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韓──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封閉型」極權專制國家，許多台灣人都對這個神祕又常文攻武嚇的鄰居，懷抱好奇。不僅一般人要造訪，極為困難，北韓內部也無和外部世界的網際網路相連結，所以我們幾乎無法與北韓境內居民通訊，更別提要即時得知這個孤立國度，正在發生什麼事。

從第一代領袖金日成起，北韓政權透過各種手段肅清國內各種反對勢力，並建立對領袖的個人崇拜體系，奠定權力根基；最特別的，莫過於最後順利實現共產國家從未出現、向來也最反對的「世襲」領導，而且持續傳承至第三代。這個國家，長期以維持自力更生的「主體思想」，還有以強化防衛力量為優先的「先軍政治」作為教條，大部分的資源，都投入在國防領域上，民生經濟卻日漸凋蔽。

隨著蘇聯為首的共產國家，於八〇年代末期相繼崩潰，北韓失去有力奧援；原本漸顯頹勢的經濟狀況，至金日成於1994年逝世前後，已因連串天災而崩壞。九〇年代中後期起，爆發大規模飢荒，最後造成數十萬人餓死，史稱「苦難的行軍」。許多吃不飽的人試圖逃亡，因而導致「脫北者」大幅增加。

當今我們建立起對北韓的認知，很大程度都仰賴著脫北者。隨著人數擴大，中國又因作為北韓過從甚密，拒絕賦予他們合法身分地位，甚至將他們遣送回北韓；許多南韓團體，開始開闢通路，設法讓逃到中國的脫北者，前往蒙古或東南亞，再轉接至南韓，讓他們能合法定居生活。

脫北者大規模出現，他們過去的生活慘狀──基礎設施破敗、糧食與民生物資不足、無所不入的監控、對持異議者採連坐監禁與施虐等，接連曝光，外部有志人士們試圖透過組織力量，協助內部居民出逃，並讓外部世界獲悉更多北韓內部情況。20多年來，數個南韓公民、宗教團體和媒體，將改善北韓人權作為活動重心，但他們所獲得的資源和關注程度，會隨著南韓不同意識形態的政黨掌權，而有所不同。

在金大中、盧武鉉和文在寅等過往反對南韓軍事獨裁政權、卻主張對北韓友好的進步派政治人物擔任總統時，為避免激怒金氏政權，南韓政府通常不會觸碰北韓人權議題；但當李明博、朴槿惠等主張對北韓強硬的保守派政治人物掌權後，南韓政府會連同美國與國際社會，在聯合國上對北韓違反人權與軍事挑釁表達譴責，對從事北韓人權活動的民間團體，也給予較積極支援。

這些團體，運作上並非一帆風順。我十多年前開始於南韓採訪時，各團體分工非常明確──有專門讓北韓境內居民可接收到訊號、獲取外部訊息的廣播電台；有的組織則是專門從事讓更多南韓民眾與脫北者互動，了解北韓實態；有的專注從事脫北者訪談研究，進一步建置資料庫；有的則是專門募款協助脫北者成功逃來南韓。

但隨時間經過，許多團體開始多領域經營，預算卻有限，有的開始出現財務危機，或得被迫策略性重組。這些團體為北韓議題發聲，但實際上支撐下去，一直非常艱辛，很多人靠的都是理想，甚至是一番傻勁或衝動。

歷經「苦難的行軍」，北韓作為世界上僅存、尚未展開改革開放的共產政權國家，也出現新風貌──由於國家實行已久、且民眾賴以維生的配給制度崩潰，許多人為求溫飽，開始做起生意，使得各地除既有的國營商店外，更出現小規模的攤販市集。

有人拿出自己的值錢物品交換；有人上山採取草藥；有人在集體農場耕作之餘，種起小面積作物；有人利用華僑身分或在中國有親戚，開始批貨至北韓販售，他們都在市場上交易，來賺取額外收入，獲得溫飽。當時正值第二代領袖金正日正式掌權不久，為避免更大民怨、不利往後統治，因而對這種生意行為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默許，這也讓資本主義要素逐漸進入北韓。

而金正日去世、第三代領袖金正恩上台後，出現值得關注的現象──朝中邊境管控變得更為嚴格，中國也更積極地掃蕩境內的脫北者，將其遣送。2006年至2011年，平均每月有214名脫北者，成功抵達南韓，但至金正恩掌權後的前5個月，數字已銳減近一半。

