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5日,台北市天母棒球場7度的低溫下,時報鷹總教練李瑞麟逝世5週年紀念賽在寒風中登場,球員口中的「師母」、李瑞麟遺孀李淑梅,站在投手丘上哽咽地說著:「他(李瑞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群孩子們,希望大家以寬容的心看待我時報鷹的孩子!」
深居屏東內埔的美和中學音樂老師李淑梅,不只把每個時報鷹球員都當成心頭肉,在美和中學任教超過40年的她,更是很多美和人口中的「老媽」。光是在她家裡吃住、長大的乾兒女就超過40多個。66歲的她,這輩子都掛心這群美和的孩子們,有沒有吃得飽?穿得暖?每年過年,她會選一天和兒孫們「圍爐」團圓,看著這些許多已為人父母的孩子們「好好吃飯」,就心滿意足,過著專屬於她的母親節。
「音樂課上,李淑梅老師突然問班上的學生:『有沒有人想來我家幫忙看家,順便住在我們家?』」當下有2個國中生舉手,就這樣,1986年開始,美和中學國中部的學生開始在李淑梅家裡寄宿。自此持續長達7年的時間,李淑梅家裡成為家境清寒、或離家就學孩子們的寄宿家庭,這些曾寄宿過的孩子,也全部成了她的「兒子」、「女兒」;直到1993年搬新家後,李瑞麟罹患鼻咽癌需要照顧,家裡才停止讓學生寄宿。
談起這段往事,李淑梅只是輕描淡寫一句:「李老師(李瑞麟)每天忙著帶球隊,經常出國比賽不在家,舊家很大有100多坪,我一個人帶著3個女兒,總是有些事情需要人手幫忙,換換燈泡、客人來拜訪要忙著招呼,索性就問問班上有沒有外地孩子想來住我家,讓這麼大的空間熱鬧些。」
其實,每個來寄宿的孩子,背後都有一個辛酸的故事,只是李淑梅從來不說。她只是用精湛的廚藝餵飽國中生的胃,讓他們安心地在老師家念書。
勞動部專門委員黃信文,是李淑梅「餵大」的孩子之一。國中兩年,他都寄宿在李淑梅家裡,至今都是她的貼心兒子。黃信文提到淑梅「老媽」,滿是感激:「『老媽』從來不提每個孩子背後的心酸故事,當時我家裡經濟狀況不佳,但國小就跟同學打架,父母才把我送到美和,國一每天要從屏東騎腳踏車到內埔,直到老媽開口招募寄宿學生,我鼓起勇氣舉手住進老師家。那兩年時間對我很重要,穩住情緒波動的國中階段,後來才能考上高雄中學、台大法律系。是老媽給了我一個正向的人生,否則現在我可能只是個混混。」
黃信文在美和中學畢業時,親生母親特別到李淑梅家裡致謝,感謝另一個「老媽」替她照顧兒子2年。「生母在我退伍後過世,『老媽』更是訂了一大束鮮花放在棺木上,我很幸運有兩個母親,因此到今天,我仍很感恩在人生中遇到對我這麼好的人,」黃信文說。
照顧美和孩子,其實不是源自她知名的棒球教練先生李瑞麟、而是她的醫師父親李瑞昌,父親和先生名字只差一個字,但醫師父親愛棒球不僅不比教練先生少、對美和中學棒球員的付出和貢獻甚至更大,是在地人口中的「美和棒球之父」。
李淑梅出生在屏東竹田醫師家庭,父親李瑞昌是留日醫師,學成後回到故鄉開業行醫。美和中學校長曾焜宗表示,李瑞昌和美和中學創辦人徐傍興兩人是拜把兄弟,共同創建美和棒球隊,建立起與蔣宋美齡創辧的「北華興」齊名的「南美和」霸業。球癡李瑞昌只要有空,就坐在球場旁看棒球隊練球,陪在父親身旁的李淑梅,從小就被賦予照顧球隊生活起居的任務,這樣的託付沒有在父親離開後結束,反而成了她一輩子的功課。
李淑梅回想起這段往事,她笑說:「我剛到美和中學教音樂時,一個月薪水才1,000多塊錢,每次父親都塞5,000元給我,要我買菜幫球隊加菜。印象最深刻的是切人蔘片泡茶,幫球員補身體。過程很繁瑣,得先用蠟燭燒到軟再開始切,每次都切到發火,但這就是棒球痴父親:很願意花錢資助球隊,反而不願意補貼給女兒。」
「所以我不是認識李瑞麟後才開始照顧球隊,而是在認識他之前,早就管起球隊,那時球員叫我『李姊』。現在綺麗珊瑚成棒隊總教練、名球評楊清瓏跟我還是拜把的姊弟。直到結婚後,新進的球員才叫我一聲『師母』,」李淑梅說,「我和(李瑞麟)老師分工很清楚,他管訓練,我管吃穿,球隊每個晚上一定有宵夜加菜。」
