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時代革命》電影訪談錄章節書摘,經春山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本書由電影《時代革命》中15位主要受訪者的訪談集結而成;年齡最長者已過80,最小的在2019年抗爭時只有14歲。從他們在反送中運動的經歷,可以看到在無大台(沒有指揮中心)的狀況下,眾多香港人如何貢獻個人不同的能力,在各自的位置發揮與無名他者連結的創意,如水聚散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抗爭行動;裡面有關於他們為何走上街頭的心理轉折,對民主的強烈渴望,對香港這個共同家屋的熱愛,對法治的維護與堅持,更有對國家暴力的直接控訴。幾乎每一位受訪者,即便再恐懼,還是以行動展現了願為手足抵擋暴力的決心。
《時代革命》受訪者群像中的陳虹秀,是香港社會工作者總工會理事、「陣地社工」成員,當了社工十多年。反送中運動期間,陳虹秀經常持以小型擴音器站在警察與示威者中間,呼籲警方克制冷靜。831當日,陳虹秀被捕,隨後被控在灣仔軒尼詩道及盧押道一帶,連同其他人參與暴動,經審訴後被裁定無罪,律政司隨即就裁決提出上訴。
但為什麼我們會對警方「開咪」呢?因為我很肯定,無論是評估現場環境,或者是他們的心理質素,完全都不在狀態,所以我們必須要提醒他們的錯誤評估、他們的心理狀況並不平穩,甚至有時見到他們無緣無故舉槍,明顯是過分緊張、焦慮甚至害怕,這時候會很危險,因為他們手持武器,隨時會發生意外,所以為什麼我們會向警方「開咪」,背後的想法是這樣的。
由7月1號開始不停叫我們勸退群眾,我便不停說我們並不是帶領者,我們要尊重他們的自決,不會影響任何行動。警方去到後期仍然覺得,為什麼我們不叫群聚離開,甚至拘捕我的時候,都是不停跟我講這些說話,繼續唔忿氣(不服氣)為什麼我們不向群眾「開咪」。
那次他們撞玻璃,晚上他們也有跟我們分享在想些什麼,但在撞玻璃那刻我們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時候我跟年輕人說,因為我們知道後面有防暴警察,如果他們真的撞進立法會的話,那就很嚴重,一定即時把他們全部拘捕。
那次是忍不住出口阻止他們,但只講了一句,都知道不對路,因為事實上沒有意思,就算出口阻止,但也知道自己是不會影響到他們的行動,但那一刻由於太擔心,讓我也忍不住跟他們講了「你快點走,這樣很危險呀」,但其實明知道是沒有用的。
所以在這些位置上,我們也會再去思考,時代正在變遷當中,是否應該要信任年輕人,他們做的每一個行動。事實上大家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因為兩百萬人出來都沒有用,而且那時候有很難過的事件發生了。
當經歷了那個下午之後,我們已經知道他們想做什麼,所以見到那個攻擊其實沒有太擔心,反而是擔心後面有一批防暴警察在等待,直到後來真的攻入去之後,發現沒有,那就知道是空城計。但都不重要,因為就算他們明知這是空城計,他們的目標不是真的想去破壞,而是宣讀宣言。
於是我們也決定去到警戒線,很多人都不在那邊,其實當時我們有三個同工,包括我在內,有去到警戒線「開咪」,在開咪的過程中,因為我們知道他們做完要做的事便會離開,所以我們不停強調︰「其實他們正在撤離,你們不需要奔跑,亦要小心,因為人很多。」
如果警察真的衝進去,其實會發生人踩人,因為大家都很害怕,當時那個階段還不是全部人都那麼勇武,仍然有很多和理非,而且那天是遊行之後,有很多狀況。
所以便跟防暴警察一起跑啦,他們當然阻止我們向前,有個同工被防暴推跌了,不管了,繼續跟那群防暴一起繼續向前跑。那個時候他們還不敢對社工太過分,雖然也有人想打我,但應該被另一個防暴警察拉走了,也有另一個同工被警棍打了一下,我就避開了。
我很記得一個畫面,那裡設了路障,但我們要跟著跑,要過一個很窄的位置,我的同工被掃腳,我避開了就能夠過去,過去之後他又不敢再對我怎樣,我是一邊跑一路講,很慶幸去到那裡的時候,大部分人已經撤離了。
我們應該是唯一一批走到這麼前,跟著防暴一起回來的,去到煲底的時候,議員就出現了,因為他們也有「開咪」,那我們就沒有再講話了。後來一直跟到去夏慤道,人們好像都安全地離開了,我們才能夠安心下來。
那次應該是首次大家都去思考,是否突破或接受了一些所謂破壞物品的行為。我們會覺得制度的破壞,亦即極權的過分,對比起破壞物品,後者其實不過分。而且我們看到他們在過程當中有很多考慮,亦有很多兼顧在場人士的生命安危,這些都是人性的光輝,有人性的人所做的每一件事並非亂來,他們是有思考過。
我記得有一個女生,她問我們可不可以借小型擴音器給她,我們借給她去「開咪」講話,但你看到她連怎樣開擴音器都不懂,是很普通的中學生,年紀很小,我想她連活動都沒有辦過,但是她很想叫大家不要走,如果大家走了就沒有人保護在議事廳裡面的人,她一邊講,一邊震(發抖)。
你會看到他們並不是什麼暴徒,只是一班年輕人,很想為香港的未來去努力,甚至乎可能會犧牲自己的前途。那時候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入了去之後可能就會被捕,之後可能要坐監,之後會怎樣呢?他們不過是一群很純品(單純)的小朋友,為什麼要為香港做這麼大的犧牲呢?我們這群出來社會這麼久的人,是否什麼也不做呢?
