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國之荒原:金權政治、貧富差距、體制失能、族群對立,理解美國人憤怒的根源》第12章節選,經八旗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和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以《野心時代》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之最佳非虛構獎項的《紐約客》雜誌(The New Yorker)記者歐逸文(Evan Osnos),2013年結束長達8年的駐中國特派員生涯,回到了美國,卻發現家鄉變得面目全非。過往他常跟埃及、伊拉克或中國的公民述說美國的理念,包括追求法治、追求真理,人人也有權追求更好的人生。但如今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多年來他對外人所說的都是謊言?都是在自欺欺人?
歐逸文更發現,在2001年到2021年間,美國已成為一片道德上的「荒原」,隨時都有可能引發一場嚴重的「森林野火」。由於政治人物及部分媒體的渲染,導致美國人擁槍人數創新高,槍擊事件更頻繁發生。社會對移民、穆斯林、有色人種等少數族裔的敵意不斷增加。有錢人玩弄金權政治,以自由之名行貪婪之實,想盡辦法刪去財政支出,減少稅收,這導致國家沒有多餘的錢來照顧社會上最需要照顧的人群。以上種種現象加劇了美國國內的裂痕,美國人不再懷抱共同的高遠夢想,眼下只有一群怨氣無處宣洩、三餐無法溫飽的窮苦人,以及汲汲營營獲取更多利益,只想到自己的有錢人。
美國2021年出版的《國之荒原》書中,歐逸文花了上千個小時訪談數百位美國云云大眾,訪問他們的人生、他們的社區、他們的城鎮、他們的工作,以及他們為何感到無助、感到憤怒、感到無法為自己的人生做出好的選擇。在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落幕、川普(Donald Trump)將再次入主白宮之際,我們回顧本書中歐逸文對川普2015年投入共和黨黨內初選的言行描寫,以及民眾的心聲(因書摘節選之故,本文集中於共和黨白人)。9年後,川普在「非白人且非高等教育」、「拉丁裔男性」選民中的得票率更加提升。這和歐逸文當年觀察到的這一切,有哪些變與不變?
川普總把自己多有錢掛在嘴邊,他說他連那些資產排在前1%的人都不放在眼裡。(那他是否也不在意後面那99%的人?)這論調對他有所幫助。共和黨支持者南西.梅茲(Nancy Merz)是52歲的漢普頓市居民,她對我說:「我喜歡川普是因為就算真的當選了,他也不用向任何金主低頭。」她說自己是在一間傢俱公司工作,而丈夫查理曾經是奇異公司旗下某家工廠的員工,負責製造家用電錶。奇異公司遷廠到墨西哥後,查理換了工作,去醫院幫忙泊車。川普在演講時承諾自己將會設法阻止美國的工作機會外流,所以梅茲夫婦就變成支持川普的共和黨人。他們會去做禮拜,但他們非常了解川普,知道他不可能成為會眾,也能體諒他那些冒犯女性的言論。南西說:「這個國家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我們關心了。多年來我目睹很多朋友失去他們的房子。」
跟大多數競爭者不一樣,川普很了解這群美國人到底為何感到憤怒。他在2015年夏天說:「美國不是那些搞避險基金的傢伙打拚出來的。他們運氣好,光是靠不斷轉讓文件就能賺大錢。」他誓言必定對那些人增稅。「那些傢伙害死了不少人,但卻能逍遙法外。我想要把中產階級的稅率降低。」川普的粉絲把各種各樣的形象投射到他身上:性格強悍、深諳商道,甚至是正直誠實。因為他的言論都是針對特定族群,所以提出的許多想法都是充滿矛盾:他主張大規模驅逐移民出境,但卻覺得沒必要刪減聯邦醫療保險與社會保險預算;他誓言擴充軍備,但卻批評自由貿易—以上只是反映出支持他的選民往往內心就是充滿矛盾,想法無法連貫一致。
