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勞動系列後續追蹤
影集《初擁》劇組3月中在苗栗神仙谷拍攝時,發生攝影師和收音助理死亡事故,案發後才發現製片公司並未提供妥善安全措施,男主角炎亞綸等藝人接連出面高喊要改革劇組職安,一時引發社會關注。然而,在輿論一面倒批評製片公司後,實際改革又做了多少? 《報導者》在半年前推出影視勞動系列報導,關注長工時、過勞等議題,如今繼續追蹤影視主管機關文化部、勞動部及民間工會團體,如何透過職安教育、申報規定和勞動檢查開始改革體制,即將上路的政策有哪些推進、又有哪些不足?
3月27日一大早,台北下起傾盆大雨,第二殯儀館的停車場卻早已停滿車。二殯內最大的至真二廳前擠滿500多人,人多到根本進不去廳內,連排奠儀的人龍都長達數十公尺,戴著對講機的工作人員更不停地穿梭人群中維持通道。這天是多曼尼公司拍攝的劇集《初擁》劇組攝影師黃柏雄的告別式,3月11日他和同劇組另名收音助理王暐翔在苗栗神仙谷拍攝時,不慎雙雙墜落谷底身亡。兩人皆30多歲,正值壯年,黃柏雄還育有一對未成年兒女。
意外發生後,男主角炎亞綸在Facebook發表聲明,指台灣影劇圈一直存在排資論輩的差別待遇,幕後工作人員更是被忽略的一群,憾事發生、人才出走,但只要發聲就被說「難搞」,這回他堅持在製作單位未給出合理交代前,將和同劇演員聯合罷工。第一發槍響後,許多業內人士紛紛表態支持,呼籲重視影視工作者的勞動安全。
重返意外發生現場,神仙谷的地形大致分為三層,從木棧道、岩層平台到溪谷,瀑布近20公尺高、約6層樓。死神到來那天,工作人員都在第二層平台,地面並不平坦,好幾個人不慎滑倒,連製作公司多曼尼的人也在其中,「他不小心滑倒掉進水裡就要被沖走,雄爺 (黃柏雄)和全部人撲過去抓住他,把他拉上來,」一名劇組助理Annie(化名)說,事發前早有不少徵兆。
附近店家多次告誡,劇組的防護嚴重不足,「《賽德克.巴萊》拍的時候,他(店家)可能有在看,說你們不能這樣搞,會出事,之前他們都有圍住,措施做得很好,我們什麼都沒有,」Annie表示,多曼尼在聲明強調現場有安全繩,實際上卻只有2條繩索,讓人員可以從岩層平台移動,並非作為安全防護用途,身上的防護繩和安全帽也付之闕如。
劇組夥伴多希望只是一場噩夢,但逝去的人不會回來。Annie返家後情緒崩潰,睡不好也沒食慾,「大家一直問我要不要看醫生,有沒有創傷症候群,我其實也不知道。」意外發生後,多曼尼宣布停拍,新的工作找上阿奇,「我會擔心,有時候潛意識會把這件事情蓋過去,」面對邀約他婉拒,「或許不是類似的環境,但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滑倒,可能會去促發那樣的回憶,對我不是好事,也會造成人家的困擾。」
《初擁》可說是台灣影視業長期弊病的縮影,混亂的前置作業、消失的合約、沒完整保險也沒安全計畫,完全印證瑞士乳酪理論(Swiss Cheese Model),從破洞中層層穿過,疊加的風險鑄成悲劇。
沒有拍攝大表、沒有劇本,Annie陳述,「收工才知道隔天的通告,上面只有早上發通告的時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收工,都沒有寫。」開拍當天,劇組舟車勞頓連轉好幾個景,從六福村、桃園龍潭到林口,Annie苦笑表示,外景行程和前置都很匆忙,劇組唯一一次休假,竟是因為隔天要吊鋼絲的場景還沒處理好。
