟外發展的障礙;很多藝術家為了得到演出機會,甚至必須刻意隱瞞出身。
外界對基貝拉刻板印象的形成,除了媒體報導的推波助瀾,與非政府組織的募款宣傳也有關係。「非政府組織為了募款,總是把基貝拉描繪得很糟。犯罪、愛滋病、污穢的街道,好像住在基貝拉的人每天都在打架。沒錯我們有這些問題,但他們過於誇大了。那些影片讓我們很不舒服。」賽蒙忿忿地說。
在開發中國家的非政府組織誇大、消費當地居民困境的做法並不是新聞。曾旅居肯亞10年的傳播學者蘿絲邁爾(Karen Rothmyer)在一篇題為〈隱藏真實的非洲:為什麼非政府組織偏好壞消息〉(Hiding the Real Africa: Why NGOs prefer bad news)的文章中,便引述一位美國非政府組織在奈洛比負責人的說法:「募款的時候我們需要證明有所需求,像是挨餓的小孩、垂死的母親等等。如果情況不夠負面,根本拿不到捐款。」
為募款而塑造的悲情形象,成了貧民窟居民難以擺脫的標籤;外人總是以憐憫眼光看待的「救世主」視角,亦曾引起反彈。2016年,流行樂壇天后瑪丹娜(Madonna)應一個非政府組織之邀,造訪基貝拉,並拍下一張布滿垃圾的污水照片上傳社群媒體,附帶留言:「想像你喝的水來自這裡!」錯把臭水溝當飲用水源,立即點燃肯亞民眾的怒火。
「如果你在這裡只看得到髒,肯亞不需要你的幫忙。」其中一位網友批評。
非政府組織在基貝拉引發的爭議不止於此。由於英語為肯亞官方語言,語言障礙小,且政治環境相對穩定,肯亞是國際慈善團體最活躍的非洲國家之一。頂著非洲最大貧民窟的「光環」,基貝拉吸引了超過200個外國非政府組織投入各種援助計畫,除了瑪丹娜,國際名人如前美國總統歐巴馬、前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也都曾前來造訪、募款,看似資源豐富,但看在基貝拉居民眼裡,並非每個計畫都給他們帶來幫助。
「來自國外的非政府組織常在基貝拉辦演唱會等活動,宣傳上說是發掘基貝拉的藝術人才,從國外募了很多錢,但上台演出的基貝拉藝術家連一瓶水也沒拿到;或是他們寧願花10萬先令(約新台幣3萬元)請來外面的明星,也不願意給基貝拉的藝術家一點酬勞。」艾瑞克說來有些動氣。
10多年來參與過基貝拉許多非政府組織工作的弗萊西,也看過不少負面例子。「有些非政府組織募款說要在基貝拉蓋公共廁所,結果廁所蓋好,卻要居民付錢才能使用;有些募款說要蓋學校,把營運費用也算進去,結果學生還是要繳學費,而且學費還比附近的私立學校還貴。」
對外國非政府組織的不信任,從肯亞民間延燒到中央政府。2016年,肯亞政府對外國非政府組織聘用過少的本地人、或外派人員給薪遠高於本地員工的情況,表達不滿,表示將對外國非政府組織進行更嚴格的審查。
政府無力解決貧窮問題,非政府組織又不可盡信,多年努力下來,基貝拉藝術家們的領悟是一切得靠自己──自己籌措經費,自己創造舞台,為自己發聲。
「基貝拉創意藝術」成立的頭幾年,他們靠著在社區裡清運垃圾、賣水,以及各人四處打零工賺來的錢,維持組織營運和生活。2009年,喬佛瑞參加肯亞國家電視台的喜劇選秀節目,贏得冠軍。就在進攝影棚之前,人還在工地扛著石磚,匆忙換上皮鞋,錄影結束後才發現鞋子不是同一雙。
「如果有天我真的成名,這兩隻鞋子一定要擺在我的個人展覽館。」多年前的糗事,喬佛瑞講起來仍讓所有人都笑了。
藝術家命運的翻轉,往往就在一瞬之間。2011年,生長於基貝拉的饒舌歌手阿克托皮佐(Octopizzo)以一首〈高高在上〉(On Top)在全肯亞走紅,歌詞裡一句「我來自基貝拉,我窮但我不跟人借錢」,讓基貝拉終於在貧民窟外有了貧窮和犯罪以外的形象。
阿克托皮佐的成功,也讓弗萊西等4人對於如何在貧民窟發展藝術,有了新的想像。「我們想證明,貧民窟外能做到的,在基貝拉也一樣可以做到;我們的屋頂漏水,但腦子可不漏水。我們可以跟基貝拉外的人一起競爭。」賽蒙堅定地說。
2014年,他們和來自西班牙的非政府組織「庫布卡」(Kubuka)簽訂合作計畫,要在貧民窟蓋一間專業錄音室,讓來自基貝拉的藝術家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完成作品,推銷自己,同時也對外經營唱片製作、行銷,賺取收入。初始由西班牙方提供建造經費,錄音室營運兩年後,盈利全歸「基貝拉創意藝術」所有,回饋社區。
奔走兩年後,今年4月,名為「基貝拉製造」(Made in Kibera)的錄音室在貧民窟中心的一家肉舖旁邊落成,是基貝拉第一間專業錄音室。雖然只有4坪大小,但各種應有設備一樣不缺。若只看屋子的鐵皮外觀,很難想像銹跡斑斑的鐵門打開,會有這樣一個裝備精良的音樂空間。
坐在只放得下4把椅子的音控間,看到訪客踏進門的驚訝神情,一起努力了11年的4人一臉滿足。「外人常常只看到基貝拉有一大片鐵皮屋頂,卻不知道屋頂下有什麼東西。」艾瑞克笑著說:「基貝拉也有正向的一面。」
從在貧民窟街頭一個音箱、一支麥克風的克難演出,到搭起廣場上聚集千人的演唱會舞台;從四處打零工存下幾小時的錄音室租金,到如今擁有自己的錄音間,多年來讓他們在困蹇環境裡支持下來的,美其名是熱情,更貼切的說法是毫無退路。結束演唱會,回到「基貝拉創意藝術」三面鐵皮圍起的狹小辦公室,討論下一步錄音計畫之餘,4個人還得煩惱這個月的房租能否如期繳交。儘管頭銜好聽,直到目前為止,他們都還是組織不支薪的義工。
據弗萊西估計,在基貝拉約有2,000名活躍的藝術家,每個人都背負著比一般藝術家更巨大的壓力。21歲的歌手丹尼爾(Daniel)高中畢業3年,找不到正職工作,只能斷續打著零工。下有7個妹妹的他,談到音樂之路的艱難,語氣不失希望,卻也帶著無奈:「但我能做什麼呢?除了藝術,我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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