某天下午我在愛荷華州城市奧斯卡盧薩(Oskaloosa)等待一場造勢大會開始,跟史蒂芬妮.德沃德(Stephanie DeVolder)聊了起來。金髮碧眼的她大概50幾歲,是個猶太裔家庭主婦,先前曾幫求職網站Dice當過業務代表。她說她很樂見川普「注意到退伍軍人的悲慘處境,並未得到應有的待遇」,還說「他是非常堅定的軍人之友」,甚至表示她很喜歡川普在電視上的表現。
那天下午在奧斯卡盧薩,跟往常一樣,川普在台上振振有詞地列舉出一連串逍遙法外的墨西哥罪犯,說他們獲准「四處遊蕩,開槍傷人,殺人犯法」。他把這個現象描述為美國的嚴重隱憂:「問題這麼嚴重,但卻沒有人想要拿出來討論。」他提醒台下群眾先前他去拉雷多的小故事:「我跟飛機駕駛說:『拜託你們,飛行路線不要離邊境這麼近。稍微靠我們國內的方向一點。』靠近邊境實在太恐怖。」他說,等他回到紐約時,妻子迎接他的時候已經是笑中帶淚。她對著川普說:「你從邊境安全回來了!」然後哭了出來。一如往常,川普也講了某個非法移民殺人的例子(他說,「那頭畜生壓根就不該在美國」),並且向愛荷華州民示警,就算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不到威脅,還是得處處提高警覺。他說:「如果人民不敢在自己的國家四處走動,那實在是太糟了。這讓人難以置信。平心而論,在愛荷華州沒有那種問題。但其他地方的情況實在很糟。」
根據《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的報導,打從21世紀開始,多樣性程度提高最多的各個郡裡面,有超過一半以上是位於美國中西部各州,包括愛荷華、印第安納、威斯康辛、伊利諾與明尼蘇達。事實上,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調查發現,最不可能支持在美墨邊境上築起高牆的人,反而是那些居住地距離邊境不到560公里的人。跟其他右翼民粹主義者一樣,川普發現美國有不少民眾因為多元化程度提高而感到不安、恐懼或心存抗拒。在他們的想像中,周遭世界的改變程度比實際上還要劇烈。根據華府智庫「美國進步中心」(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與其他團體的一項研究顯示,當被問及美國大概有多少人口並非白人,人們答案的中位數是49%,但實際上的數字是37%。
這不是新現象。十幾年前,認為應該多鼓勵移民來到美國的哈佛大學教授勞勃.普特南針對40幾個社群做了一項研究,發現當社會進入多元化過程的初期,改變似乎會讓「所有人像烏龜似地把頭縮回自己的世界裡」。最抗拒改變的莫過於那些感到自己經濟地位並不穩固的白人。人口結構改變讓他們感到更為害怕,唯恐自己從本來就不高的地位往下掉落到距離底層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而這就是社會科學學者們所謂「厭惡殿後的現象」(last place aversion)。
1999年,極右派的美國研究人員李歐納.澤斯金(Leonard Zeskind)早已提出示警:未來幾十年內「種族將會再一次讓美國分裂。這次,白人將會失去既有的多數族群優勢。」透過人口結構預估,他認為非西班牙裔的白人將會在2045年成為少數人種。澤斯金猜測,就在人口結構即將逆轉的過渡期接近時,美國白人群體將會動員起來,設法保住自己的政治、經濟影響力。澤斯金寫道:「如果過去只是序曲,我們將會在21世紀中葉看到激烈衝突展開,並持續一整個世代之久。」我打電話給澤斯金,問他對川普的競選論述有何看法,他說:「嗯,那種戲碼竟然已經悄悄上演,比我預想的還要快。」
史班塞對我表示,原本他以為這場初選活動會是「充滿娛樂效果的畸形怪物大展」,沒想到川普卻讓他感到「耳目一新」。他接著表示:「我認為,川普內心深處意識到這次選戰的重點終究在於人口結構。美國即將進入一個新時代。」他說「我並不認為川普是個白人民族主義者」,但他深信:
「川普說出美國白人深藏於潛意識中的想法:『到了他們的孫子那一代,白人會在自己的國家成為遭人憎惡的少數民族。』我想,很多人都對此深感恐懼。他們可能沒有辦法把那種感覺說清楚,講明白。不過,我認為那感覺是真實存在的。我想這非常能夠解釋為什麼川普能夠颳起一陣旋風。我想,只有他能夠好好地利用這一點。」