進步派的文在寅上任後，南韓政府持續9年的對北強硬路線，暫時畫下句點，取而代之的是示好與對話，並力促美國也與北韓接觸。最後，文在寅、川普（Donald Trump）與金正恩都見了面，他們接連握手與擁抱的場面，在媒體上亮相。過去處死自己的姑丈、連親哥哥也在外地被毒殺，而被描繪為「暴君」的金正恩，幽默談笑風生，甚至還公開比出韓式「手指愛心」，讓世人對他的印象有不少翻轉。

這段期間，北韓明顯克制各種飛彈試射，官媒上對南韓與對美國領袖的醜化或指責，也幾乎見不太到了；文在寅政權也深信，若彼此持續釋出善意，深化交流與協商，未來將可順利促進北韓無核化。

但長期為北韓人權發聲的各個工作團體，並不買帳，認為文總統過分向北韓輸誠，而實際上，北韓百姓仍在金正恩政權高壓統治下，過著苦日子。他們質疑北韓只是在玩弄兩面策略，並非真正要放棄核武、也無誠意要解決僵局。

而此前不久，對北韓發聲的民間力量，已出現更激進的路線──由韓裔美國人艾德瑞安．洪（Adrian Hong）成立的「自由朝鮮」（Free Joseon）（前身為「千里馬民防」）透過組織行動，協助北韓高官或反對人士逃亡，最後更在2019年第二次川金會舉行的兩天前，發動襲擊北韓駐西班牙大使館，要協助一位外交官脫離北韓體制。這些事情，至今都鮮為人知。

《狙擊金氏王朝：一群海外韓裔企圖顛覆橫跨兩世紀北韓金氏政權的驚險歷程》一書，就是曾任職《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的美國資深記者布萊利．霍普（Bradley Hope）長期蒐集資料與採訪，追蹤艾德瑞安．洪的生平與動向，還原自由朝鮮的活動軌跡。

在書中，作者布萊利提到脫北者姜哲煥所撰人生經歷的回憶錄《平壤水族館》──姜在年幼時，因祖父批判政權而牽連全家，遭送往被稱為「現代版集中營」的政治犯收容所，直到獲釋幾年後脫北。《平壤水族館》講的就是姜哲煥在政治犯收容所10年的經驗，姜自己被強制奴役，也眼睜睜看到許多人間慘象在眼前發生。2012年，我親自拜訪姜哲煥，將這本書引進台灣，翻譯成華文發售。

早先，包括艾德瑞安與他的夥伴也是因接觸此書，驅使他們認識北韓，並開始關心與投身人權運動。霍普採訪到艾德瑞安本人，還有周遭跟他互動和共事者，拼湊出他們是如何受到啟發，然後建立相關人脈網絡，最後付諸行動：從在中國營救一般脫北者開始，到後來接洽與協助金正恩的姪子（即他那遭人毒殺的哥哥金正男的兒子金韓松）及數名外交官逃亡。

每回情節都像是動作電影，主人公除要有足夠財力資源、事先蒐集充分資訊，還得隨時觀察身邊動靜，快速判斷並行動，當中若出現任何閃失、誤判，或計畫趕不上變化，就足以讓脫北者或組織成員，深陷遭通緝、逮捕或暗殺的高度風險。當中除艾德瑞安外，還有很多人共同付出努力和心血，甚至現在還面臨被引渡受審的危機。

原本文在寅、川普與金正恩的會晤迎來「形式上」的和平時期才兩年多，新冠疫情爆發，美國和南韓又接連政權輪替，新上任的拜登（Joe Biden）與尹錫悅總統，都對北韓採取更強硬的姿態，不主動讓步，北韓也重回文攻武嚇，僵局持續。

而為封鎖疫情，北韓關閉邊界，原被默許的朝中與內部民間交易，都以防疫為由禁止；許多後來透過做生意才能溫飽的民眾，活路被切斷；連續3年，北韓又出現水患，導致農作歉收，各地又開始傳出缺糧、餓死與病死的情況。

我作為記者、駐韓10年的採訪生涯，最初也是從研究採訪脫北者及北韓人權運動為起點。許多人問我，面對種種困境，北韓有無「被改變」的可能？目前看來，內部反抗成本過高，加上資訊受官方封鎖、人員往來受嚴格限制，就算生存條件再怎麼惡劣，要出現由下而上的革命，可謂難上加難。

但在外部世界，有群人卻不惜賭上一生，也要讓世人了解北韓實態，並解救更多脫北者奔向自由世界，從《狙擊金氏王朝》中，您就能看到這些人是如何將理想付諸成不可思議的行動。

《狙擊金氏王朝：一群海外韓裔企圖顛覆橫跨兩世紀北韓金氏政權的驚險歷程》，布萊利．霍普（Bradley Hope）著，呂奕欣譯，臉譜出版

（編按：本文由臉譜出版提供，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