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尋親啟事後續
冷戰期間,派駐菲律賓、越南、韓國、泰國、日本和台灣的美軍,與當地女子生下了數以萬計的孩子,血統往往為他們帶來身分認同的折磨。在1982年通過的《美國公法97-359》中,他們被正式定義為「Amerasian」,亞美混血兒。2019年1月,《報導者》於〈西方的臉孔在東方悲鳴──亞美混血兒長達30年的尋親啟事〉專訪了兩位台灣的亞美混血兒林億利(當時化名林毅力)、邱漢忠。如今,兩人跨越台美12萬公里的尋親之旅,憑藉「DNA家族樹檢測」獲得了突破⋯⋯
根據長年投注心力在亞美混血兒輔導的台北市賽珍珠基金會統計,自1954年《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簽訂後,光是上萬駐台美軍、加上渡假美軍所留下的台灣混血兒,粗估就有1,000人上下。即便已經過了一甲子,直到今天,亞洲各國都還有混血兒子女在找尋親生父親。
在這列由「亞美混血兒」組成的尋親隊伍中,有人早就放棄了,有人則是選擇將這個願望深埋在心中,不願再多提;但也有人就這麼恰好受到上天眷顧,在茫茫人海中找回了自己的出身和血緣。
伍珮綺、林億利和邱漢忠就是極少數異常幸運的人,歷經數十年的等待,他們終於在今年先後找到了親生父親。
這一切,靠的是送交DNA鑑定的一抹口水,以及混血兒之間的互助情誼。
2016年,一則新聞片段映入伍珮綺眼簾,那是金曲樂團《猴子飛行團》主唱王湯尼在相隔41年後,終於找到美國父親的故事。畫面裡的王湯尼有著深邃的眼窩和突出的鼻子,和自己一樣,王湯尼是亞美混血兒。
憑著父親唯一留下來的線索,一張寫著「Pasadena Tx」(帕薩迪納,德州)的半截信封,王湯尼輾轉找到曾駐台的美國軍人瑞克(Rick),由他來幫忙找尋過去的軍中同袍。幾經比對之後,W.D Brown這個名字逐漸從瑞克的Facebook社團裡浮現,對方的個人檔案中,同樣註記了Pasadena Tx這個地點;鼓起勇氣進行視訊過後,王湯尼終於拾回了和父親的連結。
這樣的故事,觸動了伍珮綺。
活過50個年頭,為了事業在各地奔波的她,過去從沒有動過尋親的念頭,即便線索幾乎遍布在她生活周遭:「父親是雙胞胎、深度近視、曾駐軍台中清泉岡」。母親甚至留了一張父親在台中后里馬場拍下的照片,後頭是父親手寫的字跡。
「從小我就是跟媽媽相依為命,要去哪裡玩,媽媽都叫我去擲筊問神明,祂說可以才可以。所以我有一種錯覺,好像神明就是我爸爸,」伍珮綺說。
即便父親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缺席了,尋親始終不是她人生的重要選項。伍珮綺說,那或許是自己的選擇,過去母親也曾提過父親的名字,為了忠於母親,她選擇不聽,所以刻意遺忘那段過去,畢竟她不像其他混血兒一樣,有過那麼徬徨混亂的少年時期。
除卻膚色外,1979年台美斷交,彼時社會也掀起強烈的抗議風潮,街上到處是指責美國背信忘義的布條,來台進行外交關係談判的美國外交官座車,更被憤怒的民眾蛋洗。這股無處宣洩的怒氣,也多少轉移到這些白皮膚的亞美混血兒身上。
為了迴避這樣的社會氛圍,伍珮綺的母親帶著洋娃娃一般的女兒,回到鄉間寺廟,靠賣香來維持生計,直到她十多歲才重返都市。「所以我比較少那種怨懟,媽媽也一直教育我包容,所有事情看似偶然,卻也是必然,」她說。
這個念頭在尋親這件事上有了印證。王湯尼尋父成功的故事,以及想讓自己兒女知道外公長相的渴望浮上心頭;雙重催化下,找到父親對伍珮綺來說,成了必然的事。
「那個過程,怎麼說呢?很不可思議,循著聯絡方式,我和美國那邊互寄了一張照片作為確認,結果竟然是同一個場景,只是拍攝爸爸的角度不同。」回想起配對成功的當下,伍珮綺的臉上依然帶著一副驚訝不已的神情。
