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者》日前推出《鋼索上的巨型精準醫療計畫──從台灣TPMI到歐美國家型計畫,族群基因資料驅動的新興危機》,除披露國內規模的台灣精準醫療計畫(Taiwan Precision Medicine Initiative,簡稱TPMI)引發的諸多爭議、侵權官司,也透過國外類似的大型計畫評比,抛出這類結合民眾基因資訊與病歷的世代研究,在法規布建、倫理守則、社會溝通應思考的面向及挑戰。系列報導引發重視與討論。
台灣TPMI仿效的美國「All of Us」計畫,2018年正式啟動,同樣目標收集百萬美國人全基因資料,目前收案數已突破77萬,上月(2024年2月)陸續在《自然》(Nature)、《自然醫學》(Nature Medicine)和《通訊生物學》(Communications Biology)專業期刊上發表系列論文,公布超過24萬5,000人基因序列及數據分析,也已釋出資料開放全球研究使用,為全世界的科研添柴薪。
放眼於「未來世代」健康照護的「All of Us」,其實也曾遭遇過挑戰和阻礙,《報導者》越洋專訪All of Us數據與研究中心(Data and Research Center)掌舵者、范德堡大學醫學中心(Vanderbilt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生物統計系系主任及計量科學中心(Center for Quantitative Sciences)主任石瑜,他直指「All of Us」成功推動的關鍵在國家主導、法律先行;而取得社會信任的重中之重在於「倫理至上」。對比經費不足、法規落後,且只是中研院層級進行的TPMI,如今爭議不斷、暫停收案,格外值得省思。
「不要害怕re-consent(取得參與計畫者再同意)!」石瑜受訪時不斷強調,自己回台灣與各界會談時,常會被問到這個問題,精準醫療的世代研究(cohort)跨越時間很長,「科學也會不斷出現新的變化,收集的檢體或資料也會不同,只要有新的項目,就必須不斷取得志願參與者『re-consent』,⋯⋯就算過程中,有民眾會退出計畫,但這是必經的過程。」美國最初推出這類收集民眾基因資料、病歷資料時,也被質疑,但是「trust(信任)不是一夜之間會發生的,」是需要建構和醞釀,才會逐漸變成社會的共識,「ethics(倫理)的標準,永遠是最高的。」
「All of Us」計畫在研究上採開放參與、嚴格把關的態度,去年(2023)8月開放全世界的研究者都可以申請使用,但對於個資保護卻有層層把關。申請的研究者必須由服務機構出具申請、通過相關檢測;他們甚至鼓勵學生也能參與All of Us研究。但民眾參與光是同意書就有3份,把各種權利義務分別解釋清楚,而健康資料除了最基本的去識別化等,針對20例以下、極少數罕見或特定的個案,都列為最高保護、不開放使用,以免研究者「刻意尋找特殊個案」進行研究。
此外,石瑜指出,「All of Us」是從政府單位、學術單位以及產業界,所有人合起來、很大力度的國家級計畫。並且是由上而下執行,先由法規建置開始,提供參與的專業機構與參與民眾法律上的保障與規範,也確保「政府會持續編列經費」做下去,因為世代研究可能幾十年後才會出現巨大的成果,他以「鑿油井」來比喻,「你要鑿得愈深,你的耐性要夠久,你最後出來這個油(指民眾的健康資料),才會真正有價值。」他指出:
「不能是靠誰來提倡、在我(決策者)任內花那麼多錢、我看不到結果,我願意做或不做,不是,他們是用法律的方式來對付,不能3年、5年或10年就要看到結果,不能夠急就章。」
從2006年英國UK Biobank開始,創建大型生物醫學資料庫和研究資源,開啟了跨世紀的精準醫療研究之門。石瑜服務的范德堡大學醫學中心也在隔年啟動校級的生物資料庫「BioVU」,收集病人提供的剩餘血液樣本萃取DNA,並串連醫療紀錄去識別化,提供豐沛研究資源。「BioVU」比美國國家級的「All of Us」計畫開始更早。
「All of Us」計畫啟動後,針對計畫中不同項目包括實體生物資料庫的建立、基因定序、資料儲存與分析到遺傳諮詢等,美國政府在全國選擇各領域翹楚機構協助實際執行。范德堡大學因為擁有BioVU的經驗,即獲選執行數據與研究中心(Data and Research Center),得到約7,100萬美元(約新台幣22億元)的經費,負責百萬人的資料儲存、安全與應用,石瑜是其中重要舵手。他提到,范德堡大學生物統計系和生物醫學資訊系,兩個系就有100個專業老師專門在做生物統計研究,數據科學的實力和基礎非常強大。
有趣的是,石瑜一家有3人都是生物統計專家,兒子德瑞克・石(Derek Shyr)、媳婦凱西・石(Cathy Shyr)都是哈佛大學生物統計系的博士,凱西目前為范德堡大學生物資訊學系博士後研究員,德瑞克則在哈佛大學生物統計當博士後研究員,倆人和爸爸一起參與了「All of Us」計畫。
行政院生技產業策略諮議委員會議(BTC)2021年聘任石瑜為委員,國科會也於去年邀請他分享「BioVU」和「All of Us」的經驗,雖然對中研院TPMI的具體狀況不太了解,但他表示:「聽說現在是沒有經費往下做,那就會是很可惜。」他也希望台灣在法律基礎上,可以去做調整和修正,讓計畫有機會再推動下去。
以下是石瑜接受《報導者》記者專訪的內容,以QA方式呈現。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請問,美國All of Us計畫正式開始前,做了哪些準備?
