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中國跨性別的應許之地
中國「跨兒」小狗(化名)走在學校裡。25歲時,小狗決定去泰國接受「宿命般的」手術。(攝影/胡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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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不是這個流程的結束,手術只是所有問題剛開始的信號槍。沒了這個最大的焦慮做遮羞布,要直面的創傷就太多了。」

【編按】

本文為「在場 · 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四季得獎作品,《報導者》與主辦單位「在場獎學金」合作刊登。原文1萬8千多字,經《報導者》編輯、作者同意後,改寫為約1萬字的精華版。在呈現作者原有語境的基礎上,本文保留多數中國用語,另輔以編按或相關連結解說補充。

2023年7月末,小狗(化名)落地泰國曼谷素萬那普機場(BKK),3天後,她將迎來等待了25年的、她形容為「宿命般的」性別肯定手術
編按:性別肯定手術(Gender-affirming Surgery)是一種外科手術或一系列外科手術,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理特徵,使其符合個體所認同的性別。在台灣較常使用「性別重置手術」(Sex Reassignment Surgery)一詞。

她提前預約好的醫護在機場舉著她的名牌將她接走,進入病房,她遇到了此前已經透過網絡認識的同醫院的國人朋友──都是來這家醫院做性別肯定手術的跨性別女性。

幾位剛見面的網友將房門關上,細細打量小狗的身段,打量她與所有人抗爭多年的身體產物:一副B罩杯的胸,疲軟的生殖器,旺盛但細軟體毛覆蓋的四肢,柔軟的腰段。

她們問能不能上手摸一下小狗的身體,問她:妳打算怎麽處理這個身體?妳想在哪裡做怎樣的改動?

小狗在那一秒頭一次覺察:這副身體已經跟了自己25年,原來它早就被凹成了社會需要它成為的模樣。為了讓醫療系統看見、承認自己,為了讓公安系統承認自己,為了讓教育系統承認自己,她把自己變成能證明自己身分的那個錨定的模樣,一直以自證
編按:自證是指當自己相信某件事是真的時,會不自覺地努力證明它的真實性。例如心理學上有「自證預言」的說法。
的方式往前走。

直到來在這裡,第一次,她被問及「那妳想怎麽做?」

手術完成一年後,小狗的生活潮水一般往前一波波推動:提請修改身分證性別被拒、申請宿舍因「不能確定性別」被拒、媽媽知道她手術這回事後打電話來斥責「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浮潛的間隙裡她經常抬起頭,在泰國短暫停留的那一個月的很多瞬間閃回,她存放在攪拌機裡數年的生活終於短暫停止了轉動,她生活的主體性罕見地回到她自己身上,現在想起來,她覺得那是一場夢。

從中國開始:制度和社會期待的博弈

在中國,一個跨性別要讓自己在醫療系統裡被承認,最順利的情況下,一般需要經歷至少4年。

以小狗為例,在手術前,她經歷了漫長的7年。

從精神衛生醫院的心理檢測開始,通過MMPI明尼蘇達多項人格問卷和SCL-90心理健康測量表,排除人格分裂
編按:台灣舊稱為精神分裂,現稱為思覺失調症
癔症
編按:dissociative disorders,台灣稱為解離症。
等干擾因素。
隨後的2年裡,跨兒需要在全國3家醫院進行隨診
在中國指追訪、定期性的診療服務、健康指導及患者的病情追蹤。
,由起碼2位不同的醫師在場作證,通過性別檢測,在家長知情的情況下,開出「易性症
編按:台灣稱為性別認同障礙。
」證明。這張證明也被稱為「小證」,在手術前,這是證明自己跨性別身分的唯一敲定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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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的小證,在中國唯一能證明跨性別身分的文件。(攝影/胡卯)
小狗的小證,在中國唯一能證明跨性別身分的文件。(攝影/胡卯)
接下來是進入一年起步的HRT荷爾蒙替代療法,指的是透過直接服用激素
編案:在中國,「激素」可指稱如荷爾蒙(hormone)、類固醇等。本文脈絡中,激素應都為台灣所稱的「荷爾蒙」。
藥物、調節人體內的雄激素和雌激素的含量比例,從而達到改變外觀、接近錨定性別、緩解性別焦慮的效果。

這是進行手術的必要前置條件,對沒有手術需求的跨兒來說,完成性別肯定的程序到這裡就結束了。但對大部分跨兒來說,手術是必要的,而在那之前,HRT是滯留時間最長、討論最多的一個階段。

