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播力最強、重症率更高的Delta變異病毒株擴散全球130多國,取代Alpha變種病毒,成為COVID-19疫情的主流病毒株。今年6月,這隻病毒首度進入台灣社區,在屏東縣枋山鄉的楓港、善餘村爆發群聚,造成17人染疫、1人死亡。20天後,這隻難纏病毒竟在這個位處邊陲、沒有醫院的偏鄉止步,未擴大傳播。
《報導者》前往枋山,訪談合力抗疫的衛生所、村長、居民、第一線公務人員以及已康復返家的確診者,回顧這段防堵病毒的歷程,看見基層公衛體系如何與民眾通力合作,將傳染病災害降到最低。
爆發群聚事件前,枋山鄉不曾有過COVID-19確診者。居民對疫情認知多半停留在「電視裡演(報導)的」。直到6月23日傳出首例本土Delta病例,忙著採收芒果的村民突然發現,這隻「電視裡的病毒」已在身邊。
枋山鄉是台灣最狹長的鄉鎮,全長30公里,比台北到基隆的距離還長。山勢、溪流等天然地界,將當地從南到北劃分為善餘、楓港、枋山、加祿4個村落,設籍人口約5,000人,逾9成以芒果產業維生。由於大眾運輸不便也不是計程車隊的營運範疇,居民習慣以機車代步。而在地人自營的計程車(白牌車),便是村子內沒有交通工具的民眾,或健康狀況不佳高齡長者外出時的首選。 6月21日晚上,枋山鄉自營計程車司機阿發(化名)突然渾身疲倦、腦袋沉重,感覺要感冒。他喝杯熱水早早就寢,清晨4點又因一陣燥熱醒來,一摸額頭有點發燒,趕緊到枋寮醫院急診。
「做這行接觸的人多,我本來警覺性就高,」阿發出院後接受《報導者》電訪時回憶,他體質不易感冒,以前有點小症狀,喝熱檸檬水就好,再壞頂多吃退燒藥、到診所打點滴。但這次發燒,他知道疫情嚴重,一定要馬上就醫。記得到院時體溫大約37.5度,3小時後PCR結果為確診。阿發立刻將手機、行車紀錄器與工作時的記帳本交給疫調人員,他說:「我已經被害(生病),不要讓病毒再去害人。」
街坊間口耳相傳的速度比網路還快,天亮不久,阿發確診的消息已沸沸揚揚。正在採收芒果的楓港村長林榮吉起先半信半疑,直到接起枋山鄉衛生所公衛護理師戴綵汝請他協助疫調的電話,才發現事情不妙。他說,枋山鄉65歲以上人口約2成,是COVID-19重症高危險群,若疫情擴散不堪設想。
屏東的疫調模式用偵辦重大刑案模式進行,由警政系統調閱監視器與手機定位資料等,與衛生單位合作勾稽數位、口述足跡,彌補當事人記憶偏誤或刻意隱瞞之處,讓疫調更精準。但在這波群聚案中,並非所有當事人都有清晰的數位足跡,阿發的手抄記帳本,因此成為迅速疫調的關鍵。
當地部分長輩沒有手機,較難落實簡訊實聯制。不過阿發習慣用手寫記帳,記錄每趟載運的客人、路線與車資,疫調時剛好派上用場;問題是當地習慣以綽號、偏名相稱,阿發回顧過去14天的接觸者,只有極少數知道本名,其餘只知叫做「竹ㄟ」、「住在XX路的阿美」,得靠另類「解碼」才能找出接觸者。
在解讀手寫記帳本上,公衛護理師、鄉公所、村長、村幹事、鄉民代表等「真人辨識系統」發揮了有別於都會區的疫調模式,成為科技無法取代的疫調利器。