賈德.泰勒(Jared Taylor)是白人民族主義雜誌與網站《復興美國》(American Renaissance)的主編,他的辦公室位於維吉尼亞州歐克頓鎮(Oakton)。關於川普,他對我表示:「我確信他會跟我這種人劃清界線。他也許不願意承認,但實際上他會有這麼高的支持度,群眾基礎就是來自我這種人。」住在辛辛那提的24歲白人民族主義倡議人士馬修.海恩巴赫(Matthew Heimbach)告訴我,這次川普讓許多跟他一樣原本提不起勁的年輕人都精神抖擻起來。馬修告訴我:「他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
川普當然不是第一個講話很厲害但卻滿嘴種族歧視言論的總統。湯瑪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就曾在《維吉尼亞州書簡》(Notes on the State of Virginia)裡面寫道:黑人「身上令人不悅的味道甚為濃烈」。雷根總統則是在致電尼克森時把非裔美國外交官比喻為「猴子」,說他們「還不習慣穿鞋子」。但是川普與其他總統都不同之處在於,那些令人厭惡的偏見是他用來與大眾對話、爭取認同的論述主軸,而胸懷類似偏見的群眾對此也深感認同。
對於川普屢屢提及凱薩琳.史坦勒(Kathryn Steinle),希爾很感動。2015年6月1日,32歲的舊金山女子凱薩琳陪父親在碼頭邊散步,沒想到卻遭槍殺身亡。警方認為這是一起隨機槍擊事件,後來逮到凶手胡安.法蘭西斯科.羅培茲─契茲(Juan Francisco Lopez-Sanchez),結果他竟是一個曾五度遭驅離美國的重刑累犯,而對於川普來說,「那位美麗女子」的不幸遭遇正是「為何我們必須立即在邊境嚴格把關的另一個例證」。希爾對我說:「這件事觸動很多人的敏感神經,因為有很多政治事件都是抽象的,但這可不是。我自己就有一個女兒,因此我不難想像我女兒倒在我懷裡對我說『爸爸,救救我』的模樣。」希爾譴責移民帶來許多問題,也批評跨種族通婚,他還針對「猶太人」帶來的影響提出示警,他說:
「對於川普這種人物的出現,我樂觀其成。但這倒不是說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重點是共和黨因為他而陷入一片混亂,反而有機會改頭換面,而對我們來講這是好事。」
泰勒自詡為「種族異議分子」,我們見面時他身穿灰色長褲與扣領襯衫,看來身材苗條且儀表端正。多年來,他與許多同道中人都意識到情勢即將改變,他們很快就可以大大擴充群眾基礎。三K黨早已因為官司纏身與內鬥不休而弱化,幾乎快要銷聲匿跡,但是網際網路卻讓年輕的種族主義者得以聚集在一起。
泰勒住在距離華府市中心半小時車程的殖民地時代磚造房屋裡,從餐廳往外望去是一片寬敞的後院。我跟他和5位讀者、友人在餐廳裡共享三明治,他們一邊吃一邊暢談自己對於種族和政治的看法。他們都是來自白領階級的白人男性,因為不同的人生際遇而成為白人種族主義者。克里斯身穿粉紅色牛津襯衫,打著領帶,自我介紹時表示他受雇於「保守主義公司」(Conservatism,Inc.,這是他對共和黨的別稱)。他說自己畢業於一家公立中學,學校附近常有槍擊案發生,「儘管我們因為學校裡的那些黑人和其他移民而每天都無法安全度日」,但他曾經覺得自己應該「別管那麼多」。
傑森是個穿著Polo衫的營業用房地產仲介,肌肉發達的他說:「我曾經遇過公司裡人事部門的員工用嚴肅而有點害怕的語氣對我說:『嘿,我們只會聘雇少數族裔成員,所以不用去上訴,也別再回來了。』」他把此一經驗稱為「受到迫害」,而有這種感覺的人可說不在少數。哈佛商學院教授諾頓(Michael Norton)與哈夫茲大學(Tufts University)心理學教授桑莫斯(Samuel Sommers)曾於2011年發表一篇研究,他們發現有超過一半的美國白人認為,白人已經取代黑人,成為「種族歧視的主要受害者」。但如同諾頓與桑莫斯寫道,事實上「從幾乎所有的調查指標看來,從遭受警方對待的方式、貸款利率到教育,各種數據都持續顯示美國黑人所接受的待遇遠遠不及白人。」
