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房間裡的大象:日常生活中的緘默與縱容》第7章部分書摘,經早安財經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所改編。
「世上許多不幸,源自⋯⋯沒有說出口的事。」──杜斯妥也夫斯基
目前任教於美國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的知名社會學者伊唯塔.傑魯巴維(Eviatar Zerubavel),在這本歷久不衰的經典中,透過淺白精簡的文字,為讀者解構「沉默的串謀」。從日常生活到重大歷史,全書穿梭於不同階層,旁徵新聞事件、戲劇、小說、童話以及電影,引導我們思考與面對心中那頭被我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的「房間裡的大象」(the elephant in the room)──比喻每個人都知道,卻不願提及或面對的議題/事件。
傑魯巴維提醒我們:「大象」之所以龐大,往往正是由於我們的沉默。沉默,打開了傷害的大門,成了加害者、違法犯紀者的一大武器;而打破沉默者往往受到排擠、誹謗、質疑可信度。一切殘酷和墮落,都「在黑暗中滋長」;要驅除它們,我們必須投以最明亮的光芒。
沉默的串謀所製造的,不僅是個人問題。許多問題無疑屬於社會層面。
要對「大象」視若無睹,得靠眾人通力合作。畢竟,公開的祕密「根本不是祕密,社會大眾得費好大力氣去避免注意或談到它們⋯⋯當家裡有這樣一個祕密,不啻在客廳中央擺了個10噸重的巨石,還不准任何人提到它。你總得繞道而行,椅子的位置也得調整;你也許可以往它的方向瞥一眼,但不能直視它;一連串話題愈來愈觸碰不得」。人們如履薄冰,這樣的屋子就像地雷區,我們得戰戰兢兢繞著每個話題的邊緣打轉,「明白自己隨時可能踏上地雷。」
當然,人們基本上可以無所不談,就是不能觸及大象:
我們談論天氣。 我們談論工作。 我們談論所有一切事情── 只除了屋裡的大象。
我們於是落得談論「無關緊要卻可談論」的話題,說著雞毛蒜皮的瑣事,只為了掩飾沒說出口的話。為了確保我們不會觸碰禁忌,不小心承認了大象的存在,我們還得跟它保持安全距離,只談論「安全無虞」的話題,避免自己不慎誤闖不可談論的禁地。可想而知,我們能觸碰的話題範圍因而愈來愈小,逐漸生活在由緊閉的門扉和愈來愈窄的通道組成的社會迷宮中。
不消說,共同忽略屋裡的大象,需要眾人付出努力共同合作,因此是非常消耗社會力量的。難怪它也會導致強烈的緊張關係。的確,沉默愈深重,蓄積在它周圍的張力就愈發強大。
眾人一致忽略大象的努力,最後可能會滲透串謀者彼此關係的每一個層面。他們的關係確實可能「因〔大象〕而大幅度扭曲,〔因為〕他們無法承認或影射大象的存在」。正如一位亂倫受害者對其家庭生活的描述:「祕密在我們之間滋生,玷汙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說來諷刺,沉默串謀的存在,部分是出於維護團結之故,然而由於它阻礙了誠實、互信的關係所不可或缺的開放性溝通,反倒傷害了群體的團結。為了「保護」群體,沉默的串謀往往反倒讓群體機能出現障礙。
沉默也會導致道德淪喪,因為它打開了傷害的大門。這就難怪沉默連同祕密,會成為違法犯紀者的一大武器。畢竟,殘酷和墮落都「在黑暗中滋長,要驅除它們,你必須投以最明亮的光芒」。
俗話說,沉默就是同意。若對不當的行為保持沉默,我們無疑幫助它們正當化,隱約鼓勵了潛在犯行者將之視為確實可行,因而使得罪行沒有終止的一天。佯裝沒注意到丈夫侵犯女兒的女人,透過默許而助長了丈夫的罪愆;年輕老師旁觀資深同事忽略教授與學生之間的不當關係,因而在潛移默化中學會原宥這類罪過,一如年輕士兵旁觀長官公開違反軍紀,卻無人置喙,也有相同的影響。
這說明了為什麼在一則反強暴的廣告中,會使用傳統上象徵「否認文化」的三尊智猴像來譴責沉默,並搭配如下說明文字:「提到強暴,務必壓低音量,否則別人可能會受到冒犯⋯⋯或覺得尷尬⋯⋯或甚至為此下獄。但是,該是人們大聲說出強暴被害者所受的不公平待遇的時候了。假如你也這麼想,請把訊息傳遞出去,例如那些你投以選票的人。」
這首1960年代的東德嘲諷詩作,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時代充耳不聞, 對當前事件視若無睹, 對自己所知者三緘其口的人, 將獨活下來,倖存到老, 然而非得保留一個條件不可: 要如此獨活, 必得有一副鐵石心腸。
誠然,在許多人眼中,打破沉默是一種「出類拔萃的道德行為」。馬丁.路德.金恩曾經說過:「當我們眼見真理卻不發一語的那天,就是我們開始死去的時候。」事實上,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會記得納粹大屠殺,不是由於被害人數之多,而是因為人們對於這起事件竟如此沉默。
「大象」的本質是問題叢生的,這從我們想盡辦法迴避它們的事實即可看出。然而,迴避大象並不能解決它們所象徵的問題,事情反倒可能愈變愈糟。
「大象」不會光靠我們假裝沒注意它們而自行消失。儘管「每個人都希望,假如我們拒絕承認它們存在,也許⋯⋯它們會消失無蹤」,然而就算是把頭埋在沙裡的鴕鳥,都沒辦法光靠念力消滅問題。否認,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做法,也許能幫助我們忽略生活中不愉快的事物,但從來無法讓問題真正消失,一位亂倫被害者的夢魘就是最佳明證:
我身處度假小屋,和全家大小一起共度假期,包括我先生、我父母、祖父跟他的妻子、姊姊、姊夫,以及姑姑跟姑丈。整間屋子是個空蕩蕩的大房間,地板光可鑑人,許多間浴室跟主廳相通,可是沒有一座堪用的馬桶。有些馬桶拆掉了,裝上垃圾桶。所有馬桶跟垃圾桶都滿溢屎尿,然而大夥兒興致高昂,聲音高亢而虛假,假裝小屋裡的一切合該如此。
沉默的串謀幫襯著這樣的集體否認,阻撓我們面對並進而解決我們的問題(而且,如同許多大屠殺生還者的家庭,它還會把問題傳給下一代)。舉例來說,對亂倫事件保持沉默,只會使得病態的家庭互動日益惡化。曼德拉(Nelson Mandela)公開承認其子死於愛滋併發症,勸導南非人「公開談論那些因愛滋病過世的人」,藉此「宣導愛滋,不要隱瞞」,並呼應同性戀行動主義者早年提出的「沉默等於死亡」的警告,就提醒著我們,社會大眾對愛滋病令人憂心的盛行至今仍沉默不語,只會使這種疾病更加致命。
諷刺的是,正是由於人們集體否認其無所不在的存在,才使「大象」得以如此龐大。一旦我們承認了它,彷彿變魔術一般,大象便會開始縮小。唯有當人們不再串通著忽略它,我們才能終於將這頭傳說中的大象,趕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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