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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報導者》刊登〈政變下的國際孤兒──在台土耳其人的告白〉,報導一群土耳其「葛蘭運動」相關人士,因受到土耳其政府的肅清流亡在台。這群「葛蘭」土耳其人卡在台灣缺失的《難民法》上,遲遲無法得到庇護,面臨護照到期、遭驅逐出境的危機。一年過去了,200多位在台土耳其人中,僅剩不到20位「葛蘭」土耳其人在台灣,他們現在如何維持生活?受到「中國因素」等各層面影響,台灣《難民法》始終無法有進程,此時我們可以有什麼務實的過渡方式?
去年10月29日,是土耳其女孩依琳最好的朋友那蘭離開台灣的日子。
知道那蘭要離開時,10歲的依琳覺得「那像是閃電打到我的頭那樣」,伊琳用小手指輕敲在頭上,形容當時的打擊,「我當時在這裡一起玩的朋友都離開了,以前這裡好多小朋友好熱鬧喔。」依琳在房間秀給我看那蘭送她的,一條繡滿藍色小花的手帕,在那蘭離開那天,她在手帕上面畫上一個笑臉,紀念朋友的遠行。
那蘭一家的土耳其護照不到一年即將到期,他們擔心一旦前往駐台北土耳其貿易辦事處(以下簡稱辦事處)換證,對方會扣留他們的護照,並遣返他們回國,只好在2019年10月離開台灣,現於美國申請庇護。本來10個土耳其家庭一起住在新店郊外的大樓社區,卻紛紛因相似的問題離開,現在只剩下依琳和另外一個家庭。
依琳一直很開朗,隨父母搬到不同國家都能很快適應生活,但那蘭離開後,當天她獨自縮在上層床舖的角落哭了一個多小時。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兒這樣哭,」依琳的母親心疼地說,
依琳的弟弟,今年7歲,坐在姊姊旁邊說:「我那天也很想哭但眼淚沒有掉出來。」
他翻開一本爸爸給的厚重湖藍色年曆本,用紅筆把那蘭離開台灣的日子圈起來,本子上也有好幾個紅色圈圈,也都寫上早些離開台灣的土耳其朋友們的名字。
「一個一個離開台灣,我們也只是等什麼時候換到我們,」依琳的爸爸一邊數著在土耳其政變後離開的家庭,一邊平靜地說。
政變之後,艾爾多安政府撤銷超過數十萬海內外土耳其公民護照,包括在台土耳其人,也遇到護照被辦事處沒收的情況,面臨被遣返或必須在海外尋求政治庇護,土耳其情報局更在柬埔寨、阿富汗、東歐地區等全球18國,強行綁架帶走涉及葛蘭運動者。(更了解其他在台土耳其人遭遣返處境,請延伸閱讀:〈政變下的國際孤兒──在台土耳其人的告白〉。)
政變發生當天,瑞拉人就在土耳其。
「我和家人一起喝著土耳其的熱茶,聊得正開心,打開電視,看到政變的新聞,我們都傻了,大家很害怕,不敢出門。我們開始把有關葛蘭運動的書全部翻出來,並檢查書裡面有沒有我們的名字,我和爸爸在那天半夜,偷偷把書拿去外面丟掉,我們走到很遠很遠的垃圾桶,一路上非常害怕會有警察。丟掉之後,發現家裡有一些,我們就直接燒掉,怕警察凌晨進來查,我們就會被抓。」
「有些朋友甚至用洗衣機絞碎葛蘭的書,」瑞拉整理著她手上還僅存在台灣的葛蘭運動相關書籍,一邊補充。瑞拉自2014年開始在台灣求學,先學了2年的中文,因為喜歡台灣的生活,選擇就地申請大學,目前大四。原本她每年都會回土耳其與家人團聚,政變後她隨後到台灣,接著一整年都不敢回去;和她同住的土耳其室友,也在過去3年沒能見到母國的家人。
政變之前,本來有200多位與葛蘭運動相關的土耳其人在台灣工作或求學,其中3個葛蘭運動的組織──土耳其商貿協會、安那托利亞福爾摩沙協會、福爾摩沙學會──在台也相當活躍,多年來促進台土的文化經濟交流。政變之後,3個組織陸續因無經濟支持而停止運作,在台的葛蘭土耳其人也只剩下不到20位,部分帶著被捕的恐懼回國,部分逃到澳洲、美國、荷蘭等地尋求政治庇護。
「本來在土耳其,能出國留學的都被認為是知識分子,我們就在一夕間變成恐怖分子,」瑞拉帶著無奈的口吻說,周圍的親戚朋友也從政變後,開始罵他們是忘恩負義的人。
同樣在台灣生活的巴瑞,他的名字已經被清楚列在政府內部要清洗的名單中。巴瑞私下付了300新土耳其里拉(約新台幣2,700元,依2017年時的匯率換算),請在政府單位工作的檢察官幫他進到土耳其司法系統裡查看紀錄。朋友透過WhatsApp傳照片截圖給他:
第一行:「巴瑞,2017,FETÖ(葛蘭恐怖組織)」 第二行:「現場直接逮捕。」
巴瑞回不去土耳其。他已經在台灣10年,曾參與許多土耳其商貿協會(Taiwan-Turkey Business Council, TTBC)的活動,積極促使台土兩地的交流。在政變之前,他每年暑假幾乎會當志工導遊,帶台灣團到土耳其旅行,參與者包括大學老師、媒體人員、教授、政府官員和學生等。他也與台土雙邊的外交單位保持良好關係。自台灣的大學畢業後,目前在科技公司擔任工程師。
「我們不是恐怖份子,好幾年我們都在努力讓台灣和土耳其的關係變得更好,我希望我可以繼續待下來,」巴瑞百般無奈地說。
他們的家人,一些被關押,一些逃亡,一些仍生活在擔心被拘捕的恐懼之中。2019年1月的冬夜,薩米得知父親決定要搭偷渡船到希臘,當時他在台北的大學宿舍裡。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整個晚上都在做禮拜,不斷祈禱爸爸平安。」
薩米今年23歲,5年前到台灣念法律系,他的爸爸是支持葛蘭的商人協會會長, 曾政變後遭關押,但在獲假釋後被限制出境。於是決定偷渡離開母國。
他的父親付了土耳其人蛇集團2,000歐元(約新台幣67,600元)後,在一日晚間上了船。家人在各地祈禱,他和弟弟一起在台北的宿舍做禮拜,直到確認他平安抵達希臘。
「問爸爸船上發生什麼事,他始終不願透露,」薩米淡淡地說。
在薩米的父親順利抵達希臘後,剩下他母親獨自在土耳其,她日夜擔心自己也會被拘捕,因此決定隨丈夫的腳步,搭偷渡船離開。
「那是我第一次打電話給人口販子,我從台灣打過去,請求他算便宜一點,讓我媽媽和她兩個朋友可以順利逃出。」薩米用剩餘的獎學金湊錢,寄給母親,幫母親購買偷渡的船票,那天母親搭的是半夜的船班,他一樣做了幾小時的禮拜,直到確認母親安全為止。
光是2018年,到歐盟國家、挪威和瑞士申請庇護的土耳其人就有24,000人,其中多數為受政府政治迫害的族群,主要是涉及葛蘭運動或被指控與葛蘭運動相關的人士,還有些許其他土耳其的反對派。
今年24歲的黛西,她的父親因在土耳其的公共電視台工作,同時也是爭取勞工權利的非營利組織創辦人,目前已在獄中2年半,並且仍在等待審判。
被捕的當時,首都安卡拉的監獄已滿,她的父親被送到距離安卡拉3小時外的郊區。黛西聳著肩說:「爸爸很樂觀啦!都在幫忙監獄裡的人,他都說,忍耐一下,再幾年就可以出去了。」
黛西在4年半前來到台灣的華語學校,結束後繼續念大學,每週從母親那裡得知爸爸在獄中的情況。
不是每個監獄都如此幸運,根據歐洲新聞台的報導,受訪者當時在土耳其監獄,和22人被關在一間窄小的牢房,水和食物匱乏,書籍連祈禱用的《古蘭經》都沒有。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和土耳其人權組織「Advocates of Silenced Turkey」等單位也指出,被關押者在獄中及警察拘留期間遭受酷刑虐待,更有超過1萬名女性以及幾百名6歲以下的孩子在獄中面臨不人道待遇。
黛西父親在獄中也碰到諸多不公平的待遇,但他每天記錄,希望在政治情勢好轉後,這些可以證明獄中的真實情形,「監獄管理員叫我爸不準寫,他不聽,還叫我媽幫他送彩色筆,爸爸還在獄中分送給獄友,鼓勵大家寫。」
因為政變因素,在台灣的土耳其學生不只家人受到影響,自己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薩米在政變之後,原本生活費是由台灣土耳其商貿協會提供,現在因協會關閉,他需自己負擔。
「我現在在饒河夜市擺攤,跟著一位土耳其老闆賣土耳其捲餅賺生活費,薪水還不錯!」
夾在射氣球和鳳爪滷味的攤販中間,他拿著刀剷炒著牛肉片,用著流利的中文叫賣。這份工作,是他的土耳其好哥們在台灣時打工的地方,但也因好友護照將逾期,一個多月前離台,薩米因此接下他的工作。他一方面負荷系上全繁體中文的課業和考試,一週仍有幾個晚上要到夜市賣捲餅到午夜。
除了經濟層面受影響,在台灣他也被支持政府的土耳其人威脅過。一次是在清真寺做禮拜,一位土耳其人突然對他大罵「恐怖分子!」,他們差點當街打起來。薩米也在政變後失去很多朋友。在台灣本來薩米有認識大約100多位土耳其學生,之後80多人沒有和他聯絡。薩米無奈地說,「我現在難過的不是朋友消失或離去,而是難過自己對朋友的離開已感到麻木。」