身為公衛體系最基層的組織,衛生所在疫情期間肩負疫調重任。枋山鄉衛生所只有4位公衛護理師、1位公衛護士,但相較其他縣市衛生所動輒1比上萬人的服務人口比例,枋山衛生所每位護理師約服務1,000人,人數相對少,且平均深耕7年以上,幾乎認識主責地段的所有村民。
在當地服務27年的枋山鄉衛生所護理長兼主任戴鳳琴說,衛生所平日常會下鄉服務,民眾也很依賴衛生所,舉凡不會用醫院掛號系統、不便外出買口罩、不懂怎麼預約打疫苗,都會打電話求助。臨時要影印、傳真,衛生所也給個方便。「我們做的事,有一部分不是醫事範疇,但都盡量幫忙。」
這些點滴,讓公衛護理師與居民累積深厚的理解與情分,成為這次抗疫的關鍵基石。
疫調當下,面對天書般的記帳本,有疫調人員著急地埋怨阿發「怎麼連乘客本名都不知道?」不過戴鳳琴欣然接受,「鄉下就是這樣稱呼彼此!很多人認識我幾十年,只知道我叫阿琴。」
戴鳳琴說,她與阿發通電話疫調時,「我請他把記得的線索都告訴我,他列出很多接觸者,都是偏名、綽號,我不會追根究柢對方全名,只跟他說『我知道』、『我會去找』。」
「戴護理長非常有耐心,很願意理解我在說什麼,」阿發事後受訪時說。
想解開偏名密碼,靠衛生所還是力有未逮,便與地方人士聯手,加速疫調進行,包括資深楓港村幹事許秀蓉,對村里的熟絡程度更勝郵差,不少偏名是靠她「翻譯」。在地長大的枋山鄉長洪啟能找出可能與確診者接觸的高危個案,一併匡列。實在難以辨識的,就靠被匡列者間的人際網絡順藤摸瓜。
基於對公衛護理師的熟悉,接到疫調電話,居民都非常坦白,還有人主動「自首」接觸史,要求隔離。戴鳳琴說,面對傳染病,鄉民最在意的是趕緊阻斷傳播,以免傳染給家人,較少因顧念個人隱私而隱瞞足跡。
「其實小地方大家都認識,你去哪、見過誰,想瞞也瞞不了,」協助疫調尋人的枋山鄉代表會副主席陳恒輝補充。
不到1天,疫調人員成功回溯阿發過去14天的接觸者與18名乘客,持續擴大匡列百餘人隔離、採檢;一名轉赴南投採茶的印尼籍移工,則由屏東與南投警方協力尋獲。「警察很仔細地拼湊行車軌跡,衛生所、村長、鄉公所人員等人合力把一些乘客的身分推敲出來,」戴鳳琴說。
這次群聚案,很多人埋怨阿發,因為許多確診個案是他的接觸者。但戴鳳琴認為,換個角度想,疫調做得快又準,要感謝阿發的誠實,「否則大家再厲害也恐得花2、3天,那時病毒就傳開了。」
阿發發病隔天,他載送過的一名同村老翁確診,老翁的同居婦人、同居婦人北部返鄉的15歲孫子也確診。這家人的鄰居,是一對持陰性檢疫證明從祕魯返台,在枋山娘家居家隔離時發病住院的嬤孫。
「當時有3條可能的傳播鏈:祕魯、北農、北部返鄉,」屏東縣長潘孟安接受《報導者》採訪時指出,司機不會自己生病,不能以「不明感染源」帶過。因此他6月23日請衛福部昆陽實驗室做病毒株的基因定序,24日成立枋山社區篩檢站,為枋山鄉與隔鄰獅子鄉的居民公費篩檢。
25日基因定序結果出爐,祕魯嬤孫等枋山鄉確診者,都感染Delta變異株。調閱監視器發現,祕魯返台阿嬤足不出戶,但戴口罩將垃圾拿到家門口時,曾與老翁的同居婦人打過招呼。
「當下傻眼了,」潘孟安說,台灣沒有應對Delta病毒社區感染的經驗,只知道這隻變異株的傳染力強,屏東一定要守住。
縣府並在當地成立前進指揮所,由衛生局整合各單位進駐,盼以這項「枋山專案」作為疫情熱區的防火牆,勿讓病毒擴散。此外,北農當時爆發群聚事件,縣府以「北農專案」篩檢北農接觸者與批發市場,避免蔬果運銷過程出現破口。
