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021)8月大雨侵襲,全台高麗菜交易量最多的雲林縣西螺果菜市場,批發價創下近5年新高的43.2元,零售更高達一顆200元,成為搶手的「菜金」;但僅僅半年,高麗菜價格卻腰斬、再腰斬,1月15日時每公斤剩7.3元,落魄成連採收都不符成本的「菜土」。這樣的戲碼幾乎年年上演,農委會將「源頭預警」視為挽救高麗菜的殺手鐧,2009年推動全國種苗業者成立台灣蔬菜育苗協會,要求業者申報賣出的數量,據此發出警示。農委會宣稱對全國種苗的掌控達到9成,不過許多業者都不約而同指出「低報是常態」,沒有查核機制,這套系統從源頭就出現問題。
為什麼管控措施一再失靈?身在產業上游的育苗場,如何成為第一道守門員?一面賣苗,一面看著農民「入坑」,心裡又是什麼滋味?《報導者》從經營高麗菜苗20多年的育苗場視野出發,看看他們見到的高麗菜困境。
去年11月中旬,農委會發出高麗菜「紫爆」超種訊息,比近3年同期增加27%,屆時1月下旬採收價格可能下跌;果不其然,高麗菜價格自今年(2022)年初一路往下滑,1月15日每公斤均價為7.3。在這個產業20多年,雲林縣莿桐鄉的育苗商廖信彥年年看著農民在天堂與地獄間遊走,身處產業上游、同時身兼高麗菜農,他比別的農民多了一點距離觀看這場賭局,「發現苗訂購多時,我就會晚一點種,苗訂購少時,我再種。」
廖信彥的父親務農、買賣蔬果,他從小看著市場的數字長大,25年前看好蔬菜產業,投入買賣農藥、肥料,也開始高麗菜育苗,蓋了六分地溫室,和別人合夥一甲地育苗,同時向其他農民租地種菜、買賣高麗菜,「高麗菜比較好種,相對其他蔬菜也省工,比較好賺。」
高麗菜有「菜王」之稱,種植量高居全台蔬菜第一,2020年產量高達40.9萬噸,是第二名花椰菜的5倍之多,每個台灣人平均一年吃下18公斤高麗菜。雲林縣「西螺果菜市場」裡的行口攤商形容,高麗菜是「國民蔬菜」,「50元的便當中會有,上萬元的龍蝦鮑魚宴也會用。」高麗菜量大時價格下跌,其他蔬菜也跟著跌;價格高時,消費者轉向其他蔬菜消費,帶動整體蔬菜一起上漲,「菜王」指標當之無愧。
如同廖信彥所言,種高麗菜技術門檻低,資金需求不高,而且生長期約70天,正好銜接上中南部二期稻作10月底收成到隔年一期稻作的空檔,讓許多農民抱著「賺年終」的心情進場。
21世紀,台灣的種苗場來到了蓬勃發展的時代,廖信彥也是在此時投入育苗業。每年他會評估訂單和市場狀況,決定要跟種子商購買多少種子,在30天的成長期內,他必須時時觀察溫度環境,一旦下雨、溫度過高便容易產生疫病。在廖信彥挑高4公尺的鋼骨結構強固型溫室裡,工人正俐落地轉動手腕,將高麗菜苗從穴盤中鏟起,補滿另一個穴盤,一個穴盤有時會不小心種下兩顆種子,或者混入其他作物,甚至出現斑點病徵,有經驗的工人一秒就能挑出漏網之魚。
廖信彥說,由於高麗菜價格好,育苗需要30天,農民為了搶時間、提升土地利用率,育苗走向專業化,農民直接在7、8月就跟苗場下好訂單,割完稻子、整完地,11月馬上投入種植,期望趕上年節需求賺紅包錢。
當時是苗場的黃金時代,訂單應接不暇,吸引業者前仆後繼投入,2009年農委會推廣成立「台灣蔬菜育苗協會」時,約有80多家蔬菜育苗業者加入。然而當時種苗改良繁殖場就預警,蔬菜栽培面積逐年下降,全台育苗場卻有100多家,種子業者或專業蔬菜生產者等上下游業者相繼投入,「已經到了割喉狀況」。但2015年再次調查時,蔬菜育苗場仍大幅成長到191家;最新的2019年研究,蔬菜育苗場則縮減至117家。
彰化雲林是十字花科種苗的一級戰區,117家育苗場有近7成位在中部。「20多年前我附近沒什麼育苗場,現在方圓5公里內至少就有5個種苗場,」廖信彥以自身經驗印證了產業變化。過去有些菜農自己育苗,或者共同委託其中一個人育苗,後來菜農索性成立育苗場,這些業者有的是家庭式、夫妻共同經營,只有忙碌時請少數臨時工,其餘時間都是「賺自己的工」,將人力成本壓低,這也使得種苗價格一直漲不起來,20年來每株價格始終維持在0.7元。