黛西和瑞拉原本的生活圈也大受影響,本來會積極參與學校的社團活動,到關愛之家協助募款活動,現在也擔心碰到其他土耳其人的不友善和威脅,而盡可能保持低調。
土國內的風聲鶴唳吹到8,000公里之外的台灣。本來是葛蘭運動支持者、後來在政變後隱退的在台土耳其學者,因議題敏感婉拒受訪。另一位在台土耳其生意人,只因閱讀葛蘭組織的報紙而被指控為與葛蘭運動有關,在一次回土耳其時被拘捕,直到1年多後被釋放才返台,現在隻字不談論土耳其政治。
台灣當前仍無庇護機制,這群在台多年的土耳其人,一個個離開台灣這片土地。除了土耳其之外,自2000年以來,台灣有來自香港、中國、西藏(圖博)、敘利亞、烏干達、埃及、哥倫比亞等地的人曾經或正在台灣尋求庇護。
台灣難民法從2002年行政院研考會決議開始,到2016年《難民法》草案才經過委員會審查,卻始終未能排入二、三讀。在2020年1月大選之後,《難民法》草案在立法院需從頭闖關。
國際人權聯盟(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for Human Rights, FIDH)寫給總統蔡英文一封公開信,列舉8項希望政府接下來4年能達成的人權相關議程──其中一項就是通過《難民法》。雖然選前香港抗爭者來台尋求庇護的情況,讓此議題再次受到關注,但台灣在國際的特殊政治情勢,以及社會對外來者的輿論壓力,仍讓此法推動困難。
台灣人權促進會的法務主任王曦坦承:「政府還是很怕牽扯到國境問題的法案。」人權團體十多年來倡議《難民法》的急迫性,但對目前打著注重人權牌子的政府來說,「中國因素」的各層面影響,通過《難民法》要承擔相當大的政治風險。
台灣駐土耳其代表鄭泰祥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政變後,土耳其政府表示立場,希望中華民國政府不要包庇在台葛蘭支持者。
鄭泰祥認為討論《難民法》是正向的,像是因戰爭成為難民的敘利亞人應獲得幫助,但像葛蘭土耳其人的情況,是政治與司法問題,「他們是被官方認定為罪犯,提供他們庇護恐影響到兩國外交情勢。這陣子在面對肺炎的議題,我們(衛福部)部長也講,要先把自己做好,才可以協助別人。(葛蘭)組織是自己選擇,但不要把題目丟給台灣。」
同樣面對在台土耳其人的處境,中央研究院法律研究所研究員廖福特在2019年《報導者》的報導也提出,台灣在解嚴前也曾有海外主張台獨或共產主義的人士,被註銷護照、禁止返台;但當時多虧國際社會提供「政治庇護」,才能停留他鄉。他認為台灣有條件逐步接納難民。
事實上,在台灣受政變波及的土耳其人,也沒有想要將這些問題丟給台灣。
在台的葛蘭土耳其社群之間互相幫忙,有人資助學生念書的生活費,有的則幫忙被迫遣返的土耳其家庭,買一張回土耳其但在荷蘭轉機的機票,讓他們可以在荷蘭就地尋求庇護。有的在其他土耳其家庭護照被辦事處沒收後,收留他們直到離開的最後一天。
一些知道他們狀況的台灣人,也試著同理他們的處境。薩米的系辦,每學期會替他申請系上的獎學金,讓他有生活的補貼。黛西也有幾個親密的台灣朋友,會聽他聊家人在土耳其與牢獄搏鬥的日子,瑞拉系上的老師,讓她在課堂上和同學分享政變後在土耳其的狀況。
若是歸化失敗加上無有效期護照,即使他們仍有土耳其公民身分,因無法回國,在海外實質權益也接近於無國籍者。
這群土耳其人十幾年來,在台灣推動台土雙邊的連結,有些人在台灣舉辦各式文化工作坊、有些協助台灣與中東的貿易市場、有的在學術上研究東亞與中東宗教的連結,也有些在台灣各地開土耳其餐廳、免費教授小朋友土耳其文和導讀《古蘭經》。但在政變後,他們被土國政府冠上恐怖分子罪名,沒有庇護和其他制度的協助,只能一個個離開台灣。
依琳的父親一再深切地說,這群在台灣深根好幾年的土耳其人,早就把台灣當作自己的家,「很多不得不離開的土耳其人都很想念台灣,如果可以,他們會想回來。」
註:為保護當事人,文中伊琳、瑞拉、巴瑞、薩米、黛西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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