由於中國相關NGO在公共語境下的缺席,國內關於跨性別不同階段的群體和數量數據一直都是缺失的,但公開討論裡,HRT是社群的核心議程之一,哪怕在跨兒們自發建立的最大的跨性別網站上,運維成員
編按:在中國指負責網站營運和維護的人員,亦即operator的總稱。
也表示開小證和HRT是搜索最多的頁面:它的時間跨度大,影響因素多,不確定性多,可操作性大。

激素調整給小狗帶來的直接變化是全身脂肪的重新分配,這包括胸部開始發育變大,副乳也開始變得明顯,簡單來說,她變得更像一個社會性別女性所被期望呈現的模樣。

當她留及腰長髮、穿裙裝走在路上時,保安、售票員、外賣員對她的性別第一印象判斷是女性──她所期望成為的性別。

這條及格線,就被稱為pass。

在中國社交媒體上,女性一直在強調打破桎梏,打破性別刻板印象,突出「我是什麽樣,女性就是什麽樣」。

但對於跨性別女性來說,這樣主流又時興的鬥爭是一種奢望:她們被圈禁在最大眾化、最基礎的二元性別社會劃分裡,透過證明自己是一個符合社會期望的「女性」來說服社會承認她的性別期望和身分認同。

小狗經常提起社群裡的一些跨性別異性戀女性,也就是身為跨性別女性但喜歡男性的社群夥伴。

「她們的伴侶往往會給她們施加更大的心理壓力,要求她們自證自己『比女更女』,也就是曲線更柔和,聲音更細。她們本來自己就很焦慮,她們需要不斷自證,向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自證。」

這樣的標準是非常傳統老套的:大胸,細腰,白皙的皮膚,柔和小巧的骨架結構,要小巧,要看起來無害,要可愛,要對男性有性吸引力──透過對男性的性喚起來證明自己足夠女性。

小狗一直說自己不在乎pass這件事──如果連她都焦慮自己是否pass,作為社群意見領袖,就無法起到鼓舞社群成員的模範帶頭作用。但她會在散步的當口突然停下來,問我她如果不穿短裙、改穿牛仔褲,那麽她看起來還會不會是個女士。

同為跨性別女性的Momo的休息時間都用來研究視頻
編按:台灣稱為影片。
網站上的化妝技巧,最擅長的就是修容。她盡力讓自己的輪廓顯得柔和,吃飯講話時低眉順眼,盡力不去對視,微微低著頭,這樣可以掩飾自己下頜硬朗的輪廓──這是她非常介意的一點。

和很多社群成員一樣,她常說自己最大的期望就是成為一個普通的女生。但普通的女生如今流行健身、流行透過重量訓練養成自己的肌肉,Momo不能這樣做,小狗也不能這樣做。她們對此諱莫如深:在二元性別身分認定刻板又老套的中國社會,她們的基礎訴求是被大眾社會認可為女性,最高訴求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時間和激素積累水平
編按:此處在台灣用語脈絡中指程度、水準之意。
直接相關,以青春期為分水嶺。

睪丸的存在使得跨性別女性和跨性別男性相比,在轉換過程中多一個程序:抗雄。指先降低雄性激素的含量,減少它的影響,然後再透過注射雌激素達成女性化。

以小狗為例,在手術前,每一天,她需要先服用50毫克抗雄藥物,再服用1毫克雌激素。為了達到效果,她隨後會慢慢加量,2毫克雌激素、4毫克雌激素、6毫克雌激素。

但在手術後,因為沒有睪丸的影響、但又沒有完整的女性生殖系統,她每天僅需要使用2.5英寸雌激素凝膠用以維持。

第二性徵的發育焦慮儘管在生理課上諱莫如深,但誠實地走到社群內。喉結,大骨架,變聲,這些都是社群成員極為恐懼和抗拒、但無可奈何的變化。這導致小狗們更加厭惡始作俑者──陰莖和睪丸、厭惡自己的身體,且對年齡有著巨大的恐懼和焦慮。

石英鐘每一秒向前,焦慮指標上升一個度。

一個青春期的跨性別要如何在無法經濟、生活獨立於家庭的情況下,說服自己的家人支持自己的選擇?小狗花了7年、不斷向家人證明自己選擇的迫切、正確、以及自己能力的可靠。她尚不能做到,中學生要怎樣做?