育苗業進入割喉戰,連帶使得整個產業管理更困難。育苗場是掌握高麗菜生產量的前哨站,農委會2009年6月推動全國蔬菜育苗業者成立「台灣蔬菜育苗協會」,並建立「大宗蔬菜播種量及供苗預警資訊」,以一旬10日為單位,希望育苗場每旬回報出貨量,推估每旬若種植量超過600萬株即為超種,向農會、產銷班、合作社等等發出「紫爆」燈號,提醒農民減量。
例如去年8、9月高麗菜價格非常好,吸引大批農民投入種植,希望搶占農曆年前需求,11月中旬高麗菜種植株數便達786萬株紫爆等級,比近3年同期增加27%,今年1月下旬採收便面臨價跌壓力。
2019年農委會原本打算雙管齊下,推動「甘藍種植登記制度」,農民只要來登記種植面積,就可獲得每公斤6元成本價的保價收購,不幸需要耕鋤時,每公頃補助10萬元。但由於補助費遠少於成本,農民大多都持觀望態度,不願意登記,導致農委會盛大宣示的政策,隔年(2020)就草草取消,最終仍只能寄望育苗場。
農委會雖然依賴種苗預警,卻缺少棍棒與胡蘿蔔來完善這套系統。育苗場和盤商、貿易商都不約而同向我們表示,會配合政策報數量,「但準不準就不知道了」。台灣蔬菜育苗協會理事長侯嘉靖表示,會員參與回報的數量很高,高麗菜部分大約9成5會回報,數量也大致正確,「因為大家也都想讓資訊透明,評估要育多少苗。」不過侯嘉靖也坦言,目前協會能掌握的育苗場大約8成,另外2成沒有加入協會,無法得知菜苗數量,也有些新加入協會的成員不知道要回報,或者育苗場臨時接到訂單,也不會回報。
根據農委會種苗改良繁殖場統計,2019年有種苗業登記證之業者佔79.1%,意即至少有2成業者根本沒有納入管控系統。
苗場回報出貨量,每個月約可獲得農糧署補助的2,000元作業手續費,對於業者誘因不高。台灣蔬菜育苗協會前理事長謝悉文也是高麗菜苗商,他表示,作業手續費金額非常少,只是意思一下,菜苗量目前沒辦法很精準確認,「這是一個傳統的產業,數字都是大概一個量,畢竟我們沒有系統化。」
苗場視銷售量為商業機密,低報的質疑聲浪長期存在,但農糧署屢次被媒體問到這問題時都不斷強調,已考慮低估等情況,種苗數據是以苗場回報的數量,再除以0.9。農糧署花卉蔬菜科科長傅立忠指出,目前可掌握9成業者,比對市場種植趨勢大致正確,不過對於苗場申報的準確性,目前是採取抽檢方式,不會一一查核。
官方宣稱掌握9成,但民間從實務經驗來看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一位從事高麗菜買賣30多年的大盤商透露,官方的數字通常都是低估的,因為這個產業賺錢不會張揚,通常「報少不報多」,或者不通報,「雖然農糧署領的補助少一點,但種苗賣農民有賺就夠了,補助沒那麼重要。」西螺果菜市場總經理姜福受則觀察,因為種苗利潤低,若苗場申報的數量多,農委會警示超種,會降低農民種植意願,苗就賣不出去,因此種苗業者申報時自然比較保守,避免影響到自己的生意。
農委會在2009年推動育苗業者成立協會時,也冀望業者能夠發揮自主能力,適當調控菜苗生產量,然而這對競爭激烈的育苗場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目前台灣的育苗業機械化仍不普及,大量仰賴人力,人力支出佔成本4成,而且即便有錢也不一定找得到工人。廖信彥兩個兒子退伍後都回家幫忙家業,是他目前最仰賴的噴藥工。
廖信彥分析,高麗菜苗收成約30天,一年約可收成6次,以一株價格0.7元計算,一分地每年總營業額約150萬元,但6個工人工資一年就付出300萬元,加上培養土、農藥、肥料、種子價錢、設施成本攤提,自己種一甲地幾乎沒賺。
他從沒想過,投入這產業時,一株高麗菜苗售價約0.7元,20年後基本工資已經成長5成,農藥肥料也往上漲,菜苗價錢竟然還是一樣。即便花了500萬打造強固型溫室,育出來的種苗品質和數量比其他使用簡易網室的業者優異且穩定,但差異仍沒有大到農民願意多花錢購買,他有點喪志地說,這幾年下雨後又高溫,苗場病害多,一次染病就倒掉上千株種苗,損失數十萬,若有人想租,寧願租給別人不幹了。