石瑜(以下簡稱「石」):跟台灣不太一樣的地方是,美國要做國家級的事情,通常需要有一套法律,後面才有依循,而不是大家關起門來就做。像我們范德堡大學也做了BioVU,但BioVU就是一個地方性、學校性質的,當需要一個國家級的計畫,就必須要有法律,但法律怎麼來?
美國國家學院 (National Academies of Sciences, Engineering, and Medicine)中的美國國家醫學院(National Academy of Medicine)在2014年時成立了「臨床發展和生物標誌應用於分子標靶治療」委員會(Committee on Policy Issues in the Clinical Development and Use of Biomarkers for Molecularly Targeted Therapies),包括我在內的15個委員提供政策建議,擬定All of Us計畫的法律基礎。2015年時,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簡稱NIH)再成立精準醫療倡議工作小組顧問諮詢委員會,工作小組當年9月也提出了詳盡的報告,成為後來All of Us計畫的框架。
那兩年間,我不曉得從田納西飛到華盛頓DC多少次,過程是非常嚴肅的討論,最後在2016年時,我們甚至出了一本書(Biomarker Tests for Molecularly Targeted Therapies: Key to Unlocking Precision Medicine,暫譯為《生物標記檢測於分子標靶治療的運用》),把我們所有開會過程寫出來,包括邀請國會的參、眾議員,以及各式專家學者參加,大家一起討論如何把精準醫療的政策做好。等於是我們把政策的大方向研擬好之後,再讓立法者將法案完成。
2015年1月分,差不多就水到渠成,那時候歐巴馬(Barack Obama)政府向聯邦國會提出的國情咨文(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中,宣布啟動精準醫療計畫(Precision Medicine Initiative),希望在10年後回顧時,能說我們已經徹底改變了醫學。
2016年7月時,大家都知道這是參眾兩院、兩黨都有共識的計畫,立法差不多要通過了,那時就由NIH來主導,要找各個學校執行計畫。
歐巴馬後來在2016年12月13日簽署《21世紀醫療法案》(21st Century Cures Act),當中就包含後來改稱為「All of Us」的精準醫療計畫,有了法源根據,政府就必須編列預算,再往下執行。
2015年美國開始啟動跨世代全基因定序計畫,歐巴馬提出國情咨文時,最初命名為「精準醫療計畫」(Precision Medicine Initiative),直到2018年再從歐巴馬國情咨文中取「All of Us」一詞,取Us同時有「我們」與「美國」的意思,成為今天的正式計畫名稱,目標收案100萬人。
2016年通過的《21世紀醫療法案》(21st Century Cures Act),提供All of Us至2026年,為期10年高達14.55億美元(約新台幣460億元)的預算支持。
報:All of Us為什麼把招募目標訂在100萬人?
石:第一個理由是人口基數,因為美國的人口是3億3,000萬,我們那時候在計算,包含罕病、不同疾病、美國各式各樣不同種族之間的代表性,大致上100萬個人,應該是足夠回答重要的醫學問題。
第二個是經費預算,這件事情是像鑿油井一樣,要鑿得愈深,你的耐性要夠久,最後出來這個油,才會真正地有價值,如果要在3年、5年、10年之內看到結果,這件事情就不要做。
我曾經在國會山莊某個參議員辦公室裡面說,如果我們今天不做精準醫療這件事,10年以後,你有再多的錢,哪怕有無限的資源,也來不及了,因為病人的資料要「養」,進到Biobank(生物資料庫)之後,大家進來時是健康的,沒有發病、沒有生病,就沒有資料可以分析。所以要慢慢地讓病人在這個資料庫中累積資料,才有辦法把石油真正提煉出來,而且累積愈久的資料,價值愈高。
但這個預算一點都不便宜,如果100萬個人都要做全基因組定序(Whole genome sequencing, WGS),是一個天價;分析出來的資料還要儲存,雲端儲存每年的價錢,也是非常非常高的數字,所以必須要看,國家財政能不能負擔到這麼大的預算。
報:All of Us還有哪些單位參與、執行?