她們靠推特
編按:指社群平台Twitter,如今的X。
上流傳的訊息。

繞過正統的醫療系統,就像海外也有線上跨性別藥物支持社群,中國的跨性別們將自己的經驗和盤托出,在推特上建立起一個完備的訊息網絡。

2021年,一位身在日本的博主
編按:即blogger,一開始是指經營部落格(blog)的人,台灣或稱部落格格主。如今擴大泛稱自媒體或社群平台帳號的主人。
根據自己的經驗總結了完備的HRT用藥指南,詳細對比和介紹了各種HRT(尤其針對跨性別女性)的必備藥物種類、品牌、劑量、甚至吞服方式所帶來的不同效果──以達成pass為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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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跨性別女性的日常用藥。(攝影/胡卯)
中國跨性別女性的日常用藥。(攝影/胡卯)
這份表單後來被不斷拓展,2022年中尚且只有60頁的文檔,如今已經發展到91頁,致謝界面
編按:中國這樣的社群網站和共用文檔會單獨開一頁專門寫contributor,頁面上會有很多人名和頭像的集中展示。
的人數激增。

圍繞這份表單,一個相對完整的跨性別地下藥物交易系統逐漸建立起來,依托社群好友之間互相勻藥物、做東南亞保健品生意的藥商代購,不持有小證的社群成員也能輕易購入藥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來自泰國的藥物是最受歡迎的,甚至到了泰國生產的雌二醇片包裝盒成為社群標籤的程度:鮮蝦魚板的粉白色emoji圖樣「🍥」。

電商平台購藥管道自2018年來備受打擊,在2022年末,政府完全禁止了包括醋酸環丙孕酮在內的多類跨性別女性每日必備藥物的線上交易。然而去藥店購藥需要小證,透過開出小證來購藥這個途徑對社群來說難度很大。

正如前文所敘述的,儘管具體操作裡,各個醫院的要求很不一致,但「在家長知情情況下,在兩家醫院三次隨診」是板上釘釘的要求。最微妙的就是這個家長知情。

因為沒有人可以確定到什麽程度叫做足夠「知情」:是家長出席叫做知情?家長出示書面肯定是知情?家長在公證處開出政府蓋章的知情同意書才叫知情?

可操作性極大,醫院、家長、有需求的跨兒都在鋼絲上小心翼翼。

多家中國醫院的醫生表示最常經歷、也最怕經歷的就是開出任何證明單、開出藥物之後,無法接受小孩身分認同的家長來科室大鬧。

每每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知情同意無法獲得而導致開不出證、拿不到藥──社群夥伴就會開始討論「如果在泰國」。

在大多數敘述裡,在無需證實的情況下,泰國被宣傳為一個「不需要知情同意」的國度。儘管別的國家也提供HRT和手術,比如墨西哥和美國,但是機票很貴,成本很高,在經濟使用的範圍內,泰國遙遙領先成為一個承載了很多中國跨兒期望的地區──一個最低成本的彎道超車的可能。

按照泰國的法律,HRT也是需要家長知情的,但在實操中執行得並不徹底。

小狗去泰國的時候特意去藥店買了一些在中國需要持證購買的激素藥,在她的經驗裡,沒有曼谷的藥店向她索要證明,她輕易就買到了很多。

小狗曾因手術遙遙無期、一直在延長自己HRT的時長,對藥的需求非常穩定。進入HRT的第六個年頭裡,2022年,她按慣例前往上海一家三甲醫院內分泌科隨診,同時購買每天都要服用的激素藥。

掛號的醫生是她精挑細選過的,是公認的跨性別社群的「友好醫生」白名單上的人物。

從2018年開始吃藥,小狗早已能對著中國地圖直接點出來哪個市有哪個醫院是提供和跨性別相關業務的,哪家醫院有什麽醫生,他們有怎樣的問診利弊或偏好,她倒背如流。在這一個例行問診的早上,她花了半小時抵達醫院,排隊5分鐘,上樓5分鐘,問診20分鐘。在進入診室前,每隔幾分鐘向我匯報一次:「剛那個人在看我」、「我看起來很奇怪嗎?」、「我穿得好看嗎?」

這20分鐘裡,雙方4位在場人士對於「家長是否知情且支持」這個事實進行了長達18分鐘的確認,開藥只用去2分鐘。

「這張易性症診斷書是你媽媽帶你去的?」 「是的。」 「也就是說她支持你成為跨性別?」 「她不希望我這樣做。」 「但她帶你去了醫院?她還是希望你做自己的。」 「她帶我去醫院是期望有那麽一家醫院能告訴我我不是跨性別,但事與願違。」 「但她還是帶你去了醫院,她的行為是主動的。」 「這倒是。」 「那就沒有問題了。」

小狗評價這個對暗號的對話稱為「成功」,這樣的對話每一天、在每一個需要去面對面看診的跨兒身上都要發生。

Momo常在面臨這樣對話的時候反覆強調:我但凡在泰國,一切都沒這麽麻煩。

儘管在她人生的前20餘年裡,她從未親身前往泰國,僅透過社群裡其他夥伴的討論、得出了這個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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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掛在學校男寢室裡的衣服。(攝影/胡卯)
Momo掛在學校男寢室裡的衣服。(攝影/胡卯)