神仙谷之前,劇組在宜蘭就發生過鋼絲操作意外。人煙稀少的河堤邊,吊車和鋼絲已預備好,黃柏雄先扛攝影機上陣測試,「我們看(螢幕輸出)畫面,雄爺整個在上面180度翻,全部人就被嚇傻了。」Annie說,黃柏雄其實可以放開機器,但他牢牢抓著,整個人被倒著拉回來。當天,負責鋼絲特技的動作組人力不夠,其他人也被喊過去幫忙。
更危險的是,積水及地面碎石讓工作人員滑倒,演員從約3層樓高的位置下衝到芒草堆裡,幸好沒有受傷。「這很奇怪,我們又不是專業的,我們有自己的工作,如果體力不夠,那些人怎麼辦?」Annie表示,《初擁》有許多吊鋼絲場次,常未事前告知演員,就得趕鴨子上架。
工作人員抱怨,如果開拍前才能知道外景所在,如何預先準備?神仙谷的行程也是最後才揭曉,Annie生氣地說,「群組突然說要填鞋的尺寸,點進去看發現是溯溪鞋,可是完全不知道有這一塊,我們什麼時候要溯溪?」阿奇表示,各組的「頭」有先勘景,但溝通沒到位,助理不清楚細節,「即使我去找照片來看,沒有直接跟大家說明,用猜測的還是沒辦法知道,到底會在什麼環境拍攝。就算想要做什麼準備,也有一點困難,因為資訊不夠。」
至於保險,Brian無奈表示,「有時候很妙,劇組到底是真的有保、還是其實沒有保?出事之前我們都不會知道。」台北市電影戲劇業職業工會(下稱北市影劇工會)經理廖蕾嘉表示,《初擁》只保了公共意外責任險,並沒有保工作人員的人身意外險,就算加上勞保補償,家屬最後能得到的補償相當少。案發後,導演承諾將全額負起後續家屬撫養責任,但廖蕾嘉認為,最後能否拿到還不知道,仍應回歸制度面保障。
只能用軟性的指引跟原則,很大的原因是影視工作者大多數都屬簽約的自營作業者。文化部綜合規劃司司長林宏義根據調查指出,影視業只有30%的工作者屬於狹義的僱傭關係,其他70%都是委任或承攬,其中有簽約的又不到30%。意即,有一半的影視工作者都沒有簽約就上工了,就如《初擁》的情形。
即便有簽約,簽約內容也充滿對乙方各種不合理的限制。因此,提升簽約率和保障簽約內容成了最直接的作法。韓國多年前在推動影視產業勞動條件改革時,也曾提出公版合約範本,且使用率超過5成。未來台灣的公版合約推出,要如何提升簽約率,不再紙上談兵?
文化部已表示,將在6個月內提出適用影視業不同種類工作者的合約範本。徐宜君強調,會加強和工會的合作,推出合約範本後,第一步會先追蹤實際使用數量,再參酌是否輔以其他行政措施(如補助或獎勵),「如果先丟誘因的話,我覺得就不會有人簽了,每個人都會想說等有誘因再來,」她也提到,未來若範本因應產業變化要修正,可以由工會直接調整,簡化流程。
除了半年內要推出影視工作者合約範本外,行政措施上還有另一件馬上就可以做的事,要劇組拿輔導金、找協拍中心借場地之前,先做好職業安全風險控管。
根據統計,每年約有1千多個劇組透過各地協拍中心借用公有場地拍攝,徐宜君表示,影視局正擬定風險評估檢核表,未來劇組若想申請,就得確實填寫,由業務負責人簽章,若屬於高風險作業,就要提出完整的安全計畫書。
徐宜君也強調,只要劇組不符合規定,協拍中心可以建立黑名單,拒絕借出場地,「這件事已經有些縣市在做,像新北市就公告違反協拍規定的劇組,一年之內不能再借場景,我們有跟各協拍中心說,要善用你的工具,」她相信在這種限制下,製作公司為完成拍攝會盡量配合,「如果他不這樣,很多公有場地都借不到。不然就要想辦法搭景,可是搭景很多也是在縣市政府的影視基地,那也會要求他要遵守。」
對於核備情形不佳,台北市勞動局局長陳信瑜坦言,很多劇組人員對法條有誤解,以為不申請核備就不適用《勞基法》,但其實不申請核備,工時回歸原則8小時反而更短;也有人是不知道該如何申請,害怕申請後就會變成被勞檢的對象。她認為,關鍵還是在勞動法令跟安全意識的提升,宣導跟教育後,就能提升申請核備量。
- 2公尺以上高空作業
