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風雲際會的年代,漁民、農民、難民、軍人、新移民相遇於閩江口島群,逐漸形成「馬祖人」。
1949年開始,馬祖從蕞爾漁村成為戰地前線,經歷一場「軍管」下的魔幻之旅。馬祖的語言、文化、風俗甚至歷史記憶都與台灣本島截然不同,甚至很多人不知道──馬祖沒有經歷日治時期,但卻有美軍擔任教練的中學棒球隊。馬祖人共有的記憶或許是──搭乘軍艦一路搖晃嘔吐到台灣、大批軍人所帶來的軍需經濟、在軍方「管、教、養、衛」方針下所鍛鍊出的精神韌性。直到1992年解除戰地政務實驗,馬祖與金門成為台灣最後解除戒嚴的地方。
當戰地政務解除,馬祖大幅裁軍,該如何面對失去了軍需生意的另一次衝擊?新世代的馬祖人又如何面對國族認同、兩岸往來、博弈公投?《戰地之框:從漁村到預備戰地的魔幻時光,在軍管實驗下成為馬祖人》以馬祖為座標,交織不同世代、超過60位馬祖人的聲音,勾勒出馬祖列島的過去與現在,更觸及不同世代馬祖人對未來的想像與掙扎,企圖呈現不僅異於本島、各島間也多元紛雜的面貌。
本文為《戰地之框》第10章〈懂得〉之節錄,經春山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從縣長室門口走出來時,曹雅評臉上掛滿了眼淚,她還沒有時間搞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哭個不停,只是突然感覺到,事情的複雜程度,已經超過還是學生的自己所能想像。一時間混亂的心情變化,曹雅評沒辦法跟身旁任何一個人講,完全說不出口,當然更不可能告訴剛才讓她掉淚的縣長楊綏生。在這個時間點上,他們兩個人是對立陣營的敵人──新聞媒體都是這麼塑造的──曹雅評的眼淚只能默默地掉。然而23年前,是楊綏生把她從母親的產道裡接生出來,讓她在這世界發出第一聲宏亮的啼哭聲。
在那一場對談中,曹雅評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本堅固的內心開始動搖。她依舊反對賭博,反對在馬祖興建賭場,但她同時也感受到,眼前的楊綏生是認真想要改善馬祖交通,一切並不是有或沒有賭場那麼簡單而已。問題是,不到一個半月後,馬祖就要舉辦博弈公投,攻守雙方正進入短兵相接的白熱化階段,已經被外界視為反賭青年代表的曹雅評,一時之間竟有種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辦的惶然。
2012年的博弈公投,在向來都是於歷史潮流中「被決定」的馬祖,看似是島民第一次有權「決定」島嶼的命運。率先代表馬祖民間發動公投連署的人,是當時的連江縣商業會理事長林中超,他的立場和楊綏生一致,認為「爭取博弈就是爭取更便利的交通建設」,期望突破因交通而受限的馬祖觀光。林中超說:
1976年我跑船時,第一次航行到澎湖,看到澎湖有一個跨海大橋,我那時候就在想,馬祖如果也有一個跨海大橋該有多好!那時候從馬祖到台灣去還要搭軍隊的補給船,可是澎湖已經有台華輪了。我去國外看一看,認為馬祖只有做博弈才有辦法發展,不然我們過世了可能橋都還做不起來。
對一部分旅居外地的馬祖鄉親來說,賭場的願景不單單是對建設的渴求,還隱含著擔心家鄉失去戰地身分後,將會失去中央政府關愛的眼神,未來在統獨爭議中,將會陷入隨時「可割可棄」的危機裡。
當時正在台灣讀研究所的曹雅評,跟其他赴台求學、工作的年輕人一樣,起初連博弈公投已經連署成案都一無所知。她是湊巧在休假返馬期間,才發現街坊鄰居私下都在對此議論紛紛,只是大家好像一面倒地樂見其成。曹雅評起初的反應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下一個念頭馬上浮起,「應該要有不同聲音去討論」。
我在台灣讀的是社工系,做的是都市原住民的社工工作,和原住民工作者有過許多關於家鄉發展的討論。我們擔心大型財團的介入,可能會讓地方的小店家消失,或是變得更加規格化,更加相似,和其他地方沒有兩樣。我們也會擔心大型建設可能破壞環境,導致下一代更難接觸到大自然,離島的生態資源很脆弱,一旦破壞了就不容易恢復。
