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稿
2014年雨傘運動佔領以來,香港年輕人目睹事態正不斷加速,隨時會迸裂爆發;年輕人像是活在一個dystopia(反面的烏托邦)的香港,忐忑地等待著一場摧枯拉朽的危機。無數種說法,圍繞著「經濟發展」、「一國兩制」、「中共」、「民主」等關鍵詞打轉,很多人提出了種種補救辦法,重振經濟吧,實現普選吧,拼死獨立吧,收歸中央吧,不過更多人是滿不在乎,「馬照跑,舞照跳」。
究竟香港的年輕世代,認為「東方之珠」魔力依舊?又還是感傷難受地視當下香港為「失樂園」?作者鄭子健訪問身邊同齡人,《報導者》將推出他的報導「香港年輕人的政治想像」,挖掘香港年輕人如今的心境與處境。
我們恨日本帝國主義,是日本帝國主義壓迫我們的結果。世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結論〉,1942年5月23日
(為保障受訪者私隱,文中所用受訪者名字為化名。)
訪問那天仲夏夜不太悶熱,吃過煲仔飯後,我和葉康宏坐在木製長椅上,左右並排,手上各自拿著一罐日清,於簷篷燈光下,我們自顧自地攀談喝酒。公園裡小孩追逐踢波,鄰座老人高聲喝止,小狗於主人腳下竄動,葉康宏很快就喝光500毫升酒,雙手摩娑著膝上空空的啤酒罐,目光遊移於公園某一角落。他神色平靜,語帶一點羞怯地解釋,他為什麼會愛香港,又為什麼會恨中國。
「如果一年前講港獨,別人會當我痴線(意指瘋子),現在已經有進步,不再是taboo(禁忌)。」葉康宏曾留英5年,讀高中和大學,言談間不時會加插一兩個英文字。
時間回到雨傘革命的那幾天。2014年9月27日,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和學民思潮衝入「公民廣場」後一天,葉康宏為護送運往大台的音響器材,連同其他示威者,阻擋警方進場攔截。徹夜未眠的他不敵晚夏溽熱,中暑暈倒,於醫院床上昏睡了一整晚,醒來時已是28日晚上11點。防暴警察正施放催淚彈,手持長槍,圍堵數以萬計的佔領者。匆匆回家後,他本想放下行裝就轉身出門,但因其父拼命擋在家門口,才未能趕回佔領現場。
兩年匆匆過去,於今年大年初一「魚蛋革命」,因執法人員驅趕街邊小販,惹來蒙面黑衣人現身旺角,路障火光燃亮街頭,街磚亂飛。儘管中途得悉警員已開槍示警,葉康宏沒有片刻猶豫,繼續前往目的地旺角。兩年前,他捱過警棍亂打,於盾牌陣中爬出來逃生,心中明白此等武力尚屬初階,將來只會不斷升級,自己已有「死的覺悟」,雖然最好還是保住性命來做「有用的事」,不要白白犧牲。
不過是幾年前,我還以為「死的覺悟」這類用語,只會出現於日本熱血動漫,當時想像不到有香港人會認真看待,視之為應付未來的必要準備。
於佔領運動前夕,2013年度香港大學《學苑》編輯團隊出版《香港民族論》一書,副總編輯王俊杰寫道,一個民族誕生於「客觀條件」和「主觀想像」互相結合。他筆下的香港地理範圍清晰,市民過著「共同的經濟生活」,口說「統一的語言」,一致承傳「拒共思潮」,儼然具備民族雛型。他又引用當年港大民意計劃數據,指出逾半18歲至29歲年輕受訪者,認為自己是純粹香港人。
葉康宏主張香港獨立,自然自命為「純粹香港人」,但他缺少王俊杰的學究氣息,似乎不太在意有沒有「客觀條件」以支持「主觀想像」,從未刻意要提供什麼論述,「香港確實沒有源遠流長的歷史,但總有一點獨特文化吧?」他有些遲疑地舉例說,進口泰國菜會添上本地口味,味道較鹹,又廣東省深圳河以北的粵語慣用「乜閪野」(編按:女性生殖器的粗話,意為「什麼東西」,廣東話音為mat1 hei1 je5),香港的廣東話則講「乜撚野」(編按:男性生殖器的粗話,意為「什麼東西」,音為mat1 nan2 je5),粗口使用自有本地特色。