「哪怕是去了醫院開證明,評判標準也是我是否看起來有足夠的變性意願,我的激素水平是否夠格,我長得是否夠格,這不還是一個pass的問題。對社群友好的醫生尚且有拒簽風險,如果是一個不友好的醫生,我不吃藥,我怎麽證明我應該是一個女生?」Momo這樣說,此前,被父母軟禁在家期間,她為了激素水平不下落,盡力在母親的藥箱裡翻找所有含雌激素和孕激素的藥物,以自己的身體為試驗田,試所有種類的藥物。「在整個流程裡,我要主動首先向所有人呈現:我是女生,然後我才能去追求他們的肯定:我是女生。」

2016年,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籌劃起了「跨性別多學科綜合門診」,主任醫師潘柏林在隨後的幾年裡愈來愈多與媒體合作,普及跨性別這個身分認同。他多次對媒體表示,他日常工作的絕大部分都是在安撫無法接納小孩性別認同並因此焦慮的父母,呼籲增加大眾對跨兒的了解。

「身體和心理性別的不穩定對性別的焦慮,對跨兒朋友來說,是以秒為單位的,你不能要求ta們
編按:取「他」、「她」的諧音拼音ta,意指不分性別、不確定性別的第三人稱。
去克制這個感受,」香港教育大學副教授郭勤這樣說,強調重視和正視個體的生命體驗,「青少年的性別認同探索是一個很廣的概念,身體有不舒服的感覺,不一定是性別不安的症狀。這就需要我們的性教育裡,在男、女之外增加一項多元性別的討論。」

郭勤繼續闡述:這樣的教育不僅是面向跨性別們展開,還應該面向ta們的家人、學校和社會展開。

「身著男士校服的跨性別女性在制服裡感受到的自己的存在是荒謬的、壓制的、難受的,這樣的設置不對,它不是一個extra的要求,這是ta們之所以是ta們的確信點。」

手術為何是一個必要

小狗憎惡自己的陰莖,雖然就像拉岡(Jacques Lacan)筆下的嬰兒在照鏡子的時候產生「自我」概念一樣,她在否定陰莖的存在時明白了自己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沒有陰莖的人。

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多數跨性別女性都走過的路:從小學起不合群於男生群體,只和女生一起遊戲,也不理解男生的成長思維和模式。在青春期每一個勃起、撐大校服褲的瞬間,她恨陰莖,覺得它是一個腫瘤,之後發展到恨自己,因為自己長「腫瘤」。

小狗在高中時訂閱了大量世界科學雜誌,其中在談及人文部分時,「跨性別」這個詞出現了。

她早就不記得那具體是幾幾年,也不記得具體的形容措辭,她只是突然在那一個瞬間發現她不是唯一特殊、無解的人,她只是剛剛找到自己的歸屬:跨性別。

小狗挑選在高考取得極好的成績後向家人出櫃,順利招致父親的毆打,隨後發展為一場家庭混戰。

那是2016年,潘柏林剛在北醫三院成立跨性別序列診室;中國跨性別就業歧視第一案被駁回,案主明確表示要繼續上訴;《中國日報》中文網高調表示:中國年輕人對性取向多樣化態度更開放。

但對小狗的個人生活來說,接下來的幾年和2016年所呈現出的希望感相去甚遠。

她被父親禁足、限制社交、限制經濟來源。

小狗出門見朋友從此需要向父親報備,幾點出門,乘幾路公交車
編按:即台灣的公車。
,見了誰,吃了什麽,花了具體幾元,全部上報,直到她出門前往上海上大學,物理上脫離了父親的管控,卻實際上作為對她出櫃的懲罰──經濟來源全部斷掉,她甚至需要自己打工賺取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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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在學校男寢室裡的鞋。(攝影/胡卯)
小狗在學校男寢室裡的鞋。(攝影/胡卯)

小狗的母親第一反應是矯正。她盡全力在自己的搜索能力範圍內教育「誤入歧途的兒子」。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上,小狗的母親積極搜索性別矯正手術,甚至動過把她送去性別矯正中心的想法。在幾年時間裡,這位母親帶著小狗前往中國各地精神類醫院,寄希望於在數十上百個遍布全國各地的醫院裡,能有那麽一個科室的一位醫生對跨性別持反對意見,或直接開口說:「妳兒子只是一個兒子。」 很可惜,她沒有如願。

在此前的18年人生裡,小狗一直是一個獨立的典範,在家庭群、在小區
編按:類似台灣的「社區」。
裡都享有「很好的孩子」的盛名:很會自己照顧自己,獨立上學,小學就開始自己做飯,還能給爸媽做飯,不用補課就考到重點中學名列前茅,不用父母操心。