曹雅評立刻和打工的社工單位請了假,利用時下興起的網路社群媒體,快速號召到一群關心相關議題的人,相互串連起來,也讓台灣的新聞媒體順勢找上門來。這種網路世代興起的組織動員方式,比起20多年前金馬民主運動人士,冒著風險偷渡紙本連署書,顯然在傳播速度上更有效率。經營《馬祖資訊網》網站多年、但對人群仍有恐慌的劉家國,沒多久也透過網路和曹雅評搭上線,分享他的個人經驗。同樣站在反賭立場的兩人,此前不曾謀面,「823金馬愛鄉大遊行」在台北舉行時,曹雅評還未滿週歲。
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馬祖曾經有過爭取解嚴的民主運動,身邊的同學幾乎沒人知道,我還算是最早知道的。馬祖雖然在解嚴後做起社區營造,但我們都在讀書,沒有參與到,慢慢也跟地方產生了斷裂。
劉家國告訴曹雅評,他認為馬祖雖然看似解除戰地政務,但是「每一個人心中那個警總都還沒解放,有些恐懼就是來自戰地政務的文化裡面,即使到現在還是存在」。對曹雅評來說,劉家國的一席話,呼應並解釋了她的真實感受。這名曾經會沿街跟親友打招呼的地方小孩,投入反賭倡議後才突然發現,網路上的串連固然容易,真正具挑戰性的,卻是現實生活中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的人情阻礙。
當時接觸到很多媒體,上了媒體後被看見的頻率很高,可是大家關注的不是議題,而是先問:「這是誰家小孩?」親戚們覺得我過去一向都是聽話乖巧的小孩,不可能做這種事,大阿姨還一度懷疑「真的是我們家的雅評嗎?」他們擔心我的未來會因此受到影響。我後來想,這應該是某種程度的政治恐懼,擔心自己孩子的未來前途會受阻礙,家人和家族也可能受到牽連。
我爸媽會接到政治人物打來的電話,馬祖的民意代表或政治人物跟民眾很親近,可以一通電話直接打過去家裡。這些權力階級的人,只要有一個政治位置,就會讓人感受到壓迫,也許電話那頭並沒有那個意思,但在接電話的人心中,就是「被長官關切了」。我既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只是一個年輕人,卻攤在陽光下被所有人指點,讓我一夕成長,可以說是我人生的成年禮。
在此之前,博弈公投在馬祖一直沒有形成足夠的公民討論聲量。礙於地方綿密的人際關係,許多反對聲音也不太敢出面表態。但是自從曹雅評主動跳出來串連,媒體總算找到一個可以代表青年世代發聲的人物,加上一名曾在馬祖讀過半年書的13歲女孩黃玟嵐,發表一封〈馬祖未來不必賭〉的公開信,在網路上迅速傳播開來,一時之間,獲得施力點的反賭一方聲量大增,讓博弈公投突然間不再只是馬祖人的事,社會名人、政黨、政治人物都紛紛表態,台灣環保、宗教、教育界等人士組成的「反賭博合法化聯盟」,更是大張旗鼓地來到馬祖宣傳反賭。
這些外來團體雖然看似站在同一陣線,但是大家反對賭場設立的理由並不相同,有些團體只是想借題發揮、爭取曝光。曹雅評遇上有人未經同意就竊錄與她的談話,加上其他不愉快的經驗,開始有了猶豫,而在進入縣長室與楊綏生一席長談之後,更讓她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調整策略?她希望大家即便反賭,也不要像部分宗教團體或高舉傳統道德的人士,只把反賭的理由停留在「不想看到人民心靈的墮落」或是「不希望賭博敗壞社會風氣」等道德層面,而是可以回歸到對「發展」本質的思考,一起看見馬祖的真正困境。只是這樣的調整,遇上講究速成的媒體環境,注定徒勞無功。
儘管與媒體溝通時遇上挫折,但是參與反賭運動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曹雅評能在發放宣傳單、舉辦說明會時,親自觀察島上和她一樣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腦袋裡頭到底是怎麼想的。