兩張黑白的照片裡,她的父親都穿著白色休閒褲,臉上掛著一副大墨鏡,橫跨在馬背上,朝著鏡頭微笑;只是一張是父親的正面,另一張則是側面。
「找父親這件事,是因為覺得自己人生的連結少了一半。當初覺得,就算只看家族的DNA數據也夠本了,沒想過會真的找到缺席的爸爸。」
伍珮綺也形容,尋找父親,並不是想要什麼,也沒有認為是誰的錯,那樣的時空背景,給了她這些特別的生命經歷。所以對父親沒有怨恨。唯一的心願,就只是想當面告訴父親:「我很愛他,那就夠了。」
「畢竟對混血兒來說,歷史背景裡頭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失去的太多了,多到現在一點點愛就能夠填補,」她說這些歷程,或許是這個群體在尋父旅途上的集體心境,政府沒能伸出援手,始終緘默的混血兒們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來開拓尋親路徑。
只是這段旅程並沒有就此軋然而止,一連串的意外,促成了更多尋親故事。
今年2月,就在伍珮綺找到父親的同時,透過友人介紹,她也讀到了《報導者》的報導和書籍《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那是除了自己以外,她第一次聽聞其他人的故事,更是她與其他混血兒建立連結的起點。
一如她的質疑,在台千名亞美混血兒的際遇,形塑出各式各樣的人生劇本,像邱漢忠一樣被不同種族文化所碾壓的例子並不是少數。找尋父親及找到自己的出身,除了是給過去這段歷史作出交代,也是為了免除下一代遭遇同樣的困惑。
(註:《報導者》曾於2019年1月專訪邱漢忠,他和我們分享了身為混血兒遭遇的歧視和困境,完整報導請看:〈西方的臉孔在東方悲鳴──亞美混血兒長達30年的尋親啟事〉。)
為了盡可能地提供幫助,今年2月,伍珮綺主動聯繫《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作者、長期研究亞美混血兒的陳中勳,希望引薦「DNA家族樹檢測」這個方式給其他正在找尋父親的混血兒使用。在陳的牽線下,邱漢忠的一抹口水寄去了美國,那個曾經拋棄他的國家。
3月,結果出爐,有如平地一聲雷,邱漢忠的檢測結果,直接比對上了父親本人。
「DNA結果顯示,我的父親叫做"Paul",家鄉在肯塔基州,今年剛好是他70歲。能找到他,阿彌陀佛,是奇蹟了吧?」回憶當時的震驚,邱漢忠仍難掩興奮,他將兩人相遇的時間點全部記得清清楚楚。
4月26日早上7點22分,同父異母的大姊第一次透過Facebook傳訊息來問好。對方仍然難以相信:「父親怎麼可能在台灣留下一個小孩?」
5月2日,第一次與從未謀面的父親成為Facebook好友。父親傳來訊息:「想不想帶孩子來美國?」其後他和父親第一次視訊。
5月6日晚間6點26分,父親提出了邀請,7月20日是他的生日宴會,他正式請邱漢忠和女兒一同前往,邱漢忠答應了。
7月14日那天,穿著"Father"T-shirt的邱漢忠帶著女兒,正式踏上他的美國尋父之旅。
「從士林坐車到桃園機場,這短短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卻走了40多年。」
直到飛機降落在印第安那波利斯機場的那一刻,邱漢忠的心裡還是沒能擺脫複雜的情緒糾葛。他有太多問題想問了。「我是累贅嗎?」、「我出生是應該的嗎?」、「過去的歷史還會不會牽連我的女兒?」一個個疑問不斷發酵,出關那一刻,邱漢忠說那是他人生最緊張的時刻。
直到看到那個狀似熟悉的身影,舉著牌子等候自己的到來,兩人愈走愈近,心裡的悲傷和怨懟一下子化成相遇的喜悅,他抱了抱從未見面的父親,發覺兩人有一樣的鼻子和笑容。