石:這個計畫程序是這樣,歐巴馬總統簽署《21世紀醫療法案》後,參、眾議院通過立法,由NIH負責主導,NIH就去評審、挑選出不同項目中的委託單位執行,像是全國裡誰的Biobank做得最好?誰的生物數據統計最好?一個一個去找出來。范德堡大學擁有BioVU的經驗、也有強大數據科學的實力,就被挑中來擔任All of Us計畫的「數據與研究中心」,我們學校的喬許.丹尼(Josh Denny)教授,後來甚至被NIH挖角,代表美國政府統籌這一部分。
All of Us執行時,從范德堡大學的BioVU學到,不只要收集血液樣本,還有尿液、唾液的樣本都要收集。跟台灣TPMI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它不單儲存民眾基因資料,而是實際上是有一座Biobank的實體存在,NIH也有一筆經費給梅約診所(Mayo Clinic),在明尼蘇達州蓋了一棟很大很大的建築,把100萬人的生物樣本全部集中在那存放。
基因定序也是分到不同實驗室進行分析,包括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合辦的布洛德研究所(Broad Institute)、德州的貝勒醫學院 (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等,讓各個學校共同分擔,這個部分也都已經有很多經驗,所以大家會有一樣的標準、分散去做。
但也會有公私部門的合作,像我們范德堡大學也找了合作夥伴,包含(Google母公司)Alphabet旗下做生命科學的子公司Verily,所以產業界也變成是我們學校的合作對象,一起使用7,100萬美元的預算。Verily幫忙將電子病歷的格式標準化,因為美國50州的人,也有可能像是如阿拉斯加的一個很小的地方醫院參加,可能是病歷格式會不同,我們學校沒有能力整理各式各樣的電子病歷,但Verily可以提供協助。
報:國際的巨型精準醫療多未存放檢體,請問All of Us委託梅約診所檢體存放的意義跟精準醫療間的關係?
石:我們設計虛擬的生物樣本(virtual biospecimen)資料庫,檢體都不集中在同一個地方存放,當然也是一種方法,方便、省錢,但這有其限制。我們(All of Us計畫執行單位)等於是都替美國政府工作,生物檢體的保存也有最高的標準,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基本上這些東西都不會20年、30年、50年後就丟掉了,都會在最高標準下保存,而且是統一的流程,不會有品質上的問題。所以,留存原始的檢體也算是一種「備份」。
那為什麼存放原始檢體要在國家級的Biobank下?講幾個比較悲慘的故事。德州的貝勒醫學院有一年颶風淹水時,他們地下室存放的生物檢體全部報銷。最近則是瑞典醫學院在耶誕假期期間,因為冷凍庫故障也是所有的檢體都報銷,這就是沒有在國家級的Biobank存放的風險。
All of Us當初設計的時候,例如在我們學校,不但是一套電,而是兩套、三套斷電系統,而且不能放在所謂的低樓層,除了要有備份之外,還有一套統一的標準,如何把DNA、RNA萃取出來的一套流程。
報:All of Us如何進行社會溝通,有哪些人可以使用資料庫?
石:這個計畫直接向民眾召募,民眾可以在「All of Us」網站直接註冊、或向自己就醫單位表達要參與。它是全美國50州每一個居民,都可以參加。
第一個要贏取大眾的信任,就必須要盡量透明化。沒有什麼高深的學問是一般人不懂的,是我們的責任要讓大家去懂。每個人都可以看到All of Us的進度,像在2023年底已經超過100萬人註冊、75萬人已經開始參加,也能看到年齡和性別分布等公開訊息。又像是公開的數據資料中,就有48.12%的人使用過大麻、17.51%的人用過古柯鹼,這部分資料沒有洩露病人隱私,能提供大眾參考。
第二個是,我們現在開放全世界的研究者使用資料,在去年開始,包含在台灣的研究者也可以使用原始資料。我們有很清楚的指引在網頁上,比如說台灣大學的老師要做,就要請學校跟All of Us簽契約,同意所有的要求,包含不可以去猜參與者是誰等等,學校等是法人單位,做為使用者的背書人,參加的老師、學校一定要先跟All of Us簽約,然後老師要接受完整的訓練、教育,通過測驗之後,知道什麼是最高的倫理準則之後,才可以開始使用。
第三個很重要的是,我們很鼓勵K─12(從幼稚園到高中)的學生來向All of Us申請使用資料,我們很多高中生的研究計畫,從小讓他們覺得Biobank這件事情和我息息相關、對我是有好處的,沒有什麼好懼怕,也沒有什麼好反感。
我們的資料在Google雲端上使用,資料儲存和分析會產生相關費用,但我們提供高中生幾百塊錢美金的經費,讓他們能使用,高中生就可以玩得不亦樂乎,使用這些資料。
除了科學精英外,社群(community)的拓展很重要,從小孩子到普羅大眾,大家都可以參與All of Us,不要想成說這是個「上鎖的房間」,你愈去把它變成「黑盒子」,愈難得到一般老百姓支持。
報:計畫有規劃後續的商業應用嗎?