正面含義是小狗很獨立,負面含義是當小狗下定決心去掉這個噁心的多餘器官的時候,她的父母沒有能力阻攔她。

和小狗的堅定不一樣,Momo也曾想過一生只做HRT,放棄把這個過程推到最後一步,維持現有生活的穩定。

她在上海念書,和小狗同年出生,同年一起進入大學。

她選擇在自己本科
編按:等同於台灣所說的大學部。例如本科生即是指大學生。
期間的一個生日上、穿著淺藍格子JK裙子和白色襯衣
編按:JK指女高中生(日語:女子高校生/じょしこうこうせい jyoshi koukousei)的縮寫簡稱。JK裙便是參考日本女高中生制服樣式的裙子,多為百褶短裙。襯衣即為襯衫。
、戴著「公主切」髮型的假髮、全妝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性別認同:「求你們了,你們可以帶我去醫院做檢查,我是女生,你們可能不理解,但如果你們愛我,願意去理解我,我真的很痛苦。」

她父母以離婚相要挾,表示「只要你要敢變性,我們就離婚,你的家就散了,這一切都因為你自私」。

她曾說服自己:不去推到最後一步手術、以社會化女性的身分生活下去,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生活也可以是這個樣子。

她精心挑選、畢業後加入了一家性別極為友好的德國企業,在公司系統裡,生理性別依然為男性的Momo已經用上了她精心挑選的女性化的新名字。辦公室設置第三衛生間
編按:百度百科:「第三衛生間是在廁所中專門設置的、為行為障礙者或協助行動不能自理的親人(尤其是異性)使用的衛生間。此概念的提出是為解決一部分特殊對象(不同性別的家庭成員共同外出,其中一人的行動無法自理)上廁不便的問題,主要是指兒女協助老父母、父母協助小孩等。」
根據以上解釋,比較類似台灣的親子廁所或無障礙廁所,而非性別友善廁所之意。
,她甚至不用陷入二元性別挑選的困境。穿著日本裙裝制服上下班,Momo從未收到異樣的眼光,上司也不因為她的性別認同刁難、限制她的發展。

穿裙裝走在路上,早點店的大媽會叫她「小姑娘」,她由此反覆告訴自己:「這樣就夠了,這就很平衡,大家各退一步,都有生路。」

但這不夠。

Momo一直穿一種特殊的內褲,可以把陰莖的尺寸縮到盡量小、盡量不顯示。她以此提醒自己忽略它的存在,但這樣的特殊設置反而加強了這個「多餘的器官」的存在感。

被叫「小姑娘」的下一秒,她就會感覺到那個陰莖作為一個多餘器官掛在她身上的噁心感受。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會沒有生活,因為我會自殺。」

2015年,泰劇《不一樣的美男》橫掃中國視頻網站,這是一部用詼諧語氣描述跨性別學生與非跨性別學生同處一所學校的故事,幾乎所有中學生都在討論這部熱播劇,就連中國主流媒體包括《澎湃新聞》都在討論這部劇。直到今天,9年過去了,在擁有中國最多青少年活躍用戶群的Bilibili網站上,關於《不一樣的美男》的剪輯、討論依然在不斷更新。

能拍出這樣的劇、能有這樣的規定,Momo沒有查過民調,但憑直覺認為泰國國民對於跨性別小孩的接受度「應該很高」。

在中國,能著手準備手術的跨性別往往被社群稱為「幸運」。

一是出於對她們走完整個痛苦HRT,以及完成和家庭、和社會博弈的肯定;二是因為手術很貴,錢對於社群成員來說是很不容易,在中國,一台手術價格在4萬人民幣左右,而如果在泰國,這個價格在10萬人民幣以上,在這個經濟條件下,一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想在沒有家庭支持的情況下攢出這麽多錢,只能靠時間積累;三還是因為家長知情制度。

一些跨兒表示,如果涉及到手術,規避家長知情就極為困難,因為家長真的會醫鬧
編按:在中國指借炒作醫療糾紛而獲得非法利益者,可參考維基百科
。對社群友好的「白名單」醫生尤其容易遭遇家長毆打,一些科室醫生私下表示,如果這樣的「來醫院鬧事」的家長一直這樣多,科室就要保不下來──醫院是唯一具象化的家長問責地,是不知道如何處理當下情況、不願意接受跨兒選擇的家長唯一可見的宣洩口。

此外,目前在中國,共有10家醫院提供這個難度極高的手術,與此同時,還有數十家醫院提供切平手術,即透過切除睪丸和陰囊達成效果。大部分醫院設置一週一台手術,這使得在2023年末登記申請手術的跨兒最早也要排期到2025年。

