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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小說作者的他,用這名字。當電影導演的他,用「徐浩峰」),比較被台灣讀者認識是電影《一代宗師》的編劇身分。他年輕時學形意拳,口述採訪過許多武界人士,會編劇,當導演,也寫小說。用小說建構一個消逝的世界。
他小說裡的主角,有一種當代人缺乏的精神。對於承諾與技藝,認真實踐的程度,幾乎近於天真無知。讓旁觀者心生憐惜,也衷心敬佩。
在詠春拳腳電影炙熱時,《師父》(徐浩峰導演)上映。票房不算好。第一次看時,感覺詭異。人物言行,非常做作。武打場面,過招一兩手就分勝負,沒什麼鏡頭美學。不過,看完後細細回想,再看其他部電影,還有同名小說,竟有完全顛倒的感想:這種做作,可能更真實。武術源自生死瞬間,本就沒有美感可言。
不再以武力解決日常問題的現代人,被過往武俠小說和電影影響,對於徐皓峰這種沒有飛簷走壁,沒有華麗拳腳表現的作品,反而覺得不像武俠。小說裡的人,對話不多,他寫景物寫狀態,不描繪人物內心,沒什麼「情節」。冷酷中的餘味,其實有情。
他的作品,就像〈師父〉(收錄在《刀背藏身》)裡的耿良辰,認真扎實,在江湖武林卻顯得格格不入。他的出現,給人一種具衝擊力的反思。
〈師父〉背景,在民國初年,詠春拳師父陳識要北上天津傳藝開館。天津武術界開館規則,要由開館者的徒弟,先踢八間武館,為了保留天津武館面子,踢完八家,最後要由一位天津名師出來收拾,踢館者被打敗,離開天津。師父可以開新的武館揚名。
原本比實力論高低的武術,演化成江湖規則運作,像政治角力與表演。陳識與天津的名師鄭山傲協議好,最後由他出來打敗徒弟耿良辰。耿良辰一身武藝,卻是命定的犧牲者。明知學藝的結果會被犧牲,仍拜師學藝,不斷精進。此時,徒弟反而更具有被稱為「師父」的風範。
但師父們也有其無奈。熱兵器的時代來臨,清末民初軍閥割據,縱有好武藝,除去給人當保鏢,在那時代也無用。且過往師父留一手的陋習,開武館傳藝,都是教假的,擺面子用,大家心知肚明。有識之士知道這樣下去,消失的不是武林,可能是一個民族。
「您那句名言──這是個出師父不出徒弟的時代,原來是在罵人。」 「老了,還罵人,就無趣了,我現今想的是別的。提倡武術從來是一件虛事,我想把它變實了。天道不獨秘,格魯吉亞舞裙下步法跟『八卦走轉』同理,這個白俄女人嚇壞了我,如果我們再不教真的,洋人早晚會研究出來,我們的子孫要永遠挨打了。」 ──〈師父〉,《刀背藏身》33頁
《刀背藏身》裡的短篇小說,背景都是民國初年。政體可以短期內推翻,但人的身體與腦袋,要從舊體制過渡到新體制,沒那麼快速平順。渾沌世道的人性,逝去的(武林)文化,徐皓峰從中一刀劈開小說創作的空間。他一體多面的才華,讓他的小說對話,充滿禪思,通篇圍繞著一樣兵器系譜開展。
孔鼎義:「厚禮啊。」拾起個刀把,「你過手的刀多,沒見過刀法吧?刀法真傳──以身就刀。」 就,北平土語,逆反之意。以身就刀,身體跟刀反著來。劍和槍是進攻性武器,身體和兵器對成一條線,便於衝刺發力。而刀是防禦性兵器,敵人兵器襲來,身體要從刀後閃開。 ──〈刀背藏身〉,《刀背藏身》139頁