即使到了現在,李淑梅依舊是美和中學棒球隊報名名冊上的行政。前陣子,她還找台灣體育大學棒球隊總教練龔榮堂、以及楊清瓏,一起物色合適的美和中學棒球隊總教練人選。嘴巴上說不想管棒球隊的事,實際上卻依舊掛心。
「不只是『老媽』對孩子視如己出,『老爸』也是如此。」
時報鷹進入職棒後,黃信文考上台灣大學法律學系就讀,當時正在念大三,「老爸」李瑞麟帶球隊到台北比賽,忙完球隊事務後找他吃飯,一坐下就問:「你媽交代我上台北要關心你的生活?最近怎麼樣,怎麼都沒聯絡?」黃信文說:「現在要兼三份家教,才夠付學費、生活費和住宿費。」才剛講完,李瑞麟瞬間收起笑臉,嚴肅地說:「這樣不行,怎麼有時間準備考試?你看家教到什麼時候就停掉,以後每個月我來台北打球,都要來找我。」
此後每次時報鷹上台北比賽,李瑞麟一定打電話叫黃信文到球隊下榻的環亞飯店,「每一次都是拿一包信封,裝著當月的生活費,」黃信文哽咽地描述,「當老爸罹患鼻咽癌開刀,已經不能說話,我那時已經從金門退伍,見到老爸我開口問他:『之前資助我大學生活費總共多少錢?我會慢慢還⋯⋯』」話都還沒說完,李瑞麟就生氣地把他的手揮開,「一直到『老爸』過世,都沒跟我拿過任何一毛錢,而『老媽』也跟我說:『這是你欠爸爸的,跟我沒關係。』」
擔任護理師的曹圓圓、也是時報鷹棒球隊後援會隊長,是李瑞麟和李淑梅的乾女兒之一。她回憶,當時是時報鷹迷,後來考上美和護理專科學校,經常去美和球場看球隊練習,「淑梅老師知道我是台北人後,經常照三餐關心,找我去家裡吃飯、帶盥洗衣物到老師家換洗,最後也成為寄宿一員,後來李瑞麟老師知道後,也絲毫不意外,只是說一句:『一起叫我們老爸、老媽就好!』」曹圓圓說,「這就是老爸和老媽,關心總是不說破,但那種貼心會讓人永遠記得。」
李淑梅自己有3個女兒,目前是與任職於美和中學校護的大女兒、以及在高雄工作的二女兒同住,小女兒則是在國外念書。
雖然從小家裡就有很多人和她們分享爸爸、媽媽,但她們並不吃醋,把每個異姓兄姊都當成自己的哥哥、姊姊。大女兒李佳語描述,從小就是跟一大家子的人吃飯,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時候很不喜歡到補習班補數學,都是「哥哥們」騎摩托車載她去,「去補習班的路上,我總是坐在後座哭著,但『哥哥』不能違背老媽的意思,只能乖乖地在補習班外等我哭完,再默默看著我走進教室,」她雖然是老大,但從小也是被這些哥哥、姊姊們照顧,「所以你問我,『會不會覺得父母的愛被剝奪?』我從來不覺得,因為爸媽的關係,有很多哥哥姊姊在照顧我。」
總是兒女最堅強依靠的老爸老媽,在最無情的生命考驗和難關時,也多虧眾多的兒女們當他們的後盾。
1997年李瑞麟鼻咽癌復發,李淑梅匆忙從屏東搭車北上,要陪他到台北榮總開刀,擔任護理師的「女兒」曹圓圓立即準備開刀住院的所有物品,她記得那時「老媽」還淡淡地對她說:「圓圓啊!平常都是我幫妳準備東西,這次要麻煩妳幫我們準備。」
李瑞麟經歷37小時的開刀、將近兩個月的住院,李淑梅一直沒有離開榮總半步、甚至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始終是一張笑臉照顧婚後大半時間在外帶隊打球的另一半。球評曾文誠就提到,當時他到醫院探望李瑞麟,一見球場上霸氣十足的樣子因病憔悴、虛弱,心裡著實難受。「師母(李淑梅)卻跟我說:『我覺得,上帝終於把老頭(李瑞麟)還給我了。」語畢,李淑梅仍是她慣有的甜甜一笑;曾文誠卻撇過頭去,強把眼激逼了回去。
只有一回,讓堅毅的李淑梅也崩潰了。曹圓圓回憶,那是主治醫師突然找她們去辦公室,宣告腫瘤太大,已經無法完全切除,「老媽當場跪下來,紅著眼眶跟我說:『妳老爸這次不會好了!』但脆弱也只有那一剎那,走出辦公室後依舊不斷鼓勵著老爸。」
即使李瑞麟已經離開19年,但兒子女兒們回憶起這段頻繁進出醫院、治療又復發的過程,都紅了眼眶。當時37小時的馬拉松手術,開刀房外一直都有10幾位兒子女兒,輪流陪著老媽。這一次,換他們守護著「老爸」、「老媽」。