泰國:中國跨性別的理想手術室

面對種種困境,Momo常常自問:如果她出生在泰國,是不是一切會更順遂。「畢竟他們整個國家看起來,對跨性別的接受度天然就高很多,在那種環境下,我爸媽不會覺得我是異端和麻煩吧。」

雖然沒有任何一項公開數據總結細數泰國境內共有多少醫療機構提供性別肯定手術,但是大量公開報導都將泰國譽為全球最受歡迎的性別肯定手術實施地。

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司法鑒定中心的周月琴醫師在2023年8月告知筆者,自從中國放開疫情管控、開放跨境遊以來,做完性別肯定手術來開證明的跨性別裡,絕大多數都是在泰國完成手術。「10個裡僅有1、2個在大陸完成手術,泰國的技術畢竟比起來還是成熟太多了。」

成熟,主要是指效果。效果,主要是指新造的生殖器外觀、功能完整程度,以及後續維護成本。

在曼谷市中心,在大多數情況下,兩家性別肯定手術實施醫院僅相隔一個岔路口,和諸多整容醫院的廣告擺在一起,臉部削骨整容宣傳頁邊上就貼著泰國選美比賽和性別模糊的紅藝人
編按:即台灣俗語稱「人妖」(較有獵奇和貶意)。
選美活動的招貼畫
編按:指宣傳用的廣告繪畫或海報。
,提醒有需求的客戶在完成性別肯定之後別忘了追求pass、成為一個「好看」的錨定性別人,而這些手術,在同一家醫院可以一條龍解決。
Thep Vechavisit醫生的水門診所開在一個曼谷鬧市區,在本該用於做宣傳臨街玻璃帷幕牆前,一個水果攤主恰好將其聯繫方式遮擋了乾凈,只留出一個醫院名字。醫院很逼仄,昏暗的燈光照著四周牆上貼滿的選美比賽照片。問診台邊有一個功能繁複的捐贈台,用泰語寫著很多社會主張
註:此處指各種公益募捐口號。
,配備多個投幣箱和神像雕塑。

接待室裡掛著一整面牆的手術注意事項,還有30餘年來Thep收到的大部分出院人士寄來的明信片和現照。很多女孩的大頭貼照片重重疊疊草草用大頭針固定在牆面上,在整面牆的正中心斜貼著谷歌翻譯多語種頁面:「我允許我的孩子做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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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曼谷,Thep Vechavisit醫生的水門診所接待室裡掛著一整面牆的手術注意事項,還有30餘年來Thep收到的眾多出院人士寄來的明信片和現照。(攝影/胡卯)
泰國曼谷,Thep Vechavisit醫生的水門診所接待室裡掛著一整面牆的手術注意事項,還有30餘年來Thep收到的眾多出院人士寄來的明信片和現照。(攝影/胡卯)

「來自中國的跨兒一直都很多,儘管代價很大,但ta們一定要求做手術,」Thep指著動輒一整牆的手術前後對比照片這樣說。Thep今年已71歲,在水門診所,每天都有起碼一位跨性別手術成為自己期望的錨定性別。

在一封回覆郵件裡,PAI院方
註:全稱Preecha Aesthetic Institute's Bangkok center,是中國跨兒社群比較推崇且常選擇的一個泰國醫療整形機構。
表示,自去年中國放開跨境遊,來自中國的客戶與日俱增,每週起碼有3台手術是為中國跨性別準備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中國的跨性別占去全院登記40%有餘。

小狗一年前在頗負盛名的曼谷醫院WIH完成了性別肯定手術,摘除了陰莖,並獲得了一個她夢寐以求的新造的外陰和足夠深度的陰道。過去的365天裡,她每天虔誠花費1到2個小時做後續養護,常常清理,稍有不慎就去醫院,隔月一次檢查。除了因不方便不能回到WIH做日常維護處理,她做了她在中國能做的一切護理工作。

但一年後的今天,新造的陰道依然發炎,止痛藥依然是她櫃子上的常客。

這場手術花費她11萬元人民幣,其中3萬是借來的,至今沒有還清。這筆錢中,有8萬用於手術,機票5千,陪護
編按:中國一般指家政和醫療行業的特殊專業護理人員。
和翻譯免費,剩下的錢用於醫藥和維護。

在泰國當地,由久居泰國從事醫護行業的中國人和當地人組成的陪護網絡很發達,身在中國的中國跨兒透過維基百科、微信、WhatsApp、 Telegram等平台搜索找到這些中介式的人物,她們向跨兒完整且系統地解釋每個醫院、甚至每個醫生的強項,維護手續的異同。