- 使用4層以上施工架
- 使用爆炸性物質
- 於局限空間使用具有內燃機之機械
- 臨水作業
發函近一個月,僅有一個劇組因有使用4層以上施工架而申報。廖蕾嘉透露,很多劇組本來要在台北市取景,看到公文後都直接轉到外縣市拍攝,「跨縣市資訊沒有匯流,規定沒有統一,劇組要規避就很容易。」台北市勞動檢查處處長梁蒼淇則認為,教育跟勞檢是雙軌進行,鼓勵業者和勞工自主通報或檢舉;業者不可能一直規避下去,就算刻意不通報,只要勞檢員路巡檢查到違規事項,一樣可以直接開罰。
《初擁》案發後,勞動部部長許銘春表示將啟動影視業的專案勞檢,她也親自到出外景劇組視察工作情形。然而,若只是啟動勞檢並無法真正提升安全,開罰之前的教育才是重點。
「多曼尼不是特例,若(勞檢)一來就罰,業界會倒一半,」資深燈光師屈弘仁(暱稱哈克)直言,只是一味批判多曼尼並不會改變什麼,影視界長期是勞權沙漠,沒有建立起制度和提升人員勞動安全意識,一切都是空談,「該罰就罰,但也要該教的就教。」
職業安全課程其實一直都有,但因缺乏強制性,總是乏人問津。曾有影視工作者建議,提供課程津貼才能提升上課意願。對此,陳信瑜回應,已經提供免費課程,若再提供津貼會引發公平性爭議,「該上的課上完,時間到就勞檢。」徐宜君則坦白說,來上課才會有輔導金。
大規模針對影視業的勞安教育課程是第一次,Annie表示有聽說消息,但身旁同業似乎沒有要參加。阿奇則說,他有看到通知也很想報名上課,「我很想知道,有些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動作,是不是不安全?」他舉例,他們常常偷懶不拿梯子,隨手拿「木箱」踩著爬高調整器材,有一天被提醒之後,他才驚覺這可能隱藏跌落風險。
攝影指導Jacky(化名)是第一批學員,入行30幾年來第一次上職業安全衛生課程。他說很多劇組沒有安全意識,高空拍攝甚至沒有安全繩索,背了器材就上。上課提到的高空作業吊掛規範對他來說非常有幫助,「以前不知道這些細節跟規範,現在知道了,我就會提醒其他人要注意。」
勞動部職業安全衛生署職業安全組組長朱文勇表示,3月底啟動影視專案勞檢,第一波已先針對25處室內攝影棚進行勞檢,5月中後會有初步結果,至於風險較高的戶外拍攝作業,則會跟文化部、影視從業人員討論更適合的檢查方式,再執行外景專案勞檢。
陳信瑜坦言,勞檢員人力是個問題,劇組數量眾多,會用抽查代替普查;一旦劇組跨縣市拍攝,就需要不同縣市的勞檢員才能合法檢查,這需要跨縣市合作。替代方案之一,就是由領有職業安全衛生證照的劇組人員、工會自行監督,不一定從勞檢裁罰下手,結論還是回到教育面才能治本。
過去也不乏有劇組被檢舉違反《勞基法》等相關法規,但數量相當少。徐宜君透露,《初擁》事故後,影視局接到的檢舉量確實有增加。至於過去當事人因怕具名而不敢檢舉的情形,朱文勇也對此說明,行政程序仍須具名檢舉,但不限一定要當事人,「只要檢舉時間、地點清楚,違規證據明確,程序還是可以走(開罰)。」
除此之外,還有法規適用問題。屈弘仁說,職安相關法規是從營造業而來,高空作業的規範是以工地常見的鷹架去做嚴格的規範,但劇組常見的是拆裝快速的攝影高台,「用鷹架的規範去看高台,不一定合適。」他強調,影視業職種、工作複雜,需要一套適合劇組的職安規範,北市影劇工會之前才會和勞安所等專家合作,訂出一套影視業職安指引。
廖蕾嘉補充,北市影劇工會和職安署等單位有共識,未來會讓較熟悉劇組工作型態的工會成員陪同勞檢員進入現場,用「影視業職安指引」來協助判斷,相關安全措施是否有到位。朱文勇對此回應,指引只是行政指導,若要裁罰仍會回到《職安法》。實務上還是會看個案情形作為裁罰判斷,「(高空作業)先看最基本的護欄能不能做?不能做的話有沒有安全帶、防護網?」以及雇主是不是明知故犯,這些都會有裁量空間。