同年齡的朋友,大多數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可是再往上一點,30幾歲的哥哥們和父執輩,可能就會傾向支持博弈,覺得賭場能帶來商機,為家鄉創造不同工作機會。我也觀察到,裡頭也有性別差異,馬祖少數反賭的男性,以學者、文化及教育工作者居多,但是會在發傳單時對我握手喊加油的,是家裡有孩子的婆婆媽媽。其他像婦女團體和女性議員,也都是反賭的一分子。我想一來可能是女性特別在意孩子的教育環境,擔心賭場會引來閒雜人等,讓馬祖變得不安全,二來可能也是她們生命經驗的投射。早年馬祖喜愛賭博的男性很多,經常有人賭到家破人亡,最後都是靠老婆在還債。
陸續有人公開加入反賭這一方,裡頭就屬公務人員的立場最為兩難。主動表態反賭,既與縣府高層意見相左,也經常被促賭方抨擊為「捧著鐵飯碗,所以不需要擔心生計」,因而受到鄉親質疑。但若是細究下去,正反雙方的差異,有時也未必和賭博有關,而是對步入後戰地時代的馬祖,有著不一樣的發展願景。
促賭和反賭方你來我往的爭辯,在《馬祖資訊網》和社群媒體上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是仍然住在島上的居民,或是已經遷居到台灣、人數更為龐大的旅外鄉親,不約而同都強調自己對「家鄉」的愛。實施了30多年的戰地政務實驗,讓馬祖列島出現「離開的人」以及「留下的人」,前者在精神生活上無法忘懷馬祖,後者則在物質生活上依賴馬祖,但是最後殊途同歸,他們都成為了「馬祖人」。
在台灣同學面前,曹雅評總是稱自己為「小馬祖」,這也是許多馬祖年輕人來到台灣求學後常用的綽號,方便同學記憶。來自台北、桃園、高雄的同學,不會稱呼自己是「小台北」、「小桃園」或「小高雄」,只有馬祖的孩子總是稱呼自己是「小馬祖」或「小馬」。
求學階段,曹雅評還沒想過畢業後是否一定要回馬祖,就這樣繼續留在台灣也不無可能,但在反賭運動期間,一則網路留言讓她感覺難以迴避,留言者質疑道:「假如到時公投沒過,那些遠在台灣說要捍衛家鄉的人,在開心慶祝之後,會繼續關心這議題的還有幾個?是不是達成保護家鄉的目的之後,全又消失不見了?」喊出「馬祖不要靠財團,而是要靠馬祖人自己來改變」的曹雅評,暫時沒有答案,只能先將這樣的質疑聲放入心裡。
公投前夕,南竿島上舉辦「馬祖反賭人偶踩街遊行」,3、40位民眾組成的遊行隊伍,帶著自製道具和標語呼口號,穿越大街小巷表達反賭訴求。相較於昔日台北街頭爭取戰地解嚴時的悲情,或是包圍北竿機場抗議政府蔑視飛安時的憤慨,當天的遊行少了衝撞體制的激情,也不像網路留言般針鋒相對,形式上反而像走一圈傳統的民俗遶境。即便如此,這場僅僅一個小時的遊行,對馬祖人來說仍然是一個重大跨越──當解除戒嚴之後的台灣人,早已對每年街頭動輒數千場的集會遊行見怪不怪時,這卻是馬祖史上第一次非選舉造勢的「公民遊行」。
踩街遊行沒有帶來逆轉,反賭一方輸了博弈公投,曹雅評也回到研究所繼續學業。過去幾個月的公投攻防,讓她產生許多疑問,還不夠時間好好消化,大約有一年半的時間,整個人陷入難以公開發言的狀態。她意識到自己仍有許多對馬祖不明白的事情,只能選擇先聆聽,也讓她決定以「戰地政務體制下的馬祖漁業及漁民家庭處境」作為研究論文主題,試著重新理解家鄉,理解支持賭場居民的想法。
公投期間,很多旅台鄉親站在贊成方,他們會在鏡頭前面下跪,打著悲情牌說自己當年離開馬祖很可憐,我慢慢可以理解縣長,但一直無法理解這群人。我想知道戰地政務時期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什麼這群人當初會被迫離開,後來卻又不願意回來?我不覺得馬祖有他們說的那麼落後,也不想要一直情勒政府,要求國家政策配合我們。
在輔大心理系旁聽時,我瞭解到個人、家庭、社會的衝突或痛苦,可能是來自於歷史的脈絡,我希望此後能從更多視角,把馬祖過去沒有被好好論述的記憶給找回來,讓更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能夠理解、認識自己的文化經歷了什麼?發展脈絡是什麼?為什麼會出現現在這些問題?