25日傍晚5點,屏縣府社會處近30位社工冒雨趕往屏東縣物資銀行總行,打包900份民生物資包,讓楓港、善餘800多戶村民在營業場所關閉期間不致斷炊。
「接到指令時嚇一跳,要去哪生這些物資?」屏縣物資銀行承辦人、社工蕭雅雯回憶。
5月初升三級警戒前,屏縣社會處長劉美淑考量恐會有更多弱勢家戶有急難需求,多準備450份物資,這時正好派上用場。社工們迅速分工,盤點麥片、罐頭、米、麵、衛生紙等,分裝打包,接力搬上門口的大卡車。4小時後,50坪大的物資銀行全數搬空,完成緊急任務。
26日清晨,900份物資運抵楓港、善餘。村長與社區志工、公所人員騎著農用的鐵牛車,1小時就將物資送達每個家戶。
那時篩檢站外已大排長龍,「人潮比過年還多,但氣氛很怪,大家很緊繃、害怕,篩檢站以外的街道則幾乎沒人,」在枋山專案首日就趕去篩檢的善餘村民陳先生說。
排隊打疫苗的民眾也繞快打站好幾圈,工作人員趕緊分流。疫情爆發前,枋山衛生所統計當地符合施打資格者僅3成接種疫苗,但在枋山專案啟動4天後,楓港、善餘兩村就有1,055人完成接種,幾乎覆蓋所有18歲以上民眾。
枋山的火還沒滅完,6月27日,隔壁的枋寮鄉一名準備住院開刀的果農檢出Delta病毒,妻子隨後確診。防疫人員心都涼了,心想疫情是否失控了?因為枋山民眾常因工作、購物、就醫到枋寮,病毒會不會已傳入枋寮,甚至向外擴散?
疫調人員勾稽足跡,發現枋寮果農與多名枋山確診者都到過枋寮醫院。枋寮醫院因此暫停急、門診16天,全院員工、病人、陪病者PCR檢測。縣府再啟動「枋寮專案」,成立枋寮前進指揮所,在枋寮醫院周邊設篩檢站大規模篩檢,阻斷傳染鏈。
最忙亂的時刻,枋山鄉衛生所接獲通知,一名確診者在發病前數日有到過衛生所足跡,全所人員需前往集中檢疫所隔離,除了護理師戴綵汝。
原來該名民眾到衛生所那天,疫情尚未爆發,戴綵汝排休幫家人採芒果,殊不知成為全所唯一的留守者,「很緊張,我一個人怎麼辦!」幸好快篩、快打站有衛生局與周邊6、7個鄉鎮的衛生所支援,她留所接聽民眾電話。
「接電話」是最難由他人支援的業務,一來民眾聽到熟悉護理師的聲音才安心,二來排山倒海的疑難雜症,除非在地人,根本不知如何回應。
眼看疫情擴散到枋寮,鄉民的焦慮來到頂點,「非常可怕,衛生所的兩線電話與我的手機都在響,不知道要先接哪支,」戴綵汝說,疑問五花八門,像是篩檢結果出來沒、打完疫苗的飲食限制、外地子女聯絡不上家鄉父母⋯⋯每通的語氣都是滿滿慌亂。入住集中檢疫所的戴鳳琴,把衛生所其中一線電話轉到個人手機,一天就接了快300通電話。
戴綵汝說:「這時大家都很急很怕,就算不是我們的業務,也要找對應窗口讓民眾安心。我會請民眾給我時間,我幫他查、請村長幫忙找,不能讓民眾覺得我們把問題推來推去。」這時候的衛生所,就像民眾的定心丸。
經3天資料比對,疫調人員從健保卡插卡紀錄找到枋寮、枋山案的流病關聯。原來祕魯嬤孫的鄰居婦人,6月16日陪同居人(即阿發的老翁乘客)到枋寮醫院急診時,因胸悶、喉嚨痛掛胸腔科門診,與在腦神經外科看診的枋寮果農妻子共用同個候診區,疑似給病毒可乘之機。