「爸爸是基督徒,他拿了兩副小的十字架送給我和女兒,我則準備了台灣的國旗衣和一元硬幣的紅包要送他。為什麼?因為我希望相遇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元復始,是新的開始,」他說。
如此渴望改變,是因為直到現在,邱漢忠仍然被孤立著,在客家人、黑人和台灣人之間游移,無論是種族、國籍或是人種,都找不到一致的認同。
就像邱的客家親戚曾告誡他,和他是「不同種」的人類;面對黑人,他又不會講英語。在台灣這個黃種人為主的社會裡,只有自己是黑人的外表,歧視和貶低從小如影隨行,很長一段時間裡,下了班的邱漢忠會躲在被子裡哭泣,因為他壓根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到底屬於哪裡呢?回到爸爸的家後,我崩潰了,痛哭一場。我把過去所有人生的際遇全部都跟他說。我問他為何把我留在台灣,讓我獨自成長?爸爸說,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但他對不起我的人生,承諾會作出補償。但怎麼補呢?」邱漢忠一股腦吐出所有疑問。
面對這樣的答覆,邱漢忠有些感嘆。他說,「這樣沒辦法解釋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但還能怎麼辦呢?算了吧,我長那麼大了,要怪就怪時代吧。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不恨了,畢竟他是我爸爸。」
現在父親Paul正打算替邱漢忠和女兒辦理美國身分,更希望他們一家人能就此移民美國,過上新的生活,算是唯一可以做到的補償。對邱漢忠來說,美國,是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是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機會;台灣,則是一塊供養他成長的土地,是他的根本。
該怎麼選,他還沒有答案,但至少他終於有能力可以選擇了。這一次,他可以是美國人、可以是台灣人、也可以是客家人;他可以跟隨養父的姓氏,也可以回歸自己的美國姓氏。亞美混血的漢忠,不必一定要再「效忠漢人」了,當個西方人也沒問題。
「將來,我在哪裡,自己決定,我的女兒也是,這段旅程即使走得顛簸,走得殘缺,走得不夠美好,但我的一生已經不再遺憾,路還沒走完呢。」
65歲的林億利不再使用化名了,他大方地坐在鏡頭前講述自己的故事。那是因為繼邱漢忠之後,他也透過DNA檢測,成功找到了自己的父親,或是說,確認了父親是誰。
(註:《報導者》曾於2019年1月專訪林億利,他當時化名為「林毅力」,和我們講述他這些年來尋找父親"Edward Goldsby"的心境,完整報導請看:〈西方的臉孔在東方悲鳴──亞美混血兒長達30年的尋親啟事〉。)
根據DNA公司所提供的資料顯示,名為"Edward Goldsby"的男人,早在1996年就過世了,安葬的地點卻不在美國境內;此外,男人在韓國和菲律賓,都還另組了不同的家庭。也就是說,在美國、台灣、韓國和菲律賓等地,"Edward Goldsby"都為世界人口增長提供了不小的努力。
因此,找尋Edward Goldsby身影的人,並不僅限於林億利一個,就連同父異母的大哥約翰(John Goldsby),都花了13年的時間,才找到親生父親的下落。
據哥哥約翰轉述,原來Edward Goldsby是一名電子通訊軍官,1953年至1955年間,曾短暫派駐台灣,也就是這段時間,林億利在台南誕生,不過Edward Goldsby並沒有在台待得太久。
好在DNA是不會被抹滅的連結,透過同樣的檢測方式,林億利與大哥約翰在今年5月第一次有了聯繫,但兩人之間並不需要確認的過程。約翰的第一句話,便是告訴林億利:「我正在等你,你會找到我,我一點也不意外。」
