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童年:一位前緬甸娃娃兵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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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戰場和死亡那年,阿布才14歲,「第一次、第二次很害怕,但後來就慢慢習慣了。」他還是個孩子,就被緬甸政府軍強拉去當兵,只接受幾個月的訓練就要上戰場。雖然緬甸政府已經承諾會釋放娃娃兵回家,但對經歷過血腥童年的他們,回家,並不代表殘酷的記憶會就此消失。

緬甸從1948年獨立以來,政府軍與地方勢力就不斷相互爭戰。無情的戰火凌虐大地,造成難民四處流離,更糟糕的是,政府軍與地方反抗軍為了增加兵源,強拉或拐騙未成年人進入軍隊,讓這些原本應該享受無憂童年的男童,必須抱著比自己身高還高大的步槍,進入戰場,成為一群被迫投身殺戮的娃娃兵。

「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 Watch)早在2007年公布的報告就指出,緬甸政府軍至少有9萬人是「娃娃兵」,或是在被強迫參軍時未滿法定18歲的成人。雖然緬甸政府在2012年6月跟聯合國達成協議,開始逐步把長期強徵而來的娃娃兵送回原本的家鄉,但是到目前為止,陸續釋放的總人數不到2,000人。而且,即使娃娃兵終能離開軍隊,血淋淋的記憶,卻會跟著他們一輩子。

現年約35歲的阿布(化名)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他在14歲的時候被緬甸政府軍抓去當兵,5年前成功逃到泰國成為非法移工,靠著打黑工賺錢,生活並不容易。他身穿深色條紋襯衫,身材結實、皮膚黝黑、眼神銳利,鼻子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但從頭到尾一直避免與我四目相交。

2015年緬甸政權轉移給民選政府後,阿布的父親阿帕(化名)認為,國家脫離軍政府專政、回到民主共和國的時間指日可待,阿布返回緬甸的可能性也慢慢增加。因此,他希望藉著將前緬甸軍政府所作的惡事曝光,把兒子的遭遇公諸於世,藉由國際媒體給新政府施壓,好讓背著逃兵罪名的兒子,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回家。

電風扇發出嗡嗡聲,曼谷的天氣,讓悶熱的房間充斥著一股不安的氣氛。「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阿帕以他爽朗的聲音打破寧靜。準備好咖啡、點了一根煙坐下後,開始充當我跟阿布之間的口譯,娓娓轉述阿布在軍中13年的遭遇。

不當兵,就坐牢!

「1997年,我還只是一位14歲的國中生,那時候跟大我一歲的堂哥從家鄉到仰光旅遊,結果不知道什麼原因被警察抓起來,他們恐嚇我們:『如果不照指示去參軍,就要把我們關到牢裡。』我那時候還小很害怕,不想要被關進監獄。而且覺得當軍人好像很威風,所以就跟堂哥糊裡糊塗加入政府軍了。」阿布說話時很少看著我,都是看著他的父親。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雖然他已經脫離叢林裡的軍隊生活一陣子,要他回憶過往,應該不容易。

阿布說,他在進入軍隊後發現,250位一起接受新兵訓練的人裡,大約有150人的年紀是16歲以下;但諷刺的是,緬甸從軍的合法年齡是18歲,所以不管你入伍時是幾歲,官方文件上的年齡註記全部都是18。

人權觀察組織在2002年的報告指出,這些強拉娃娃兵的「募兵者」只要拉到1位兵源,就可以獲得1,000到1萬緬幣不等的酬勞,並且還有15到50公斤不等的白米可拿(酬勞按照新兵源體格而定);另外,還有一些像是「拉替死鬼」的規定,例如當兵已經滿5年的軍人,若拉5個新的兵源,就可以獲得退伍令一張。在這些誘因的驅使下,除了現役軍人會上街找替死鬼之外,警察或是平民為了溫飽或賺錢,也會上街拉兵源。因此,一年接著一年,未滿18歲就進入軍營接受訓練的娃娃兵,也就越來越多。

阿布的「新兵訓練營」在緬甸東北部撣邦的彬龍區,他在當地的第四訓練營受了4個半月基本的訓練之後,就被推到跟撣邦獨立軍作戰的最前線。這隻撣邦的軍隊由大名鼎鼎金三角毒梟昆沙一手打造,跟著昆沙征戰將近20年,雖然大多在1996年投降緬甸政府,但仍有一些不願意歸順緬甸政府的軍隊繼續在撣邦南部抵抗,而阿布當時的敵人,就是這支征戰經驗豐富的反抗軍。