屏東縣衛生局長施丞貴分析,此次Delta群聚案確診者以腹瀉、喉嚨痛、嗅覺異常較多,部分無症狀,與國內社區流行的Alpha變異株症狀差異不大。共通點是確診時CT值低、傳染力強。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的報告也指出,Delta病毒的傳染力堪比水痘,平均1人可傳給9人。
屏東這次的防疫關鍵措施也被疾管署採納,包括疫調比照重大刑案辦理、對每個境外移入確診個案做基因定序、居家隔離期滿前一天再次篩檢,避免「陰轉陽」讓病毒重回社區。
台灣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陳秀熙分析,屏東Delta群聚案發生時,台灣正處於三級警戒,人流移動減少,加上落實戴口罩、維持社交距離,削弱病毒的傳播力,未重蹈英國、印度等國大流行的覆轍。
此外,跟病毒傳播速度賽跑的疫調,快速匡列隔離接觸者,阻斷病毒二次傳播,並在社區成立前進指揮所,於疫情爆發初期擴大篩檢,防堵隱形感染鏈。枋寮醫院雖出現確診者足跡,所幸醫護人員已至少接種一劑疫苗,也未衍生感染事件。
陳秀熙認為,枋山的人口少、聚落分散、居民熟絡,這些獨特優勢很難在都會區複製;不過居民坦然面對疫調、檢測,在最短時間阻斷隱性感染威脅,是無論城鄉都可借鏡的正面態度。
面對Delta病毒的「陰轉陽」風險,陳秀熙建議確診者康復出院後,持續進行兩個月的自主監控,每週做一次居家快篩,若發現陽性反應可立即因應。
陳秀熙表示,病毒株不斷變異,仍需持續提高疫苗覆蓋率、維持戴口罩與社交距離等措施。國內目前已對境外移入個案、國內群聚、感染源不明者做病毒基因定序,他建議如果發生已接種兩劑疫苗仍確診、或二度染疫的「再感染者」,也應做基因定序,釐清感染源。
成功大學公共衛生所兼任教授、台灣公共衛生促進協會常務理事陳美霞指出,社區防疫應由衛生所與社區民眾做為行動主體,縣市衛生局及中央單位協助、統籌。這次枋山成功防堵病毒,就展現社區防疫的精髓──以社區為主角,因地制宜制定防疫措施,並藉由準確疫調、擴大篩檢、施打疫苗阻絕疫情擴散。
她指出,面對未知疫情,很多人都想向國外找解方,其實回顧台灣公衛史,1950到1970年代,在「基層公衛建設優於醫療建設」方針下,擁有豐沛人力、資源的基層衛生所,就藉由與社區建立緊密關係,形成強健的社區防疫行動主體,戰勝霍亂、瘧疾等險惡傳染病。不過1980年代後公衛醫療化、醫療商品化,如今衛生所業務動輒破百,難有精力與居民打成一片。
陳美霞指出,疫情一年多來,台灣並未將重心放在「預防為主,醫療為輔」的公衛原則,而將大部分的心力放在感染者的醫療,而非社區的防疫工作,導致病毒進入社區後,公衛體系末端的醫療系統負擔沉重。
此外,目前的防疫,仍是由基層的縣市衛生局、各鄉鎮市區的衛生所與民眾,被動配合離地方最遙遠的指揮中心,與「社區為主體」原則相悖。枋山經驗反映出的,是更需補足各地衛生所人力,建置以衛生所為協調中心,納入村里長、社區民眾等成員的社區防疫行動主體,來因應多變的傳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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