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不是他們的天堂,同志難民在收容所的歧視牢籠
圖/Queer Refugees for Pride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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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就像活在地獄一樣,沒人願意跟我說話、連招呼都不打,同國籍的亞塞拜然人四處傳播我是同志,別的難民拿我的耳環跟長相開玩笑,嘲笑我是妓女⋯⋯」賈維德(Javid Nabiyev)如今坐在德國杜賽道夫的家中,想起2年前在收容所的日子,一切仍歷歷在目。

2014年,25歲的賈維德在家中和19歲的小男友交換戒指,這場秘密訂婚只邀請雙方密友,孰料婚禮影像卻遭媒體在網路流傳,引起國內軒然大波。賈維德原本還摸不著頭緒,後來才發現是亞塞拜然政府秘密潛入他家安裝針孔攝影機,報復他先前在首都巴庫舉行的歐洲運動會,帶頭抗議政府長期對同志的迫害。

「事情遭披露那天,我家遭抗議民眾層層包圍,來的幾乎都是男人,他們不停叫囂叫我去死、揚言要殺了我,我在家裡躲了3天,鄰居還斷了我的電⋯⋯」

亞塞拜然長期籠罩恐同氛圍,LGBT族群
LGBT是女同性戀者(Lesbians)、男同性戀者(Gays)、雙性戀者(Bisexuals)與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
權益位居歐洲49國之末,當時多位政治人物不斷呼籲對賈維德處以嚴懲,鄰居更佔領了過世雙親留給他的房子。在舉目無親、朋友紛紛疏遠的多重打擊下,賈維德被迫離開亞塞拜然後,一路逃往土耳其、喬治亞,直到2015年1月收到歐洲議會於法國史特拉斯堡的會議出席邀請信,他毅然決然申請簽證,藉此在德國申請難民庇護,孰料更大的苦難還等在後頭。
收容所、難民營裡的歧視

協助LGBT難民轉調收容住處的「漢堡酷兒難民支援團體」創始人之一喬(Joe)指出,LGBT難民的處境比一般難民更危險,來自穆斯林保守國家的人多半視同志或跨性別者為敵,「一旦酷兒(Queer)的身分曝光,就已暴露於危險之中。」

德國聯邦移民與難民局今年1月甫公佈,2017年難民庇護申請者(asylum seeker)人數約18萬7千人,其中前三大族群與前一年相同,依舊是敘利亞(4萬7千434人)、伊拉克(2萬1千43人)、阿富汗(1萬2千346人),皆是穆斯林保守國家,在敘利亞,同性戀可處3年徒刑;在阿富汗則可處死刑。

這群保守勢力從原生國家搬徙到去年甫通過同性婚姻法律的德國,人是落腳了,但長期根深蒂固對於非異性戀族群的歧視,卻原封不動在難民營、收容所繼續上演。

在德國慈善機構ArrivalAid Düsseldorf裡,協助難民準備庇護申請面試的葛倫布許(Paul Gollenbusch)近兩年處理約160件LGBT難民案件,他指出,由於宗教、文化因素,這群難民常成為被霸凌對象,例如,遭其他難民在食物裡吐口水、扔石頭,甚至被砍傷等蓄意謀殺。

根據德國同志聯合會(Lesbian and Gay Federation in Germany)統計,光是2015年8月至2016年1月,該組織獲通報106起在難民營或收容所針對LGBT難民的暴力事件,包括言語霸凌、肢體衝突、強暴等。

「漢堡酷兒難民支援團體」成員丹尼爾(Daniel Stock)指出,收容體系傾向將同國籍背景的難民分配在同一營區或同間房,雖然有相似文化、語言應更好相處,但對於在原生國遭受歧視的LGBT難民而言,逃離了家園卻又在收容所裡遭遇同樣背景的霸凌者,有如掉入另一個地獄。