建立民族不等於尋求獨立,但民族有權自決成為獨立國家。王俊杰直言,如以「獨立」為目標,「支持者必須有一種覺悟」,不為中共態度所動搖,堅持自主信念到底。曾經有佔領者告訴我,佔領運動徹底撕破「中港一家」的面具,他們從中獲得共同「民族記憶」,分離決心由此形成。葉康宏卻講述不同的故事,不待佔領運動爆發,他的「港獨覺悟」早已孕育於留學英倫那5年歲月。
「你是不是中國人?」一位中國女同學咄咄逼人地質問,大一生葉康宏委屈無奈地暗忖:「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何自稱香港人都有問題?」酒吧聚會不歡而散。到了來年校園「亞洲美食節」,中港台學生各自開檔做生意,人多勢眾的中國學生突然要求,港台學生必須拆下香港特區區旗和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不准於攤位展示,事後葉康宏滿腹怨憤,忍不住於人群中咕噥:「大陸狗。」
3年校園生活,他曾與不少中國學生同屋共住,其中一個室友是山西女生。雖然兩人是無所不談的好朋友,但幾乎每月都爭論一次香港前途問題,葉康宏當初只望永續《基本法》,確保中港分隔,但他眼中的「卑微願望」對愛國女生來說是奢求,她斷言2047年後中央必定接管香港,不聽話就武力佔領,辯論多數就此終結。葉康宏由此感受到「一國」權威根深蒂固,不容些許退讓。
葉康宏身在外地,港人身分認同一邊備受挑戰,一邊日益增強,處於下風的絕望也隨之而起。他逐漸相信,既然毫無轉圜餘地,2047年就是一國兩制的大限,長痛不如短痛,不如盡力一搏,爭取獨立,至少可以換來玉石俱焚。他於2014年畢業回港,當時的他已成為堅決的港獨分子:「我真的不想活得那麼久,親眼看著2047年後香港從此消失。」
「0」,當我問及港獨的成功機會率,葉康宏立刻說出此答案,這個港獨分子原來對香港沒有什麼優越感。
留學英國時,他發覺身邊港生大多只懂玩樂,整體知識水平比不上中國學生,一小撮「超班」(意為出類拔萃)精英難以扭轉劣勢。他也不相信「公民民族主義」,亦即以民主自由等「普世價值」彰顯港人身分,他認為自2009年高鐵爭議開始,民選立法會已告失效,民主黨更於2010年「出賣」泛民選民,支持政改方案。所以毋須等到2047年,香港便遭中國統戰吞噬:「民主太無效率,我不介意做法西斯。」
弱者面對強者,不一定要以死相搏,一拍兩散,大可以妥協應付,虛與委蛇,為什麼要捨易取難呢?葉康宏向我講述了一段家庭歷史,微妙牽引出其「港獨」的態度。
「我已經幾個月沒和父母說話,也很久沒有交家用。」葉康宏坦言與家人感情不睦,他自幼遭受「無理」對待,時常遭受不由分說地處罰和責罵。不管他考試拿75分還是90分,父母都不滿意,日常生活也是「危機四伏」:「上廁所後出來,忘了關燈就打我,妹妹無緣無故哭起來,他們也打我。」可是棒下未出孝兒,反而令葉康宏更為反叛。
父親是民主回歸派,母親是愛國建制派,葉康宏祖上來自東莞,爺爺游泳偷渡香港,後來經商致富。其父那一輩人雖然在香港土生土長,但重鄉土情,記得住故鄉每一個親友名字,還於香港辦起同鄉會。每逢農曆新年,不分親疏遠近,家族都會舉行團拜活動,成員不乏地主和商家,與中國聯繫緊密,其中一位遠房親戚更擔任港區人大。