我猜是這個震撼令到香港人覺醒,不是破壞這個表面的行為,而是他們做這個行為背後的那種犧牲精神、那種單純,為了香港未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公義、為大眾的精神感動了香港人。
以前的勇武派都比較明顯,看起來都像是勇武派,但7月1號開始,你會見到那班年輕人,看起來就是平日會去唱卡拉OK、逛街、吃飯、吃甜品的小妹妹、小朋友,但他們這份要留下來、要互相保護,哭著不願意走的堅持,一講起來,都會令人顫抖起來。
在被捕之前,有一次在觀塘遊行,有一班人被捕,我們過去支援,也叫了記者過去拍攝。那個時候,有個警長走了過來跟我說,不要再走這麼前,妳已經被人記下了名字,有機會拘捕妳的。那時候我在想,是否真的?但還是聽完就算。
怎料在8月31號之前,又再聽到,有個朋友叫我小心,說我有機會被捕。於是在31號那日,我特地帶了另一部電話,也跟同隊的人講要留意,我今日有機會被捕,但也只是想有機會而已,想著可能不是今天,可能是下一次。
怎料到真的被捕了。基於有這麼多人這種提醒之下,我做好被捕的心理,但其實我也不知道當日是這樣的。所以也算神奇,你問我究竟是大家不想我走這麼前而提醒我,還是真的有一個被捕名單呢?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後來,因為群眾都正在離開撤退,我們都是在提醒他們正在撤退,我們常常都是講這些話而已,也沒有去阻止警察執行公務,因為根本就阻止不到。突然間去到一個位置,我在行人路上,一群記者在前後都擋住了我,突然之間有個防暴警察衝了過來,對著我的眼睛想射胡椒噴霧,但有救護員幫我擋了。
但是那時太混亂,想射我之後,我再被他直接從行人路的記者群處拉了出去馬路。其實我不是在馬路被捕,這點很關鍵,他是由行人路拉我出來,然後把我按在地下,其實我是這樣被捕的。
在被捕的過程當中,我有問︰「為什麼我會被捕?」他說是非法集結,然後我便說︰「非法集結,那你找個女警來拘捕我。」因為當時拘捕我及圍住我的,都是男的防暴警察。
去到警署之後,可能因為有心理準備,又不算是太害怕,反而是見到很多情況要提醒,例如有些人要打電話,但他不讓人打,有些人應該要看醫生又不肯給他看,甚至乎有些人被人扣留了整晚都不解鎖,所以我又出聲。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出聲也沒有人管我。
見到很多事情好像要發聲才會有改變。就好像有幾個女生,我有問她們是怎樣被人搜身,她們說是二級搜身,即要脫去上衣,我很緊張是否有裸搜的情況,她們說只脫去上衣,沒有脫內衣,搜完之後便穿回衣服,但我會覺得為什麼要這樣做?其實是沒有需要。
到我搜身的時候,我有問他準則是什麼,也有答我不能夠接受。他們的解釋是基於擔心會有傷害自己或者傷害他人的行為,我就問怎樣傷害?他們答︰「例如線狀物品啦」,有個女警搶著答︰「即是妳的胸圍(胸罩)」,這樣很難搞,即是任何線狀,你都可以視為一個有風險、傷害自己、傷害他人的物品。
我覺得非常不合理,所以我就回答︰「這樣很主觀性」,他答不到我,到搜我的時候也要求二級搜身,我當然拒絕,並反問為什麼要二級搜身?你覺得我哪方面有傷害自己、傷害他人的機會?結果當值警官一直跟我講話,我問有沒有準則?憑什麼心理狀況?什麼評估?你是否讀過相關課程可以評估到我現在的狀況?
講完一輪之後,之後他就說︰「OK、OK、 OK ,那妳現在就這樣搜。」最後就只是普通搜身,但那我時候不知道,原來全部女孩子在葵浦(警署)都被二級搜身。
然後我再問搜身的安排,是否一級搜身(毋須脫下衣服)?他說是二級,我便說︰「但你們已經在不停搜身了,如果搜得不OK,那即是之前有問題,為什麼會搜得不OK?」講完之後,他就說是一級,我問是否全部人都是一級,結果全部人都一級搜身。
因為親身入了去新屋嶺,就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事情發生。那裡根本不是一個羈留疑犯的地方,而是一個扣留中心,放置非法入境者的地方。事實上根本不需要去新屋嶺,那裡沒有合適的地方去羈留疑犯,亦沒有搜身室,羈留的倉與其他倉也很不一樣,平時的倉會有一張類似石床給人睡覺,但那裡的空間全部都好像公園裡的椅子那樣,根本無法好好休息,而且也很冷。
整個過程不會有搜身室,搜身的地方很像內地的公廁,去到最後沒有門的,只是一個凹了進去的地方,基本上任何人經過都會看到裡面。如果有女生真的被裸搜時會很害怕,因為外面每一個倉都有很多男警,隨時都會看到,你甚至不會知道在過程中警察對女生做過些什麼事的。
當時他們的做法都是肆無忌憚的,我們那個是女倉來的,高級點的男警隨時可以走入來問話,我便問,「為什麼他可以隨時入來?」他只說,「我們在看妳們做些什麼。」但我不知道他是來做什麼,就算你看我們在睡覺也好,都不可以這樣的。
你會看到他們的意識是完全沒有去考慮到尊重女性的角度,要到我開口才多了一點警覺,就算我當他們不是有心,但一般市民怎會好像我這樣多口?這麼多話講?你可以想想在這樣的環境下有多恐懼,這是一個頗大的創傷來的。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