跟先前幾個世代的白人民族主義者有所不同,餐桌邊的這些白人男性會被激發出這樣的思想,並非因為他們憧憬那個仍能畜奴的時代,而是因為他們害怕在不久的將來,非西班牙裔的白人再也不是美國人口最多的族群。他們根據自己心中的那把尺,按照時間列出他們認為白人受辱的事件,有些是人盡皆知,也有些沒多少人聽過。他們提起2006年杜克大學三名白人曲棍球隊球員遭控輪姦一位黑人女性,但事實證明他們是被誣賴;還有2009年哈佛大學黑人教授亨利.蓋茨因誤會遭逮捕的事件也令他們氣結,因為歐巴馬批評警方「愚不可及」;他們甚至指出2009年的另一事件:白人女歌手泰勒絲(Taylor Swift)獲頒MTV音樂錄影帶大獎,正要發表得獎感言的當下,黑人歌手肯伊.威斯特(Kanye West)竟然搶走她的麥克風,說獎項應該頒給碧昂絲(Beyoncé)。跟川普描繪芝加哥的方式一樣,他們認為暴力問題讓人民深陷於恐懼中,而美國夢已成為惡夢。艾瑞克身穿一件印有漫威超級英雄「美國隊長」的T恤,他引述了川普的一句名言:「美國夢已死,美國的惡夢剛剛開始。」艾瑞克說:「我想他說的沒錯。我想廣大白人同胞還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恐怖際遇。」
他們都想要廢除所有反歧視的法律,重回那個社會上對少數族裔人士充滿限制性規約的時代,讓他們能夠創造出一個由白人主宰的領地。26歲的亨利頂著平頭金髮,他說:「我們都在川普身上看到些許希望,因為我們認為他可能讓美國獲得一些好處,而我們覺得這樣是很有幫助的。」
「我們這個世代的白人,就算好好遵守遊戲規則,把每件事都做好,但是我們在未來的收入、福利,我們的一切,都會比不上我們父母那一代所過的生活,而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這種狀況。」他接著說:「我爸媽常跟我說:『拜託,你就該閉嘴,出去找個普通的工作,找個車庫能停兩輛車的房子來住,你自然就會幸福快樂了。』」
但是積怨讓海恩巴赫感到憤恨不平。過去50年來美國的勞動市場歷經種種變遷,諸如科技與貿易的興起,手工業勞動市場的沒落,在這過程中受害最大的莫過於那些技能低落、學歷不高的男性。1979到2013年之間,男性若無沒有大學學歷,薪資少了21%(姑且不論物價因素);但學歷相當的女性,薪資卻上漲了3%,而這可能是因為健康照護與教育產業多出了許多工作機會。讓海恩巴赫稍感寬慰的是,他認為那個充滿種族區別的時代可能再現,這跟那種「把消失的白人選民找回來」的主張沒兩樣,但更具宣戰的意味。他說:「我們必須鼓勵白人群眾開始為自己的白人社群發聲,而不是把發言權交給那些實際上討厭我們的共和黨政客。如果他們不會為我們的價值發聲,那麼我們這些體制外的人就該當自己的發言人。」川普讓他相信共和黨也許有可能會幫他講話。
辯論會上有人問前阿肯色州州長麥克.赫克比(Mike Huckabee)要如何開發中間選民的選票,並爭取民主黨人的支持,藉此當選,海恩巴赫對著電視大吼:「那根本沒有必要! 只要有辦法把共和黨基本盤的票都催出來,你就能當選了!」
電視對面的沙發上坐著曾當過樂團鼓手,這時是焊接工的東尼.霍瓦特(Tony Hovater)說,川普的言論讓他有一種感覺:川普其實跟他一樣對於移民感到恐懼,只是不能公開說出來。
辯論會結束前,川普利用最後一次發言的機會又祭出他那訴諸於絕望的真言,他說:「我們的國家問題叢生。我們沒有以前那麼厲害了。」網站開發人員馬修.派洛特(Matthew Parrott)一邊喝咖啡(咖啡杯上有的納粹符號),一邊說他對川普的表現感到滿意:「他的表現很活潑,但講話的方式不會滑稽。他的語調很精確,就是要這樣才能讓支持他的人知道,他能給的東西就是他們想要獲得更多的。」他接著說:
「既有的政治體系並沒有讓社會—保守民粹主義(socialconservative populism)可以出頭的機會。過去朗恩.保羅(Ron Paul)曾經掀起過一波革命,還有那些關於減稅的事情,小政府什麼的,但這一切都不是能讓我們振奮激動的議題。我們這些小人物想要的就是政府好好把關邊境。他們想要的東西,現在川普都能一一說出來。我想他是個很聰明的生意人,所以能判斷大家想要聽到的話。」