「我的部隊番號是 『SAKA-2, KHMAYA-517』,我們那時候就是跟SSA撣邦軍作戰。那時候的死傷相當慘重,有很多地雷,很多朋友都是被地雷炸死。」阿布說著說著便掀開長褲小腿部分,讓我看他被地雷爆炸波及的傷口。他繼續說:「而且我們的隨軍醫療人員都只能做簡單的包紮,我們要帶著傷兵行軍,很多朋友都是死在行軍的路上。」

我接著問他:「你那時候才14歲,第一次身陷槍林彈雨害怕嗎?」他回答說:「第一次、第二次相當害怕,但是後來就慢慢習慣了。」

無論娃娃兵是否會習慣戰場的無情,國際明令禁止在衝突中徵召未成年兵源:聯合國在1989年先是頒布了兒童權利公約(Convention on the Right of the Child)來保障未成年兒童的權利,但因為對於娃娃兵使用的禁止及對兒童的保護還不夠完善,因此聯合國大會分別在2007年跟2011年於法國巴黎,通過並簽署了專門阻止兒童被迫上戰場的巴黎原則(Paris Principles)跟巴黎承諾(Paris Commitments),希望遏止在非洲及亞洲部分地區娃娃兵氾濫的狀況。

人肉探雷器

其實,不管是緬甸政府軍或是地方勢力的反抗軍,都會非法徵召未成年少年加入軍隊。

即便聯合國在今年發報告譴責地方反抗勢力中最為強大的克欽獨立軍,濫用娃娃兵的狀況依舊沒有改善,仍然繼續發生。而被強行徵召的娃娃兵們,大部分都是像阿布一樣,受了幾個月的基本訓練之後,馬上被丟到殘酷的前線,甚至還讓仍不曉得戰場恐怖的娃娃兵當作人肉盾牌,在危險的地雷區進行「人肉探雷器」的工作。這些年輕的生命對軍隊而言宛若物品,可以恣意濫用。

阿布講述的血腥童年經驗裡,他特別提到自己經歷過最慘烈的一場戰役:「我在撣邦前線待了1年4個月之後,又回到南撣邦的後方,接受更多的軍事訓練。有一次我們坐卡車經過敏貢(Mingun)的途中,看到一位和尚在路中央修機車,我們想要下車幫忙時,忽然路旁槍聲大作,我們遭到叛軍突襲,原來是和尚跟叛軍串通,故意引誘我們下車、放下警戒。那次真的相當可怕,我們幾乎全軍覆沒。」17歲原本是讀書、戀愛、打籃球的年紀,但阿布卻經歷了一般年輕人和成人都難以想像的事情。

除了戰場上必須天天面對死亡之外,在部隊裡的狀況也相當嚴峻。

人權觀察組織的報告中指出,娃娃兵時常受到毆打及虐待,每個月微薄的薪水也會被上級或前輩以各種藉口私吞,因此,緬甸政府軍的逃兵相當多。不過,逃離軍隊的娃娃兵因為已經習慣軍中有軍糧供應、不必煩惱飲食起居的生活,常常出現逃走之後,又自動回營或是被抓回來當兵。而阿布也曾天真地以為自己有機會逃離。

「我第一次逃離軍隊是在約2003年底到2004年初的時候,因為那時候緬甸軍政府跟撣邦北方的果敢軍隊幹了起來,我們的部隊要被調到那邊去。但聽說那裡會死很多人,所以我跟我另外2個同伴就一起逃走了。」阿帕一邊翻譯一邊大口抽煙,他也趁著翻譯的空檔跟我說,這也是第一次聽到他兒子這麼詳細的敘述這些經驗,他的心情很沈重。

阿布跟2個朋友一起穿著軍服從部隊裡逃出來後,進入偏遠的村莊,假裝自己是找工作的年輕農人,而村民們都很友善的接待他們。「但其實我們根本不會割稻種田,他們(村民)都知道我們是逃兵,只是沒有明說而已。」阿布跟他的朋友在農村裡待了1年之後,想方設法與母親取得聯繫,阿布就前往緬甸第2大都市曼德勒(Mandalay)跟母親重逢。

沒有選擇的選擇

跟家人重逢,但命運依舊坎坷。逃兵的身份不能回到故鄉生活,民眾容易從他的言行舉止中看出他受過軍事訓練,再加上舉報逃兵會有獎賞,所以阿布跟母親必須不斷搬家尋找安全的落腳之處。

