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形容離婚如「重生」,因為關係的巨變不只是對個人的衝擊,更如一場自我探索,刨挖出個人在親密關係裡,角色扮演與自我之間的平衡。一旦離婚成為選項,這條路上有沒有可能避免捉對廝殺?《報導者》訪問4位經歷離婚的父母,在關係的激烈撕扯間,他們決定把自己的執念退後一點,把孩子的需求推前一點,花時間療癒孩子、也與自己和解。
以下訪談內容經由訪問者整理,以第一人稱自述。
2017年藝人柯以柔經歷前夫郭宗坤被媒體揭露外遇後,2022年7月正式離婚。4年7個月的官司,綿長而波折,柯以柔幾乎每天都在有71萬人追蹤的Facebook粉專開直播做團購,卻鮮少在社群上吐露訴訟的艱難、也避免用自媒體的聲量進行離婚攻防。將離婚形容為「人要修仙,必度七劫」,說與不說之間,有她修煉後的智慧。
柯以柔,43歲,藝人,2022年離婚
2017年爆出婚變後,鋪天蓋地都是新聞,我把自己鎖在家整整兩個星期,好自卑,因為公眾人物身分的關係,痛苦被放大好多倍。以前我走出去,別人看我是明星;現在走出去,人人都在討論我的私事。
訴訟是一段超乎想像的痛苦歷程。當時LINE的對話紀錄要作為證據呈給法官,我爸印了足足300頁,幫我分門別類、劃重點。一審第一次開庭,我回家大哭了4個小時,因為法官問我的問題,讓我覺得好恐慌。官司開庭的前兩週我就開始緊張,但4年後已經進化到,開庭後立刻上粉專直播,粉絲根本察覺不出我才剛從法院回來。
當一個人在黑洞中時,有人拉住你的手好重要。當時,我媽媽和我說,「離婚真的沒什麼,妳不會因此跟別人不一樣」,她始終支持著我。還有Facebook粉專一位素昧平生的粉絲,因為看到我的新聞,私訊關心我,她也是離婚訴訟過來人,後來時不時就傳訊息過來,分享未來在官司中可能發生什麼事,像是在給我「教戰守則」,讓我安心;這奇妙的緣分一直陪伴我4年,到官司打贏我們仍繼續聯絡。現在遇到身邊有朋友離婚,我也成了幫助與陪伴的那雙手。
這幾年看到很多人用自媒體處理離婚,我內心很多感慨。6年前外遇事件爆發時,我沒有接受媒體訪問,事件後我開第一場直播,只有捏捏小籠包,什麼都沒談,結果還是上了新聞。其實當時,我念頭非常單純——不管我哭哭啼啼、破口大罵、還是發文,都會在網路留下不可抹滅的紀錄,我不希望未來我的孩子,是透過這種事情了解父母的離婚。
大眾看我在螢光幕前好像很冷靜,其實,暴跳如雷、七竅生煙,這些我都經歷過。以前的我是急驚風,肚子裡藏不了話,但訴訟後,就學會不能衝動。
而且,去看離婚藝人互相攻擊的網友,終究還是局外人,大家「追劇」可能只會追到一半,誰能知道對與錯?劉嘉玲說過一句話:「時間是一個健談者,會為你解釋一切的,不要在它發言前先提出問題。」看到這段話我就決定,我要讓時間去證明一切、而不是在自媒體搶著發言。
雖然我和前夫的官司很糾葛,但我們有共識,大人的事情,不應該影響到孩子。爸爸媽媽雖然分開,但孩子可以同時擁有我們的愛,不需要去做選擇。
官司落定後,我發的聲明寫著,希望「未來成為合作父母,祝福我自己、也祝福你」,我當時都有點為自己驚嘆,我已經進化到可以用祝福的方式,為這件事做個了結。當然我還是有些內心的小劇場,但我選擇很平和地呈現出來。按下送出鍵那刻,也是我自己選擇真正放下。
現在和前夫輪流照顧小孩,對我來說就是學放手,也開始學過自己的生活。這對一個三寶媽來說是久違的體驗。離婚後,我才發現可以有「媽媽的假期」,約朋友吃個麻辣火鍋、喝個小酒,自己去露營。露營在離婚過程中,給我很大的療傷與舒壓,它很赤裸,每天早上拉開帳篷,每個人都是披頭散髮、沒刷牙沒洗臉,坦誠相見,當藝人可能得一直很完美的,但露營時,你可以很真實。
仙俠劇裡都演,主角要成仙之前,需要先下凡經歷七劫,才能煉化飛昇。我覺得和我好像喔!我經歷了離婚的痛苦,但煉化後,無論在EQ、同理心、人生歷練,我都成了一個更好的人。
佑佑爸爸(化名)和佑佑媽媽(化名)是一對選擇不走上法院離婚的夫妻,從相爭親權(俗稱監護權)、到願意各退一步放下執著,都是為了他們心中最軟的一塊──7歲的兒子。他們搭起了離婚前的保護傘,帶孩子慢慢適應在父母家輪流居住的生活,也用滿滿的愛持續灌溉,告訴孩子:「你沒有失去任何一方。」
佑佑媽媽,43歲,教師,2022年離婚