被迫裝成異性戀、失去自我認同

賈維德就是最好的例子,當時身心交瘁的他,初到德國被分配到位於比勒費爾德 (Bielefeld)小鎮的難民營,與來自喬治亞、亞塞拜然、阿爾美尼亞的難民同住一房,不僅因同志身份飽受言語霸凌,營區內另一群難民,甚至號召所有人不准跟賈維德說話,徹底隔離他與其他難民的人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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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維德(Javid Nabiyev)初到德國被分配到位於比勒費爾德 (Bielefeld)小鎮的難民營,因同志身份飽受言語霸凌。(攝影/黃文鈴)
賈維德(Javid Nabiyev)初到德國被分配到位於比勒費爾德 (Bielefeld)小鎮的難民營,因同志身份飽受言語霸凌。(攝影/黃文鈴)

「那時我完全迷失了自我認同,我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了融入其他難民,他改變外表打扮、走路姿勢,假裝是異性戀;更掰出另一套說法,欺騙其他難民是因為與未婚妻家人起衝突才逃來德國,但不斷編織的謊言卻讓他的憂鬱狀況更加惡化。

由於心理壓力過大,賈維德的右腳神經出現問題、無法伸直,只能靠拐杖移動,但在比勒費爾德住了一個月後,他被轉往位於阿特納(Altena)小鎮位於山丘上的收容所,每天得爬上一段山路,但賈維德的拐杖早就在前處難民營斷成兩截,只能先以膠帶綑綁,一施力拐杖就東倒西歪。

因為不當摩擦,導致他的右腳皮膚腫脹潰爛情形加劇,醫生警告他再動一次手術可能面臨截肢,「我每天都要求社工幫我更換一支新拐杖,甚至不顧羞恥捲起褲管露出可怕的傷口,證明我沒有說謊,但沒有人願意幫助我。」

當時他求助無門,又因恐懼鎮民看他拄著破爛拐杖的眼神,更加封閉自己、不願意接觸人群,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同房來自孟加拉的室友,每天天未亮就開始大聲禱告、一天5次,不到5坪大的房間,留著一把大鬍子的室友與當時媒體不斷播送的ISIS聖戰士影像在他腦海裡重疊,讓他無比恐懼。

「我當時精神狀況極度不穩定,某天在廚房看見室友痛哭禱告,十分鐘後又看見他大笑讀著同本經文,當下我覺得這世界瘋了。」在遲遲無法取得新拐杖、腳傷未明、更換室友的請求遭拒,看不見希望的情況下,他不想再努力活著了,當晚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LGBT收容所比例失衡

由於德國當局並未公開基於性傾向、性別認同作為庇護申請理由的人數,全德目前有多少LGBT難民尚不得而知,位於柏林的同志團體「Schwulenberatung」預估柏林約有3,500名LGBT難民;位於紐倫堡的同志組織「Fliederlich」則預估該市收容約600名同志難民。

由於不斷接獲LGBT難民上門求助在收容所遭其他難民霸凌、甚至性侵,兩團體率全德之先於2016年初成立LGBT難民收容所,隨後在科隆、慕尼黑、漢堡、杜賽道夫等地陸續有團體跟進,但規模都不大,紐倫堡的收容所僅能容納8至10人;柏林的LGBT難民收容所能容納120人已是全德最多。

負責協助同志難民事務的“Aidshilfe Düsseldorf”社工阿密特(Amit Marcus)認為,德國政府與兩年前相比更重視LGBT難民於收容所面臨的問題,各地也陸續成立專設的庇護處所,但難民營的工作人員包括社工、警衛等,對於問題警覺性明顯不夠,「當他們接獲事故通報,往往覺得事情並不嚴重,你是同志並不代表能獲得特殊對待。」

「漢堡酷兒難民支援團體」志工克莉斯安娜(Christiane Jungblut)也指出,由於2015年的難民潮,政府開放大量社工職缺,引進許多缺乏訓練的人員,當LGBT難民與其他難民發生衝突,往往指責前者「為什麼你不能表現地正常點?」,未能及時給予幫助。

收容所內的強暴危機

來自阿富汗的阿莉亞(Aria Hussaini)是受害者之一,生理性別是男生,但性別認同是女生的她,兩年前初到德國時曾在難民營住過一個月,當時慘遭其他難民強暴,她忍了一個月才敢報案,但警察告訴她,相關證據採集已過時效,對此也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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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同志
從阿富汗來到德國,生理性別是男生,但性別認同是女生的阿莉亞(Aria Hussaini)(左)曾在難民營裡招致強暴。(攝影/黃文鈴)