這場辯論會讓川普動了氣,而且形象有點受損。福斯新聞網的主持人梅根.凱利(Megyn Kelly)在提問時要他解釋為何稱呼某些女性是「肥豬、狗、邋遢鬼、噁心的動物」,對此川普的回應是:「我說了就是說了。」隔天在某次受訪時他說凱利「雙眼流血,那裡流血」。在這句話引起各界一陣譁然後,川普開始裝傻,還說只有「變態」才會想歪了,認為他說的是「流經血」,因為他說那句話時只是想到流鼻血。偏向共和黨的政論家普遍感到慶幸,因為他們終於看到川普似乎是引火自焚了。辯論會兩天後,住在愛荷華的史蒂芬妮.德沃德寫電子郵件給我說,川普失去她那一票了。她說:「他的言論並沒有惹火我(儘管我真的為他和他的家人感到很尷尬。)」讓她生氣的是川普那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而且他「完全不顧禮節」。但民調結果並沒有反映出史蒂芬妮的看法。川普不但仍然保持在領先群裡面,還擴大了領先差距。辯論會結束後兩週,史蒂芬妮又改變了她對川普的看法,她再次寫電子郵件給我,表示:
「我已經原諒他,因為他的訊息/政綱持續讓我有所共鳴,而這比其他一切都重要。」
川普的支持者就是會這樣幫他講話,當時我已經開始習慣了。就在他成為候選人的希望愈來愈高之際,對於菁英階層與銀行家的刻意撻伐更是肆無忌憚,這一切在西維吉尼亞州的煤礦礦工耳中是如此動聽,因為愛國者煤礦等各家公司的破產真是讓他們變得狼狽不堪。我問退休礦工大衛.伊佛對於川普有何看法,他說:
「我不喜歡他說的話,也不喜歡他的行徑,但任誰都必須承認,他這個人是來真的,是會做事的人。他做事的方式大概就是這樣,很多人都不喜歡。如果他不喜歡別人,他就會說:『我不喜歡你,滾吧!』他就是那樣。他有膽量把話說出來,他也有膽量做他要做的事。」
大衛接著說:「我想你也同意吧,我們的政治人物大多是來自社會的上層階級。他們有不少人都認為我們這種小人物很麻煩,是個負擔。」他認為希拉蕊.柯林頓就是那種人。而根據他的判斷,川普是「兩顆爛蘋果裡面比較不爛的那顆」。
就在川普的領先優勢愈來愈穩固之際,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在共和黨各個重要據點(例如我的家鄉格林威治),高層人士對他的成功有何看法? 格林威治的共和黨傳統可說是源遠流長,但他並不是那種天生的共和黨人。1980年代期間,他曾在鎮上的水岸地區擁有過一間豪宅,但格林威治的座右銘「堅毅與簡樸」可說跟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因為他那間豪宅的外表看來金碧輝煌,大家都覺得礙眼。他和第一任妻子伊凡娜(Ivana)離婚後,她就把房子賣掉了。「格林威治之子」老布希(George H. W. Bush)曾呼籲美國應該成為一個「更慈善、更溫柔的國家」,川普的回應則是:「如果這個國家再變得更慈善或更溫柔,我看國家就要滅亡了。」
正因如此,當川普異軍突起時,政界與金融界都普遍不看好他。那年夏天,耶魯大學管理學院教授傑佛瑞.桑能菲爾德(Jeffrey Sonnenfeld)去康乃狄克州參加一場沙龍活動,地點在商業評論人賴瑞.庫德洛(Larry Kudlow,後來他成為川普的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家裡。桑能菲爾德對我說:「與會者有很多來自格林威治與紐約的共和黨超級金主,但沒有半個人幫川普講一句好話。」桑能菲爾德勸他們仔細評估當下的情勢,川普並非沒有機會出線。但一位女性來賓不同意這個看法,她在某個規模很大的政治行動委員會工作,初選期間他們支持的候選人是泰德.克魯茲(Ted Cruz)。桑能菲爾德表示:「那位女士說:『我當了一輩子的女性投票行為專家,非常了解心理變數(psychographics)。我敢打包票,共和黨女性選民裡面不會有超過2%把票投給川普。』她的話引來熱烈掌聲,而我說的這個人就是凱莉安妮.康威(Kellyanne Conway)。」(凱莉安妮後來成為川普最忠心的代言人之一,她說這段回憶「似是而非,是有心人士的說法」。)