回到《初擁》案例,新政策上路能否阻止悲劇發生?事實上,有些高風險的場地並非由協拍中心管理,地方文化局或文化部並不能掌握劇組拍攝的狀況,自然也難橫向與勞動檢查單位聯繫。
以這次發生意外的神仙谷來說,屬於鄉公所管轄,文化部對其並沒有指揮權。徐宜君回應,目前影視局只能將新訂出的指引和安全手冊提供給各縣市政府,建議他們也做風險評估,若劇組無法提出職安風險評估,就不出借場地。「在這個過程中,對他們也是宣導,希望他們在借場地給別人的時候,也可以提醒對方,」但劇組人員本身也應提升安全意識,「這次發生這個事情,所有的人連帶責任是非常廣的,不是只有多曼尼涉及到《職災法》跟相關的撫卹責任,我覺得他們(承包的中間人)應該有點嚇到吧。」
公部門橫向聯繫是否不足?徐宜君表示,正在建立協拍中心和地方勞動單位聯繫的窗口,只要屬於高風險,就鼓勵主動通報。只是,勞檢員若不了解影視業工作型態,也不知道劇組外景行程,公權力就難以介入。朱文勇說,「如果文化部那邊願意給我們劇組資料(行程),那當然是有幫助(勞檢)。」
廖蕾嘉則認為,《初擁》事故後,政府部門確實開始有動作,但目前各部門合作圖像仍不清晰,例如協拍中心掌握的劇組外景行程仍未串連給勞政單位,作為勞檢使用;反過來說,若有劇組違反勞動法規,是否確實會被文化部取消或追回相關輔導金,目前也沒出現過案例。
阿奇半開玩笑地說,他曾詢問製片朋友,為何製作公司就是不願意砸錢在提升安全上,對方表示,「買了當天假設沒有出事,老闆可能會問你說,為什麼要花錢買這個?」
「台灣的(影視)工作人員現在有種在抽福袋的概念,你只能祈禱說這支的老闆是不是有良心的。」
如果不仰望彌賽亞的到來,基層工作者有沒有自救行動的可能?
阿奇坦言,年輕人的安全意識當然與時俱進,只是師徒制傳統讓人難以開口,「在我們這行,你是一個助理,可能你講話沒有什麼人理你;但如果今天你是頭,你去提這個要求,比較有機會他們(甲方)會去幫你解決問題。」Annie則認為,也許是大家「太勇敢」才讓一個個危機釀成大禍,「大家很尊重雄爺,他就是一個很溫暖的人,很常跟大家說不辛苦,還可以再撐,大家是看到他這麼願意撐,也沒說話,才覺得算了。」
不合理的敬業和隱忍,帶走了前輩未來實現夢想的可能。性命能否換來發聲的力量?Annie說:
「我不知道別組的怎麼想,但至少這個組的以後應該會敢講話,因為這件事情對大家的衝擊都太大了。」
廖蕾嘉也感受到轉變,她說最近有個劇組要拍爆破戲,拍之前還先來諮詢工會相關安全措施,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事情。
制度的改革、安全意識的提升有助於避免發生下一場悲劇,但再多的改變已喚不回已逝的生命。
在黃柏雄的告別式,紀念影片裡播放著他生前各種賣力工作的樣子,各路好友送上對他的思念,數百人的現場卻安靜無聲,只聽見哽咽、掉淚的聲音。影片的最後,現場所有人跟著一起倒數、大喊:「雄爺,殺青了!雄爺,殺青了!」,送黃柏雄走上人生最後一程。
同樣血汗的韓國影視界,2016年一名韓劇副導自殺,留下遺書控訴血汗業界,最後促成影劇界大改革,在縮短工時、推動合理合約範本後取得重要成果。2022年的台灣,在又犧牲了兩位影視工作者後,制度跟安全意識又會提升到哪,需要政府的政策落實和影視工作者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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