葉康宏初中時已開始對抗父母「壓迫」,對於所謂家族情和中國根,毫無好感,回鄉探親總感到彆扭不耐煩,當聽到爺爺勸誡:「我們中國人重視故鄉親情。」他衝口而出反駁:「我不是中國人,我的故鄉在香港。」那時他仍只是一時意氣,港獨意識尚未萌生。多年後的今日,公園長椅上的他兩眼上揚,漫不經心地對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先不認同中國人身分,還是反叛父母在先。」
我們習慣運用比喻來描述世界,國家可以是機器,也可以是公司,而葉康宏的國家是家庭,是他那個權威重於是非對錯的家庭,視犧牲個體自由為理所當然,家族預期你會識大體,默默接受所謂中國人傳統。他自覺身受其害,決定不惜代價地奮起抵抗,擺脫蠻橫不講理的家長,脫離壓制香港的中國。儘管看似分屬不同世界,提煉自成長經歷的簡單比喻,將雙親與中國合而為一。
王俊杰說,為了防止「(香港)民族主義演變為一發不可收拾的民粹主義」,港人需要「公民價值」和「民主運動」;葉康宏則認為民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法西斯」才能適者生存,而他的港獨理念源於個人生活感受,精緻歷史文化派不上用場。假如朝他頭上貼「港獨民粹」標籤,相信葉康宏不會太在乎,這個四眼書獃子可能是狂熱分子,但不是沒頭沒腦那一種。
自小已追看中外時事,葉康宏於大學主修國際關係,跟隨其港獨理念來選讀課程:「我對殖民地獨立運動很有興趣,特別是那些東南亞國家。」明知港獨之路走下去會陷入惡性循環,難保北京不會動武鎮壓,他滿不在乎地指出那個分別只是「早死」和「遲死」。搞亂香港?對,我們就是要以危機凝聚「身分認同」,這樣才有望等到渺茫契機:「只要中國打一場大敗仗,香港就有機會獨立。」
葉康宏對港獨前景心中有數,但寧願「曬冷」(意指豁出去)賭一把。他擁有居英權,但從沒想移民海外以保存「文化香港」,因為不想離開香港,去當猶太人流落異鄉:「我很喜歡這個地方。」
不知不覺就談了兩小時,只顧著訪問的我終於喝完大罐日清,始終是仲夏夜,室外坐久了,背上滲出微汗,聽夠了葉康宏的天方夜譚,我已經按捺不住,也想說些天方夜譚。
時為1949年,國共內戰告終,蔣介石成功「勘亂」,中共灰飛煙滅,中華民國自此由訓政專制,逐步邁向自由民主政體。又或者,六四慘劇從未發生,1997年鄧小平去世後,趙紫陽成為中共最高領導人,毅然推動政制改革,結束一黨專政,民主中國願景成真。我問葉康宏:「假如你身處這些架空場景,你還會不會堅持港獨?」
「我從未想過這類問題。」港獨分子思索了一陣子,不太有自信地回答:「我讀過陳雲所寫的《香港城邦論》,他說民主中國不會有利於香港保持自主,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也許會選擇中華民國吧。」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表明幻想始終是幻想,設想答案根本沒意思:「我要決定自己命運。」港獨分子再不想自家禍福,取決於或好或壞的中國,但他不忘補充:「即使獨立了都要想辦法應酬中國。」
講完天方夜譚,我問一個實際問題:「如果有錢有樓有女,你會改變想法嗎?」葉康宏笑著說:「不會那麼勇猛吧,但應該不會動搖我的信念。香港人很喜歡錢,我也很喜歡錢,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錢解決。」
(閱讀英文版,請點:For Some In Hong Kong, The Next Step Should Be Independence。)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