黃信文就說,「經過這些年,我已經到了老爸當年的年紀,每次只要腦袋中浮現負面情緒,就會想起當年老爸在時報鷹簽賭案、鼻咽癌復發的雙重打擊下,依舊能從容面對,這是老爸留給我的身教。」
李淑梅提起這段往事,總是有點遺憾地說:「當時是我逼著老師放下時報鷹,趕快回來治療,並勸他治好後就可以回到球場;只是沒想到從此老師再也回不去,成了一輩子的遺憾,可見老師的『球癌』病情比鼻咽癌更重。」女兒李佳語也說,「其實爸爸開完刀後有說過,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寧願死在球場上,最後那段日子努力復健,也是想要回球場,因為他最放心不下的,是那群正在經歷黑鷹事件的球員哥哥們。」
曾因涉案成過街老鼠、躲避媒體和眾人目光的時報鷹球員,直到如今,只要「師母」李淑梅一句話召集,無論在人哪裡,都願意挺身而出。他們心裡,都對老師和師母有深深的感恩和愧疚。
乾兒子黃裕登說,「『老媽』送過我一條金項鍊,在生活比較辛苦的時候,還特別打電話提醒我,如果有急用,那條金項鍊可以當掉。但至今我每次只要回屏東,一定要戴上老媽給的金項鍊。」即使都已經在台北多年,每逢端午節,他一定會收到一大箱「老媽」寄來的粽子和蓮霧,似乎深怕乾兒子餓著。
前時報鷹「強打少年」陳慶國迄今仍感嘆,「李瑞麟老師過世了,現在媒體愈來愈少提到他。如果我們的師母,要出來成立李瑞麟棒球協會、辦比賽,我相信號召力還是不少的。」
時報鷹球員們心裡憂慮的是,對他們人生、和台灣棒球貢獻良多的老師和師母,漸漸被社會遺忘了。
但與世無爭的李淑梅,心裡除了惦記這些兒女們,其實沒有別的貪圖。如今家裡沒有寄宿孩子,她的愛心仍不止息,投射關愛在流浪貓狗身上。她養了20隻貓、2隻狗,每天還會去家附近餵養流浪狗,連美和中學的校狗都是她負責照料。
踏進李淑梅屏東內埔的家,一塵不染。即使收養流浪貓狗,也完全沒有騷味,廚房與飯廳更是令人吃驚,幾乎可說是餐廳等級。飯桌則是好像一張會議桌,從擺設到整理,都流露出屋子女主人一生花了多少心力,照顧這個家、和家裡進進出出的孩子。
曹圓圓也說,以前舊家更誇張,每次吃飯都是十幾個人,還有來訪的客人一起吃飯。當時吃飯的桌子是更大的「會議桌」,煮好的菜擺滿桌子,所有兒子女兒們坐滿,一起吃飯,甚至包含學校的老師、朋友。每天只要到吃飯時間總是非常熱鬧,桌子周圍經常坐滿、甚至還有人沒位子坐。
「老媽拿手的滷紅燒肉、滷鴨蛋、麻油雞,都是兒子女兒們一定會預約的菜色,每一次只要回屏東,一定要特別準備一個空行李箱,而老媽會用食物塞滿它。」曹圓圓提到「老媽」,就像是話匣子停不下來,現在雖然李家已經沒有接受學生寄宿,但老媽每年還是會提議有些孫子可以來念美和,讓她順便帶孫,就像是帶以前兒子女兒一樣。只是大家都擔心老媽太累,尤其是我們採訪時,看到李淑梅的手指關節已經有點變形,都是長期勞動所致。
但閒不下來的李淑梅近年照顧流浪貓狗,也是為了在外的兒女們。
曹圓圓就說,「『老媽』開始收養流浪貓狗,是因為看到一隻貓在路上叫,『老媽』就想到,可能她的兒女在外面也會餓肚子,因此希望照顧貓狗、多幫兒女積點功德,或許自己的兒女們在外面需要人家幫助的時候,就會有人伸出援手。」
原本應是嬌嬌千金小姐的醫師女,李淑梅卻是勞碌大半生;彈琴的雙手忙著下廚、打掃,一顆心總懸掛在各地的孩子們身上。「外人或許很難想像,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老媽』,卻無時無刻掛心著孩子,而且絲毫不求回報,也很少對外人提起。這就是我們永遠的『老媽』,」曹圓圓如此說。
有句諺語說:「上帝不能無處不在,因此創造了母親!」有些母親為環境所迫,無力盡全心照顧子女,而李淑梅就像是上帝的「救援母親」,上場接替照顧那些原生家庭力猶未逮的孩子們,在她的心裡,這場救援工作,只要她在的一天,就沒有退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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