2011年結婚,試管嬰兒做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兒子佑佑(化名)。佑佑出生時就只有一顆腎臟,佑佑爸爸相當保護孩子,我比較樂觀,還是鼓勵他和一般小朋友一樣,到處跑跳、跌倒了也沒關係,因此和爸爸常在教養上爭執。2020年暑假,我覺得在婚姻中已快喘不過氣,決定搬出家,到北部生活。
後來3個月,社工商談員以視訊,帶我們討論離婚和孩子的照顧。過程並非一帆風順,某次商談中吵成一團,爸爸中途斷訊直接退出。但也是那一次,我私底下寫了一封信請教商談員,我到底該如何說話、才能和爸爸溝通?商談員給我一張建議清單,我至今牢牢貼在電腦前,每次傳訊息給爸爸,都盯著那張紙,反覆修改文句再傳送。
比如以前遇到孩子發生意外,我會直接責怪爸爸:「你都沒跟我講!」現在我會試著說:「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忙嗎?」原來對話間不能有好多對「你」的指責,要有多一點「我」的關心。
商談間我也進一步思考,我憂心爸爸對孩子照顧不夠周到,始終不願意對親權放手,但若自問他是不是好爸爸?其實他是,是我要學著放下擔心。想通這點後,我鬆口讓孩子留給爸爸照顧。這個改變,也終於促成正式離婚的討論。
正式離婚前,我沒有用謊言泡泡包住孩子,而是告訴他,媽媽和爸爸沒辦法相處得很好,所以想分開住,但你需要時,我們會立刻到你身邊。分居時剛好碰到疫情下全面遠距工作,我們讓佑佑在兩家輪流住,「試營運」一年多後,才正式離婚。佑佑還沒辦法理解「離婚」這個名詞,我只問他,你在爸爸、媽媽家都開心嗎?他總是點點頭。我會抱抱他,你開心、我也開心,那就是最好的狀態。
我和爸爸還是偶有摩擦,現在LINE都是封鎖狀態,我們找到的新溝通管道是Email,沒有立刻回覆的壓力,讓對話輕鬆很多。
現在佑佑週間在爸爸家、週末在我家。爸爸的照顧很細膩,課業、醫院回診,他會負責,我則帶孩子往外跑。我把六日工作全推掉,帶佑佑去七星山、動物園、象山、九份。走出婚姻後,我的心理狀態改善,每個週末見面,都能有滿滿的能量投注在孩子身上。我告訴自己,把每一次和孩子相處的「質」拉高,就不必去爭時間的長短。
佑佑爸爸,46歲,教師,2022年離婚
佑佑的媽媽當年懷孕時,一般新手父母應該很開心,我卻是滿滿擔心。在佑佑之前,我們有一個無緣的寶寶,懷孕20週時媽媽回娘家,結果中途破水,寶寶就離開了。我到現在還是很自責,要是當初有同行、馬上帶她就醫,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這件事對我和佑佑的媽媽都很衝擊,可能傷痕沒處理好,延續到了之後的關係。佑佑出生後,我老怕他出意外,不想再經歷失去一個孩子,也因此夫妻有很多爭執。
2020年,佑佑的媽媽提出離婚,獨自搬到北部。比起對我個人的打擊,我腦子一轟,想的卻是:「慘了!佑佑之後怎麼辦呢?」當然,分居後她仍非常關心孩子,但我始終不願意離婚,擔心對佑佑衝擊太大。
那段時間佑佑過敏很嚴重,常常半夜鼻塞哭鬧,我安撫不下,就打給遠在北部的她,但隔著電話,佑佑媽媽又幫不上忙,孩子一邊哭,我們一邊爭執,不歡而散。我花好久時間才學習到,孩子有時候是情緒要發洩,未必是很嚴重的問題,要多觀察,才能放下擔心。
佑佑的媽媽找我做離婚「家事商談」時,我心裡想的是,如果商談順利,是不是就不用離婚了?但商談幾次後,我也漸漸認知到她的堅決。社工商談員常對我起到提醒作用,有時我們嘴上說為孩子好,心裡想的卻是自己。沒有兄弟姊妹的佑佑,把我和媽媽當他最好的朋友,分居那段日子,我開始和佑佑聊心裡的想法,他對婚姻還沒有概念,只是很天真地說,爸爸媽媽常常吵架,不如分開住,他覺得這樣也不錯。
起初會覺得,人生走到離婚這一步,是不是很失敗?但後來我想,如果無法接受離婚,我和佑佑的媽媽永遠劍拔弩張,接受它,反而可以創造一些改變。
後來簽離婚協議書的時候,一般協議會安排孩子隔週週末輪流在父母家過,但我主動和媽媽說,每週都讓孩子去找她也沒關係。我當然知道,這樣就失去和兒子一起週末出遊的機會,但我不希望孩子和媽媽疏離,就當週一到五努力照顧佑佑,六日媽媽剛好接手。我告訴佑佑,只是生活模式做一點調整,但他並沒有失去父母任何一方。
接下來我還能改變什麼?就是把孩子帶好,讓我和媽媽間的不滿漸漸淡去。現在逢年過節,我們都是兩家分開過,但等孩子長大,會不會哪天冰釋前嫌?