〈刀背藏身〉的主角兵器,是抗日時西北軍用的大刀,有一套「破鋒八刀」的刀法,專門破解日軍的刺刀術。長城喜峰口一役,起了作用。但大刀是不是真的能剋日軍,關於此的歷史辯論考究,眾說紛紜。在那種時勢氛圍,確實也需要有冷兵器可以對抗熱兵器的神話。
徐皓峰文字,對於工藝與武藝,兵器與物件,會簡練的描繪細節。讓讀者進到場景,時代的畫面裡。如果他寫下來的,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他愈是聚焦在一個物件或小事件上,愈是描繪細微,這樣一角的狀態,突顯了海面下冰山,更廣大的其他面向,比如:時代的荒謬。
「缸水倒淨,用粗草繩綁住,合聚裂片。缸橫地上,老爺子在裂縫兩側鑽眼,鑽長一尺二寸,鑽尖鑲金剛石,鑽尾圓滑,用一個鐵酒盅扣住,以固定。鑽身繫一張弓子,似彈棉花的繃弓,也似拉二胡的琴弓。拉動弓子,鑽便旋起來。老爺子右手扣酒盅,左手拉弓子,猶如戲台上的琴師,舉止氣派,神色陶醉。」 ──〈刀背藏身〉,《刀背藏身》124頁
小說中的高手孔老爺子,職業是鋦缸人。缸子是農村重要的容器,可醃菜存水多種用途。貧困的年代,缸子裂了要修補。「補缸為何叫鋦缸?因為用鋦子,鋦子是一支兩端為釘的鐵片,就著鑽出的眼兒釘上,鳥爪般抓緊裂縫。」(124頁)。徐皓峰設定這個職業,正像是民國初年武藝人的處境,被時代急速甩開。跟功夫程度,認真與否都無關。
那為何被時代急甩,會最後一刻才知道?之前沒徵兆?小說集中的不同故事,其實都隱含線索,但這不是徐皓峰想指的地方。讀者看完後,可有各自的詮釋與分析。從一個小人物看到一個大時代,從一樣兵器(或物件)看出整個社會,徐皓峰對於微觀與宏觀的拿捏巧妙。他的文字只經營微觀面的細節,卻像小說中孔老爺子說的用刀最高境界一樣:力上刀尖。
被時代急甩開的人們,也不是沒有嘗試過想要改變。面對巨大或莫可奈何的複雜結構,個人能做,最簡單的改變就在於:當刺客。只要把某個帝王、權力領導者殺掉,問題就能解決。
綜觀古今,全世界都有這樣的刺客故事。不過事後諸葛論,就算刺殺成功,國家社會的問題也沒有立刻被解決或改變。
〈民國刺客柳白猿〉與〈柳白猿別傳〉就在講刺客。「白猿」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刺客組織傳統。徐皓峰文中用類紀實的文體,寫道當初荊軻刺秦王,遲遲不出發,就是在等一個代號為「白猿」的職業刺客(電影《箭士柳白猿》用武林仲裁者的身分取代小說的刺客身份)。
「在黨幫之外的名為『俠』,行俠就是行刺,這是戰國時代《靈動子》的思想,認為刺客是天道運行的一環,盛世以道德約束人,衰世以法律,而亂世以行刺,否則人沒了顧忌,社會便將崩潰。」 ──〈民國刺客柳白猿〉,《刀背藏身》,233頁
闔上書本,舉目望去現今的社會,問題也差不多。真的換了一個領導者,問題就可以妥善解決?真的有萬能的救世者?人們總期待,用一種簡易的觀點,不燒腦的思考方式,最簡單的做法(投票後交給別人打理),不想投身參與改變,或只想切割自己與公共的關係。
他寫的是逝去的武林,卻也是當代的商場與官場。這些小說中的人物,在現代,成為一種薛西佛斯式的悲劇存在。
悲劇存在,看完的心情卻未必是悲傷的。
「武俠小說是一稜刀背,幸好,有此藏身處。」──徐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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