博弈公投讓馬祖獲得超乎以往的媒體關注度,但是同一年在網路上爆紅的「藍眼淚」熱潮,才是讓馬祖「觀光立縣」願景得以真正實現的原因。這種浮游生物受刺激而發光的自然現象已經存在許久,戰地政務時期甚至還會造成漁民困擾,導致他們下網時捕不到魚,或是在走私時洩漏船隻行蹤。然而,自從社群媒體行銷興起後,視覺效果掛帥,曾經的缺點反倒成了優點,以藍眼淚為主題的美景照片不斷擴散出去,年復一年持續發酵,讓「藍眼淚」幾乎成了馬祖觀光的代名詞,也讓列島的旅遊旺季,從夏季提早到春季。
返回馬祖工作、創業的年輕人,也隨著旅遊業的發展不斷增加,全縣人口數重新突破萬人,和戰地政務剛解除時不足6,000人的窘境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連年正成長的趨勢,與陷入人口負成長的台灣剛好形成對照。許多原先十室九空的村落,紛紛蓋起新的民宿,陸續見到人口回流。
2017年完成論文後,對家鄉有了更多理解的曹雅評,也正式回到南竿島上定居,並且在此結婚生子。她仍然不時自問,面對想要守護的家鄉,「自己應該做什麼?」這是從博弈公投落幕前,就被她擱在心裡的問題,有時好像找到了一些可能,有時又得要重新推翻再來一次。公投剛結束的頭幾年,曹雅評被鄉親們貼上「反賭的那一個」、「愛抗議的那一個」等等標籤,讓她一度不太適應,現在是她準備撕下標籤,並且修補裂痕的時候了。
人口數穩定回升的馬祖,多了不少擁有自己想法的年輕人,有些是返鄉就業的本地人,有些是因公前來馬祖就職的外地人,起初大家各自單打獨鬥,但是針對公共議題表達想法時,卻都不免受限於馬祖社會過度緊密的人際關係,很容易被解讀為批評親朋好友,而成為「標靶」。2017年,一群對馬祖公共議題有想法的年輕人成立「馬祖青年發展協會」,透過組織撐開行動空間,避免讓單一個人被貼上標籤。協會成立後,曹雅評被推舉成為第一屆理事長。
協會剛開始成立時,遇到很多衝突,當時比較走倡議路線,但是倡議到後來,反而讓長輩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我後來也意識到,因為生命經驗、價值觀都不一樣,馬祖的青年世代跟上一代之間有很多衝突,不是只有我遇到而已,但硬要打破上一代的價值觀,其實是很殘忍的事,他們已經這樣生活了一輩子,沒有必要強迫他們改變。我們需要的是去理解他們,即使讓我們覺得不可理喻的事,背後也一定有其成因。可是理解不代表妥協,而是找出讓他們今天變成這樣的原因,然後包容每個人存在的樣子。
後來協會的夥伴們就一邊整修廢棄的國小,一邊做起文化探索,蒐集長輩們在戰地政務時期的記憶。我們邀請長輩進來成為大家的老師,讓新生的馬祖青年可以理解他們的成長經歷,初衷也是希望透過這種方式取得長輩認同,讓世代之間開始有所連結、接觸,乃至理解,然後才能談到下一步的溝通和思考未來。
但光是做到理解,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即使是協會內部同一個世代的成員,彼此之間都有差異,目標也未必一致,要再往前更進一步做到跨世代溝通,仍然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對於馬祖青年該做什麼,其他成員則有不同的行動方式與詮釋。