也許哪一天,我們會再度一起幫佑佑慶生。
跨國,對離婚父母意味著永遠有一方與孩子跨海相隔。COVID-19疫情下,就著視訊與孩子對話、隔離一個月起跳只為見孩子一面,是他們的日常。外國政府封城後,Amy(化名)為了女兒要留在海外或台灣與前夫打官司。她如何在極為緊張的關係中,放下內心對官司輸贏的執著,選擇支持孩子、也癒療自己?
Amy,43歲,上班族,2017年離婚、2022年結束親權官司
我和前夫都曾是在海外工作的台灣人。女兒小布(化名)4歲時,我意外翻到前夫手機訊息,發現他在外面有小三、小四、小五。丈夫外遇對我非常衝擊,我一直責怪自己,人是我選的,是我做了錯誤的決定,掙扎著把關係又撐了大半年。那時我住20幾樓,向窗外望時,常想跳下去,最後還是決定離婚。當地一起遛小孩的台灣媽媽聽到,批評我太自私,說「這樣小孩就沒有完整的家了」,但我當時想,我得活下來,我的孩子才能繼續有媽媽。
離婚後,小布輪流住在我和前夫家,一開始沒問題,但2020年,我帶小布回台過年,突然疫情爆發,我決定留台定居,也想把女兒留在台灣上小學;但前夫堅持要將孩子帶回國外。討論過程中,某天我毫無預警地收到一份法院的文書,才發現前夫已經偷偷找了律師,控吿我侵占小孩。那是我們第一次打官司,當時我心想,前夫想要小孩,我一定不要讓他得逞。官司一打就5個月,小布說她想念國外的同學,我們最後協議讓孩子回去念書。
小布遠在海的另一端,之後兩年,我只能把握每年過年,飛出國,才能實體抱抱她。要完成這個願望,得向公司爭取一個半月的假期;而我光在國外、台灣兩端隔離,就要28到35天,實際和女兒相處只有短短1、2週,但再辛苦我都願意。
小布是個把話往心裡藏的孩子,不會和我說傷心事。我們離婚沒幾年後,前夫有了新伴侶和新生兒,小布在海外的日子,可能慢慢很無聊、很寂寞吧!開始封城的日子裡,她一天會打五通電話給我,只為和我講講話。她喜歡畫畫,隔著視訊教我畫圖,我就在螢幕另一端,拿一組紙筆,隨她的指示畫小兔子、小熊、小小兵。
當外國封城的管制開始放鬆,我和前夫託朋友帶小布飛回台灣。母女在台灣共度了一個快樂暑假後,小布某天突然和我說,想要留在台灣讀書。我非常驚訝,告訴她,如果爸爸不答應,我們可能還是需要上法院,妳確定嗎?她非常堅決地和我點點頭。於是我又和前夫展開討論,那是我們第二次打官司。
第一次進法院調解,我們足足爭執了7個半小時,那一次,法官指示我們倆都去上親職教育課。
後來我真的有去乖乖上課。還記得第一堂的心理師,拋出一個問題:一個對婚姻不忠的男人,可不可能仍是一個照顧孩子的好爸爸?我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思考過,當場眼淚止不住地流。第一次打官司時,我和前夫的心態都是「必須贏」;但其實孩子同時需要爸爸和媽媽,今天走上法院,我們已經都輸了。
下一次調解時,我請前夫的律師轉告他:今天不管結果如何,都不代表誰贏了、誰輸了;我們一起想辦法,讓孩子能有穩定的環境。我的心態改變很多,來法院討論並不是因為我想要小孩,而是因為這是孩子想要的,我只是支持她。前夫提什麼條件,我大部分都配合,最後,前夫也妥協了,讓小布留在台灣。
定案後,我並沒有如想像中感到神清氣爽,反而像在黑暗的房間裡待久了,一下子走到室外,必須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
從發現外遇、到離婚、到我又重新變回一個完整的人,這段時間是漫長的自我療癒,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我不會想再為了孩子上法院,在法律的攻防、和我的心中,這已經是一個終點,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手上有個刺青,是一個小布畫給我的圖樣,上面寫著「小布愛Amy」,我問她,為什麼不是寫「小布愛媽媽」?她說,每個人都有媽媽,但只有Amy是我的媽媽。現在我會帶小布去夜市玩,射空氣槍,贏回來的娃娃放在她床上,每天我坐在娃娃堆間和她道晚安。
不是不離婚,才叫給孩子完整的家,現在的我們是一個非常有愛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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