在預約階段,一個成熟的曼谷陪護甚至會根據中國跨兒的體檢情況幫ta匹配最為合適的手術技術和醫院──而在中國,因為手術經驗相對少,大部分情況下,跨兒對於手術方式是沒得選的。

「手術手法直接影響到新造的生殖器形狀,一輩子一次的手術,愈好看愈好吧,」小狗這樣說。

小狗因此幾乎完全沒有考慮過在中國完成手術,即便成本上翻3倍:泰國不是唯一的選擇,但是是她衡量後最好的選擇。

她在去年8月初落地泰國素萬那普機場,進入病房後迅速給我打來視頻,興致極高地對我講:這就是我要的一切。

當跨兒們討論泰國,她們實際在討論什麽

在登記手術後的面診環節,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用經歷那個對暗號式的雙方對於家長態度的揣測和肯定環節,醫護的全部關注點只在於「妳想怎樣對待妳自己的身體?」

真的坐在病房裡時,小狗突然發現身邊同樣來自中國的跨性別們並不總是和她一樣逼上梁山。

隔壁病床的跨性別女性的身分覺醒來自11歲時,身為精神科醫生的媽媽直白的一句「妳是跨性別,不用擔心,我會幫妳安排好一切」。小狗還見到有來自東北的父親陪診,手術結束後,他的跨性別女兒站在女廁所門口猶豫不決,他一把推上去:「大大方方的,妳就是個女娃,怕什麽,去廁所。」

小狗說:「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父母也可以是支持孩子選擇的,這條路本可以不用如此坎坷的。」

小狗一直避免提起自己的父母,已經在長期的故複述中形成了非常固定的對父母的描述:不奢求他們的理解,同時憎惡。

多年來第一次,小狗在電話那頭說:「我好羨慕她們,她們的父母是理解的。」然後沉默。

她一個人在泰國待了28天,因為術後行動不便,她給自己訂了一台電動輪椅,方便自己獨自出行,自己照顧自己,然後回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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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在泰國動完手術、回到中國後,為了方便維護新造的陰道,靠輪椅外出。(攝影/胡卯)
小狗在泰國動完手術、回到中國後,為了方便維護新造的陰道,靠輪椅外出。(攝影/胡卯)
從泰國回到中國,經過手術的跨性別需要去司法鑒定中心鑒定自己已經是生理性別女,然後持證去改戶口本
編按:中國的「居民戶口簿」簡稱,類似台灣的戶口名簿。
、身分證、學籍上的性別,讓自己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女性。

小狗就是在要求上海市楊浦區公安局接受她更改身分證申請時被多次指著臉罵「你就是個男的」的。

小狗回國時已經是8月底,距離開學不到一週,她去向學校申請換宿舍,她給輔導員打電話,她的輔導員沉默了很久,然後問「那你現在是男的還是女的?」

半個小時後,她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已經25歲,申請換宿舍還需要學校通知家長,更要命的是,她守在ICU裡等待父親腦瘤好轉的母親就這樣知道自己的小孩瞞天過海完成了性別重置的事實。

「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那通6分鐘的電話裡,小狗的媽媽只是重覆這一句話。

小狗還沒有從「自己屬於自己」的邏輯幻夢裡醒來,這通電話就把她拉回了屬於她自己的冰冷的現實,她坐在男寢樓下問:這麽多年,我一個人做了這麽多,都是為了什麽呢?

小狗躺在寢室床上通模具,用3.5厘米直徑、長20厘米的PVC管插入新造的陰道。這個過程被稱為「通模具」,是為了避免新造的陰道癒合、或者因為長期閉合導致感染、甚至長毛。這個過程每天需要持續一個半小時,用半小時一點點插進去,再保持這個異物在體內待一小時。

身體被管道直接劈開,她感受自己的每一條肌肉都在抗拒這個冰冷的物體,沒有任何其他的感覺,只有疼痛,很純粹的疼痛。以十為一組,小狗讀秒等待倒數計時結束,同時提心吊膽提防雙人男寢的室友突然闖入,身心俱疲的一小時後,她清理4張被沁濕的衛生巾
註:台灣稱衛生棉。「張」是中國會用的計量單位。小狗擔心通模具的時候、體液、凝膠、汗和血跡會漏到床單上,所以一般會拆四張夜用衛生棉平鋪。
,然後思考如何面對公安局、家人和自己。

「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從泰國回來,小狗一次次重覆這句話。在過去的26年裡,她花很多時間去探索自己的需求,在成為跨性別女性這條路上一步步往前推進,一直到完成性別重置手術,跨性別女性這個身分淩駕於她的其他身分上。