幾天過後,約翰就將林億利的名字寫進了族譜裡面,把Eddly Goldsby這個名字還給了他。林億利則是花了一個星期,耐心地將一顆顆直徑0.1公分大小的珠子,拼成一幅50乘40公分大小的馬賽克拼貼畫,裱框寄到大哥家中。
「那幅畫是一盆綻放的向日葵,象徵著勇氣、愛心與耐心。或者可以這樣說,畫裡的上萬顆珠子,每一顆都代表我找尋父親的日子。」
拼著傻勁,堅持了半個世紀,尋父這件事情已經變成人生的終極目標,林億利強調,這是因為過去這段不光彩的歷史,是發生在他們這代人的身上,找不到認同的問題在他們身上就要獲得解決。
對於混血帶來的印記,林億利依舊難以釋懷。面對父親,他也有說不完的怨恨。但DNA確認的那一刻,他終究是鬆了一口氣。
「我記得打開網站的那一刻,看到照片我就哭了,那是我父親穿軍服的照片,下面有他的簽名。我自己躲在房間裡哭個痛快,畢竟那個情緒累積了那麼久。那就好像遲來的正義那樣,雖然慢,但還是來了。」陳述這段過程時,林億利停頓了許久。
對他來說,那個「想要在墓碑上踹上幾腳」的願望,隨著父親的過世而消散了。如果只是為了洩恨,哭也哭過了,對死人生氣沒有意義,不如把時間精力擺在活人身上。
接受訪問的隔天,林億利準備再去醫院一趟,看看自己的心臟能不能承受劇烈的天氣變化和長途飛行。他預定在今年10月飛到邁阿密,見一見長自己10歲的大哥約翰,把從小到大塞在腦子裡的疑問一股腦倒出來,當面問問哥哥的想法。
「對於父親Edward Goldsby,我不會恨他了,戰爭難免,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但像我這樣的人,就算年紀再大,都必須去美國一趟,那裡終究是一個歸屬。只是美國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再怎麼樣,回來吃滷肉飯還是比較爽,」他笑呵呵地說道。
找到人,並不是一下就把問題解決了,反而是問題的開端;這趟旅程還沒結束,但不管怎樣,「一切都等見到面再說吧!」林億利給自己尋父的過程,下了個未完待續的註解。
接在邱漢忠和林億利之後,或許還有數以百計的亞美混血兒,仍舊懷抱著尋親的希望,在茫茫人海裡撈針。但即便找到父親,這段旅程也不會陡然終止,路的彼端不斷向前,衍生出更多疑惑。
對邱漢忠來說,他見到了40多年未見的父親,可是卻拼湊不出自己人生的開端;母親已經無法言語了,遠在美國的家庭,給不出他答案。對林億利來說,他的父親已經在墓地裡沈沈地睡去了,住在太平洋彼端的家族,更沒辦法代替父親解釋離開的理由。
找到自己的出身,或許是給了混血兒一個「選擇」的機會。
就像30年前,在賽珍珠基金會舉辦的聚會中,同樣是基金會輔導對象的青年林億利對著年幼的邱漢忠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親,長大再找也沒關係。」
彼時的邱聽不進去,認為全世界只有他被父親拋棄,滿心怨懟。但現在回過頭來看,他才發現自己不是唯一被拋下的人,尋親的過程裡,讓邱漢忠和其他混血兒們體認到,找到生父,不僅是尋回自己的過往,而是在探索未知,給未來的自己無限可能。
「因為我們沉默太久了,希望這些故事,能夠喚醒社會的記憶,」伍珮綺說。
斷裂的歷史,讓混血兒們的家庭像碎片一樣四散在世界各地。往前一點,科技還幫不上忙;往後一點,混血兒們的父親可能就不在這世上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點。
下一步,伍珮綺希望能募資協助混血兒們開啟各自的尋父旅程。「誰都說不上過程中會遇上什麼難題,但至少這都是生命中的不同體驗,」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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