到處躲藏一、兩年之後,2008年時,6位軍人竟來到他的藏身處,將他請到營區。這些軍人給了阿布一個無法選的選擇:「我們這裡有逮捕你的軍令,可以抓你回到原部隊然後受軍法重罰。但我們也可以撕了這張軍令,你可以來加入我們的部隊,一切重新開始,沒有人會知道你的過去。看你要去坐牢還是當兵,自己選。」阿布苦笑一聲看著我繼續說:「其實我知道他們根本沒有軍令,但我也知道,他們有能力讓我生不如死。我也只好答應他們,加入了他們的部隊。」

阿布再次以新兵的身份加入了新兵訓練營。而這次的訓練,他看到更多從各地抓來的娃娃兵。而這些「不願役」們逃跑的企圖更強,所以他的長官就讓像是阿布這樣有經驗的軍人管理新兵,並且給予相當嚴厲的責任──一旦有新兵逃跑,幹部必須受重罰。阿布跟我說,要逼迫娃娃兵面對他曾經經歷過的痛苦,他感到悲慟。但情勢比人強,他不得不服從。

「後來我被派到靠近泰緬邊境的土瓦(Davoy),加入了SAKA-8旅編號420的部隊。這次我們面對的是克倫邦的獨立軍隊,那時候我們還跟由蘇波妙(Bo Mya)領導的軍隊交過火。他們的軍隊很頑強,政府軍這裡的死傷相當慘重。」阿帕一邊翻譯一邊跟我解釋這位已逝克倫獨立軍首領的背景:「他相當出名!在他去世之前,甚至還有傳說他有法力,可以讓子彈轉彎,當地人民都很景仰他。」

另外,阿布也說,他在新的部隊裡,因為已經從一般的士兵升等為低階士官,雖然仍會受高階長官打罵,但相較數年前大頭兵暗無天日的時期,稍有不同。

阿布在新單位待了一、兩年後,2010年遇上緬甸前總統登盛進行改革開放,當時政府為了改變國際社會對緬甸軍政府長期以來蠻橫不講理的刻板印象,開始跟各地的反叛勢力接觸,甚至簽訂停火協定。但是阿布的部隊依舊跟部份反叛勢力打仗,這樣打打停停、合縱連橫,看似沒有終點的戰爭,阿布的心中再度有了逃跑的想法。

他試著連絡上人在泰國的父親。

要逃就逃遠一點

阿布的父親阿帕是在1988年參加緬甸「8888」民主化抗爭被通緝,同年潛逃至泰國,阿布當時只有5歲,對這位民主鬥士父親並不熟悉。但是由於父親長期在泰國組織海外運動,幫助緬甸政治犯逃亡,讓阿布對於逃離軍營,有了新的想法。阿布的部隊距離泰緬邊界不遠,一旦有機會遠走泰國,便不必在緬甸躲躲藏藏、害怕遭舉報。

2011年初,阿布逃離了部隊,一路跑到泰緬邊境的口岸,父親阿帕也到泰緬邊界接應,花了1萬泰銖(約1萬台幣)買通兩邊的守衛,幫助阿布跨越邊境,告別征戰不斷的血腥童年。

泰國的生活雖沒戰爭,但因為阿布是非法移民,只能靠假日的時間打黑工,做一些別人不想要做的工作存活,還必須小心不被泰國警方以非法勞工的罪名逮捕並遣返。跟一般在泰國的緬甸非法勞工不一樣的是,逃兵一旦被遣返,會馬上進入軍事法庭受審並判刑,所以生活相當低調。在泰國待了5年的時間,語言不通且出入困難的他,一直希望回到自己熟悉的家鄉。

阿帕跟我說,雖然現在緬甸慢慢民主化了,但很大部分的權力還是掌握在軍人手中。阿帕希望他的兒子再等一陣子,等到緬甸真的完善法治系統,並完成一些必要的轉型正義,包括落實在2012年跟聯合國簽署,釋放所有娃娃兵的承諾之外,還有給予成為逃兵的娃娃兵一定的保障等,再返鄉。

阿布和阿帕等待著一個團圓的夢想,希望有一天,他兒子能不受軍法審判,安全回國,而他自己政治犯的罪名也被去除。那時,他就可以跟兒子一起回到那個闊別已久,但依舊美麗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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