小狗所在的學校其實每層樓都有一個兩倍於普通宿舍大小的單人愛心寢室,本意是設置給行動不便的同學,術後需乘坐電動輪椅出行的小狗卻因為「性別模糊」不能住進那幾十個空置多年的宿舍。

學校要求她自己校外租房,這又將她拉回那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錢。

在楊浦區,哪怕是合租,每個月開銷也在2,500上下浮動,而失去了家裡經濟支持、靠讀研期間學校補助過活的小狗每個月只有2,000塊收入,這筆帳無論如何都平不了。

愛心宿舍就在眼前空置,學校以「性別不明會引起同學恐慌」為由,將小狗趕出一年2,000元的學生宿舍。

宿管還將小狗「變性」的事情告知了她的班主任和導師,無論這幾位曾經如何照拂小狗,情況都開始變得棘手:對小狗的支持變成了「和學校唱反調」的代名詞,直接從個體人文關懷上升到站位
編按:此處意思偏於政治立場、陣營上的選擇「站哪一邊」。
立場問題。

由於掛名在學校集體戶口名下,小狗不能在在讀期間更改姓名、性別和出生日期,改不了戶口本,身分證就不能改,一年後小狗畢業,學籍證明上還是會依照「男性」落章。

今年初夏,在第三次踏進上海公安局要求更改法律文件性別的時候,一位年過40的「長輩長官」語重心長對小狗說:「從你第一天踏進這個門,我就覺得你是男的,到現在也覺得你是男的,從來沒有變過,不要再折騰了,回去吧,你就是一個男的。」

今年6月,她提出了上訪,又迅速被駁回。

從泰國回到上海,她再一次成為了「麻煩的起源」,跨性別的身分淩駕於一切之上,她因為「不一樣」成為被針對的對象。她的存在被拆解進很多名詞、去定義她的身分,她是一切,唯獨不是一個「人」。

2018年,小狗在上海參加LGBT活動,驚覺居然沒有跨性別的線下組織。她於是和幾位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創立了「TransTalk跨兒說」。在此後的幾年裡,TransTalk組織了多場致力於推動跨性別現身和社群經驗分享與交流,並逐漸發展為最有代表性的跨性別組織。

她曾邀請跨性別流程不同階段的夥伴來做分享會,力圖讓訊息透明,讓所有這條漫長證明自己是自己的路上的朝聖者知道前方有路,雖然坎坷,但有路。

她多次跟夥伴說:「手術不是這個流程的結束,手術只是所有問題剛開始的信號槍。沒了這個最大的焦慮做遮羞布,要直面的創傷就太多了。」

出櫃以來,小狗一直避免回家,避免和家人直接接觸,因為往往不得善終。她會面臨父親毫不留情的挖苦、暴力和人身限制,她的基本生活也會被監視。但只要她低眉順眼、伏低做小,大家都不去談這件事,日子照樣能過,因為小狗的父親從不向任何親戚提起「兒子的怪異情況」。

現在,一個沒有陰莖的、留著及腰粉色長髮的人要回到老家商量病危父親的遺囑,她的母親再也無法假裝事情還在平衡點上,小狗的媽媽要接受事情本來的樣子,小狗也要接受她不被家人接受的樣子,她辛苦隱忍壓制多年只求維持平和淡然的情緒終於在聽到「把我的兒子還給我」的時候崩潰了。

在鎂光燈前說了很多次「手術後,真正的難題才開始」的小狗終於迎來自己的難題之路。

她想起那天在前往浦東機場的地鐵上,她滿懷憧憬地和我討論一個月後的新名字。

「一定不要隨我爸爸的姓了,不吉利,隨我媽媽的姓是不是比較好?『薇』這個字能不能讓人一下知道我是女生啊?」小狗嘰嘰喳喳,不一會又停下來,問我:「這件衣服好看嗎?」

為了這一天,小狗感覺她已經等了一輩子,但真的推行李走到浦東機場「出境」關口邊,她又有些猶豫:「這一腳踏過去,我作為那個不想提的名字的25年就終於結束了。」

在泰國,無法接受她本來面貌的親生父母遠在幾千公里外,他們的說辭不重要。她身邊是被家人環繞的社群夥伴,她是她社群裡的一員,數年來第一次,她在現實生活裡被「自己人」環繞著。

當她降落浦東機場,過海關之後,機場工作人員問她:「你是男的還是女的?有證件嗎?給我看證件。」

至此,她又回到了這個「戰場」。

「我又要開始證明我是誰,我還必須做這件事,這樣之後起碼身在上海楊浦的跨兒在經歷同樣的生活階段時,她們有了一個參考案例。」

索引
從中國開始:制度和社會期待的博弈
手術為何是一個必要
泰國:中國跨性別的理想手術室
當跨兒們討論泰國,她們實際在討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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