目前搬到漢堡「女子之家」的阿莉亞表示,在營內的強暴案件層出不窮,從傳統國家逃到德國的難民,少了原生國家的束縛,將腦筋動到同營的女性,無處可逃的女難民只能隱忍。她淡淡地回憶,「有時為了拯救其他女生免於被強暴,我只好答應和其他男難民做愛。」

難民轉調住處限制多

當LGBT難民在收容處所遭受霸凌或暴力對待,申請調往其他收容所,除了得提出有力證明,若申請調往其他城市,囿於德國法律的限制更是困難重重。

德國政府規定,16個邦由於富庶程度不同,獲分配的難民額度不一,由各邦自負難民補助的開銷;城市的狀況也比照辦理,一旦庇護申請者在該城鎮註冊居住,3年內不得轉往其他城市,只能轉往同城鎮的其他難民營或收容所。

克莉斯安娜解釋,這個規定看似合理,因為一般難民都想住在大城市,若無限制恐怕難民會一窩蜂擠往柏林、漢堡,但住在地處偏遠的難民營,除了LGBT難民得整天面對其他不友善的難民,社交生活受限,更意味當地租屋市場不如城市熱絡。

按照規定,一旦取得難民資格,就能搬出難民營、自行尋找租屋處。但房源過少、房租高出負荷,都讓租屋困難重重,克莉斯安娜說,有一名跨性別女子因為遲遲找不到房子,被迫留置難民營,長期與其他男性難民同房,「這樣她怎麼會快樂?政府應該刪除這種僵化政策。」

加快轉調營區申請速度

來自伊拉克的同志難民哈桑(Hazan Kahrizi)也認為,關於LGBT庇護申請者的轉調住處規定應該放寬,近兩年他與全德逾兩百位LGBT族群聯手發起遊說行動,希望能給予政治人物施加壓力。

他指出,3年不能更換城市的規定有3項例外:在其他城市取得工作機會或大學錄取資格、爸媽或配偶住在他城,但逃往德國的LGBT難民往往極欲逃離原生家庭,怎麼可能還尋求家人幫助?

此外,轉營區申請案件審理速度應更即時,丹尼爾指出,審查往往得耗去數星期、甚至數月,有時社工通報他們有LGBT難民在營區遭暴力攻擊,在保護難民優先前提下,他們會先將受害者直接接回家中暫時安置,直到正式轉調申請成功。

克莉斯安娜笑說,「這也是我們的初衷,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希望幫助沒有安全住處的LGBT難民,都能找到安全的地方居住,不必提心吊膽。」

LGBT難民自立重生,建立支援網絡

自殺未遂的賈維德最懂箇中滋味,在醫院躺了3周後,出院後社工立即替他換了收容所,搬到單人房也提供全新拐杖,「一天之內我就什麼都有了,但我告訴他們:『Fuck off!』如果我死了,我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一定要等到生死關頭,你們才會重視我們的問題嗎?」

他決定替所有的LGBT難民站出來,2016年他在網路上創立“Queer Refugees for Pride”平台,「我們要為自己發聲,讓自己被看見,我們不是二等難民。」

他更建立「彩虹雷達」,在網站上連結全德國相關LGBT難民支援團體,協助庇護申請者遇到問題,能透過網絡取得最快幫助,許多LGBT難民透過此網絡成功轉調到安全的住所,不再擔心自身的安危,在德國找到真正的家。

賈維德為LGBT族群權益的付出,替他贏得2016年「全球LGBT權利影響者」獎、其創立平台去年更獲頒萊比錫同志遊行大使;目前他已取得難民資格,與男友住在杜賽道夫的公寓中,談到得來不易的感情,一臉甜蜜。

連兩年賈維德都和同志好友們參加科隆同志大遊行,扛著平台的旗幟在人群裡昂首而行,旗幟上飄揚的鳳凰象徵LGBT難民的重生,「我們拋棄原本苦痛的人生,奔向新的國家,追求更好的第二人生,一切歸零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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