有別於曹雅評試著和政治保持距離,心理系畢業的劉浩晨,回到家鄉承接父母親經營的民宿後,一面投入旅宿管理,將新的服務流程觀念帶入工作現場,一面也大膽地投入民意代表選舉,成為馬祖第一位代表民進黨參選縣議員的候選人。
我剛回到馬祖時,看到許多讓人不滿的事情,於是,我開始在馬祖的資訊平台《馬祖資訊網 》上發表評論,當時受到不少人關注,激勵我後來也來嘗試投入媒體,建立名為《島引馬祖》的網路論壇與資訊平台,從寫網站到設計架構全都自己一手包辦。
多年下來,我發現馬祖依舊有太多需要改變的地方,單靠一家民宿很難改變大環境,我認為政治是決定大環境最重要的因素,便想試試看,是否通過參政有機會做到這一點。
《島引馬祖》論壇的經營一直沒有累積到足夠人氣,暫時無法取代劉家國經營的《馬祖資訊網》;2022年的縣議員選舉,劉浩晨也以懸殊的差距鎩羽而歸,即便遭受了種種挫折,他還是沒有後悔參選,認為從中獲得的體會相當深刻。
如果你沒有參選過,你可能不會察覺到你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切,背後其實有另一層你平常不會察覺到的世界在運作。
選後檢討我才深刻明白,多合一的選舉,同一時間要選出村長、鄉民代表、鄉長、議員、縣長,等於提供不同公職的參選者,可以彼此換票的空間,一張票經過交換後,可能直接換回四票的效力。馬祖地方小,每一家戶掌握多少票源都清清楚楚,只要有參與換票,投票時都會被要求將圈選的章,蓋在選票上的特定記號範圍,好讓其他換票的盟友,確認你有沒有跑票。我不喜歡馬祖家族之間的人情包袱,不希望參與換票,也不可能買票,但我打算提案改變選舉規則,至少堵住在選票上蓋章做記號的漏洞,提高換票的門檻。
青年投身選舉者,還有同樣在2022年參選村長的周治孝,他在馬祖有個更廣為人知的稱號「周小馬」,同樣源自大學時代身為全班唯一一位馬祖人的過往。
周治孝平時擔任消防員,休假時則會參與推廣馬祖觀光,不但會在社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藍眼淚拍攝成果,是網路上知名的「追淚達人」,也經常發表對於本地觀光業的時政評論。周治孝不害怕衝撞傳統,馬祖青年發展協會成立前,他曾在一場縣長出席的論壇上,直接質問政府官員的青年政策何在?即使後來有了協會串連青年,他仍然想要多管齊下,實驗更多方式,透過各種管道向上溝通。
現在很多年輕人想法跟上一代不一樣,大家在乎的不再是錢,不再是薪水,而是在乎工作是否有趣、CP值高不高,大家都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即使沒有賺到錢,但只要過程覺得好玩,就會樂於繼續留在馬祖參與。同樣是旅行業,上一代的模式是走團客路線,把價錢壓到很低,以風景漂亮、價格便宜作噱頭,經營也往往是縱向的一條龍;但是新一代可能更喜歡橫向串連,大家各自創業,互相到彼此創業經營的店家坐一坐,分享店家的故事,引導旅客更深度地理解馬祖,進而產生品牌。
我希望能夠引導縣政府的主事者,朝這個方向努力,希望他們能夠真正去瞭解時下年輕人的思維,統計過年輕人的需求後,再進一步提供資源。反過來說,我想馬祖年輕人也需要有個共識,當我們自己在講述經歷時,是不是也要展示我們付出的心血和金錢,並說明這些努力如何在各個層面上幫助了馬祖的鄉親?