2016年年初,《格林威治時報》刊登當地重量級募款專家莉歐拉.李維(Leora Levy)的文章,她痛批川普「粗魯、無禮,碰到不怕他的人他就破口大罵。」她還說川普的「一貫伎倆就是恐嚇,然後出言汙辱,接著是誹謗。如果這幾招都沒有用,那他就祭出法律攻勢來告人。他就是這樣做生意,現在他把那一套都搬到競選活動中。」後來莉歐拉成為「普瑞斯考特.布希獎」的獲獎人,而她在初選中支持的人是普瑞斯考特的孫子,也就是前佛州州長傑布.布希(Jeb Bush)。
不久後,明眼人都看得出格林威治人並不是都很喜歡傑布。該鎮共和黨委員會主席吉姆.坎貝爾(Jim Campbell)跟布希家族一樣,與這個小鎮之間的淵源很深。從貴族學校艾塞斯特學院(Phillips Exeter Academy)畢業後,吉姆陸續從哈佛大學與該校法學院取得學位,然後前往歐洲工作,返鄉後在當地擔任房地產業高級主管。那年秋天某晚,當地人幫傑布舉辦歡迎會,地點在可以眺望長島灣(Long Island Sound)的美港俱樂部(Belle Haven Club,是個可以打網球,讓船主聚會的私人俱樂部)。當晚傑布的表現健談且溫和,但吉姆認為他真是搞不清楚狀況,看不清政治情勢:「他把一個住在佛州南部,叫做璜妮塔的女人掛在嘴邊,還說什麼:『支持移民可以展現大愛』,我看看身邊幾個跟我一起去的人,對他們說:『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獲得提名了?他不知道現在共和黨初選有多麼激烈嗎? 他以為我們都來美港俱樂部參加這場晚會,就一定會把票投給他嗎?』」
2015年秋天某天晚上,吉姆在家裡電視上恰巧看見川普去愛荷華出席一場造勢活動。吉姆說:「我不是個死硬派的保守主義者,我只是格林威治的共和黨支持者。但我聽著他常說的那句話:『同胞們,這是美國的危急存亡之際!』(Folks, we either have a country or we don't.)結果我跟克里斯.馬修斯(Chris Matthews)聽到歐巴馬說的話一樣,整個人感到醍醐灌頂。那時候我心裡想著:『喔,天啊! 這句話講得真好!』」川普對於移民問題的論述,在吉姆耳裡就是很中聽:「他說出我們的心聲。我們只是希望政府在邊界能夠認真執法,難道這就是種族歧視? 我曾經在瑞士住了10年。你以為我可以不帶著護照就隨意出入境嗎?」
吉姆用手機發簡訊給某個朋友:「川普真厲害,我都無法轉台。太猛了。我覺得沒有任何一個共和黨人能打敗他。」吉姆盯著電視上的造勢活動45分鐘之久。他說:「我看得如癡如迷。」不久後他看到川普在一場共和黨初選辯論會上表示入侵伊拉克是錯誤的。吉姆心想,終於有人肯承認這件事,真是大快人心。他告訴自己:「那當然是大錯特錯!」他想起自己遇過川普最早的一名支持者,那個人說:「他說出了我所有的心聲。」
2016年年初,吉姆去參加一場為共和黨人舉辦的晚宴,地點在「迪拉馬格林威治港」(Delamar Greenwich Harbor),這是一家以地中海為主題的精品酒店,有很多住在當地的金融業高層都是那裡的常客。晚宴上有人在致詞時嘲弄川普在邊境築起高牆與提高關稅的政策,吉姆舉手回應那個人:「我沒不敬的意思,只是想要問一下,你大可以批評那些政策,但為什麼我們就不能支持他那樣的候選人?」吉姆知道他的問題會引發一陣騷動,但他豁出去了,心想那時也該「讓大家知道我到底支持誰」。晚宴結束時,他發現自己並不孤單:「有4個傢伙直接衝過來找我,都是華爾街的金主,他們都問我:『我們能做什麼?可以算我一份嗎?你要帶頭嗎?』」到了2016年2月,儘管傑布.布希還在爭取提名,吉姆已經幫川普背書了。消息傳出去後,在格林威治引發一陣騷動,許多人感到不安。但吉姆不為所動。他跟我說:「我只是這麼想,肯定有很多人心裡其實是支持川普的,但不想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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