廖信彥還是育苗場中情況較好的。平地高麗菜產期約從11月~4月,他為了延長苗場工作期,經常半夜3點出門,橫跨一個山頭,供應菜苗到宜蘭四季、南山一帶的中高海拔高麗菜,銜接山上5~11月的高麗菜產期。其餘供應平地的苗場,許多從1月就開始放寒假,一休就是半年。
近年受COVID-19疫情影響,海運價格翻倍,仰賴進口的泥炭土價格從一包170元漲到300元,今年1月1日育苗場才終於受不了,調升菜苗到一株0.8元,但菜苗並沒有公定價,全仰賴業者默契,仍有育苗場害怕客戶流失苦撐著,其中許多都是家庭式育苗場。
從2015年191家,到2019年117家,黯然離開育苗場者不少,留下來的業者多半是早期就投入。種苗改良繁殖場2019年的研究顯示,經營20年以上者佔了46.5%。一位高雄的育苗商表示,南部一株高麗菜苗早就是0.8元了,中部是一級戰區,所以長期壓價。很多人撐著,只是因為這行勉強還能養家糊口,「但他們沒有成本會計概念,沒算進設備的折舊攤提、人力成本,認真算根本是賠的。」
廖信彥則觀察,這些育苗業者投入已久,「轉行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但育苗利潤實在太低,只能薄利多銷,因此即便知道市場高麗菜已經過多,「但有生意上門,叫育苗場不賣,要怎麼養活自己?」
作為最前線的觀察員,育苗場除了面對現實營收的掙扎,心情也處在矛盾狀態。廖信彥看過農民靠著高麗菜買房買車,但也親眼見證價錢崩盤,一夕賠掉上百萬。他從中摸索出一套種菜心法:只要農民訂苗的數量增加,表示產量有可能過剩,他會少種或延後種植;當農民看到高麗菜價格低、減種時,就是種植的好機會。除了評估自己賣出的苗量,平常同業也會互相交流訊息,他不諱言,育苗場掌握的資訊比一般農民更快更多,有利於判斷市場現況。
「種植量太大時,我會跟比較熟識的農民講,但大部分不會講,因為如果叫他不要種或晚點種,後來氣候波動價格好,沒賺到錢要怪誰?」廖信彥笑了笑,略帶無奈地說,高麗菜受氣候影響的波動大,只要一場寒流或大雨,高麗菜生長變得緩慢,民間吃火鍋需求提高,菜價就從谷底攀上來,因此農民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育苗場即便提前掌握了市場狀況,也無法多說什麼,「就讓市場機制自然運行,價格跌,隔年種的人就少了。」
面對年年上演的高麗菜困境,雖然育苗只是其中一環,但在西螺從事蔬菜買賣30多年的貿易商胡英傑認為,從源頭管控,遠比超量暴跌後灑錢補助來得有效率,政府若判斷高麗菜苗超過警戒值,可用補助或獎勵方式銷毀種苗,避免流入市場,就算最後收割時因天氣影響產量變少,但冬天不像夏天會有颱風、大雨,即便量稍微變少,價錢仍不會漲太多;如果量太大,農民仍執意要種,價格崩盤補助時也不能一視同仁,例如配合產銷履歷、契作政策的應優先補助,讓台灣產業能升級。
但這麼做的前提是對育苗場的掌握必須夠精準,「農民不會接受你沒有苗,會到其他地方買,我們協會必須更大,把所有人都納入協會,集中協調力量比較大,」侯嘉靖表示,現在補助和獎勵業者申報菜苗、加入協會的誘因都很微小,一個月要跟協會申報3次,許多人都覺得麻煩,有些人則是怕報出去會洩露商業機密,雖然協會一再保證不會發生,但仍有許多人卻步。如果政府能加強誘因,例如用肥料補助或其他獎勵吸引業者加入、申報,可以讓協會凝聚力更強,「如果我們可以掌控更多種苗,一定配合政府政策管控好,畢竟大家也不希望起伏這麼大,苗賣不出去還是得報廢。」
除了仰賴業者自主,一名地方農政單位主管認為,農委會應該有自己的系統,運用空拍機等效率較高的科技設備,查核高麗菜面積,再和育苗場的資料比對,才有辦法精確掌控數量,進而輔導農民轉種其他作物。
高麗菜既是人人喊打的菜土,也是農民年年想抓住的菜金,牽一髮動台灣蔬菜產業全身。擺脫傳統包袱,從源頭的育苗場開始改革,或許是讓產業轉型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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