雖然周治孝初次投身村長選舉,同樣出師不利,以偌大差距敗北,但是他對馬祖緊密的人際關係並沒有太大反感,反而強調年輕人若要在此生活,還是得正視既存現實,盡量做好理解、合作與溝通,他積極與家族親友協力,連續數年辦理以「清梅足馬」為品牌的健行與運動嘉年華,並且推出了多種特色文創商品,直接切入第一線的大眾消費市場,參與馬祖從戰地轉型觀光的進行式改變。
在大幅倚賴觀光發展的馬祖,如今回鄉的年輕一輩,若非應徵公職,多數都會選擇投身旅宿業,他們對馬祖未來的思考,經常也源自相關工作的現場觀察。
從戰地政務時期一元化的社會,進入到多元並存的當代社會,勢必會有一段陣痛的調適過程。有一些馬祖青年,畢業後索性留在台灣,也有人返鄉幾年後,依舊無法適應,決定再次登出馬祖。儘管如此,他們不少人仍然時時關注家鄉動態,在遠離家鄉的異鄉,實踐本來想在家鄉完成的夢想。關於這些人的近鄉情怯,曹雅評也不是不明白,她自己也經常遇到想跳腳的狀況,卻又不得不在氣頭過後,提醒自己別忘記要做到包容的初衷,不能只是要求長輩包容年輕人,年輕人也要包容長輩,「當你沒辦法包容時,就會活得很痛苦。」
協會活動之外,曹雅評也加入戰地文化考察的行列,探索島上長輩們也不熟悉的軍事空間,並且參與挖掘戰地政務年代,居民們一度被壓抑甚至禁錮的記憶。之於她,這是一份「縫合歷史傷口」的工作。至於曹雅評自己的傷口,也在慢慢結痂復原,當年因博弈公投站在對立面的人,已經可以開始互相打招呼,甚至彼此把話說開,聊聊從前不支持對方想法的理由。同樣的,見到楊綏生時,曹雅評也已經沒有當年那種內在撕裂的感覺了。公投結束10年後,她趁著一次訪談機會主動開口,提及當年走出縣長室時,自己一直掉眼淚的矛盾心情,楊綏生也把自己當年面對中央政府束手無策的痛苦,向她如實坦露。曹雅評猜想,這一席談話,或許也是重新變回「鄰居家叔叔」的楊綏生,與當年接生過的孩子之間,一次遲來的心底和解。那天之後,楊綏生只要又回想起一些什麼,不時就會傳個訊息給曹雅評,對於從政之後的無奈,頗多感慨。
公投前會柔性勸阻,希望曹雅評不要涉入太多的母親,現在也開始會在遇到外人時,主動介紹自己是「曹雅評的媽媽」。自從開始爬梳戰地政務時期的歷史後,曹雅評逐漸也能同理起父母那一輩的親友,瞭解他們內心巨大的不安全感,其實與生存息息相關。有些人為了活下去,必須移居到台灣打工賺錢,沒有搬走的人,也必須因應軍人消費型態的不斷變化,一直調整、轉換,尋找新的謀生辦法──就像他的父親,從鐘表店開始經營起,營業項目不知道跟著軍隊流行調整過幾回,店裡賣過眼鏡、黑膠唱片、錄音帶、打火機、檳榔,也賣過水晶、天珠、黃金、批發電話卡,中間父親還開過一段時間的計程車,現在又轉行經營特產店,販賣酒品和伴手禮給觀光客。對於未來的不確定,導致許多長輩對金錢的認同,比起對島嶼的認同還要更高,即便早已衣食無虞,仍然一直想著該怎麼賺錢。
心懷不安的長輩們,沒有什麼離不開土地的理由,他們可能在馬祖有房子,在台灣有房子,在對岸的福州也有房子,對時局的不確定,讓他們需要各處押寶。但是曹雅評知道自己不是這樣的人,她是在上一輩累積的經濟基礎下長大的孩子,成長經驗中已經沒有「明天可能活不下去」的生存恐懼。
她想的是以後。曹雅評想的是,以後,還有以後的以後,怎樣在這座島嶼上一直生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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