石:我們最早是做研究,我們的目標是希望今年能逐漸讓產業界進來用All of Us的資料,但現在還沒有。
至於要怎麼用,是無償使用?還是付費使用?或是要如何回饋?這個部分目前還在討論中,還沒有最後完整的答案。而且討論過程中,一定會邀請藥廠、產業界進來,讓大家參與討論,找到一個合理的方式。
報:All of Us如何在取得資料與參與者隱私保護間設計研究?
石:All of Us的知情同意書做得非常完整,參加者要簽三份同意書 ,都是上網公開的,沒有什麼祕密。第一份是願意參加這個計畫,第二份是願意分享電子病歷,但這部分的困難其實很大,許多醫院不敢提供病人的病歷,擔心犯法,這部分我們花很多時間和醫院溝通所有的法律條文。
第三個就是同意收到基因資訊的報告,讓我們可以去聯絡參與者。這也是台灣要考慮的事情,與病人是單向溝通還是雙向溝通?BioVU是單向溝通,我們學校是民眾一旦簽了同意書後,我們不會主動聯絡民眾,哪怕我們知道他可能得到癌症的風險非常、非常高。可是All of Us讓我們學到的是,希望參加的人有參與感、有歸屬感,所以不但有電子報發給參加的民眾,當有基因檢測報告結果時,他可以選擇不要知道,因為會害怕、不用告訴我。但如果他們有問題想知道的話,我們也會幫他們媒合去做專業基因諮詢,這讓參與民眾知道「不只我幫助研究者做研究,他們也在幫助我」,這就是一個雙向溝通,我們投入很大的心力和預算在這部分。
(【延伸閱讀】台灣TPMI弊端之一:「踩在研究與醫療灰色地帶,偷吃步的受試同意書與基因諮詢」)
參與者可以不簽第三份同意書,但基本上參加同意書和病歷分享同意書兩份是一定要簽,因為我們如果沒有電子病歷,研究沒有任何意義,但不論是基因資訊或電子病歷,我們全部都是去識別化。
報:如果計畫有新的發展需要增加應用範圍,在美國如何確認受試者或參與者的意願?
石:知情同意這個部分,我在台灣常常會被問到,就是說知情同意書對研究者好像很挑戰。但我都說,只要有在做Biobank的人,取得受試者「再同意(re-consent)」是必經的過程。
我們在BioVU成立10週年、2017年的時候,有23萬2,000個樣本,到2024年的今天也不過就25萬個,為什麼增長那麼慢?因為中間有很大的變化,我們「再同意」了好幾次,Biobank愈來愈熱、研究愈來愈多,比如說業界、藥廠進來,都需要再告知病人。我再舉個例子,我們最早收集血液、後來又有影像,最近是細菌很熱門又需取糞便檢體,科學研究不斷在進步,就會需要一直再取得受試者和參與者同意,不用去把它想成毒蛇猛獸,而是在做Biobank的人要評估,如果你的科學價值比較高,你需要這個東西,那你就要跟病人取得再同意,「如果會失去病人,沒有關係,那就失去了。」
我主要負責BioVU的部分,就是最近如果誰退出了,我們會很頻繁地每個月都更新到我們的資料庫,這些人已經說他不要之後,馬上就把他的資料刪掉,所以就是要不停地再同意,不要把這件事當成不可以碰的事情。民眾隨時可以拒絕,隨時都可以說要退出,那一天以前的資料是已經用了就用,以後的資料就不能再用。
所以你ethical(倫理)的標準,永遠是最高的,病人沒有同意你做同意書之外的東西,他當初沒有同意的東西,你就必須要re-consent(取得再次同意)才行。
報:All of Us已經超過77萬人參與,如果計畫有變動的話,是否也要主動再提醒之前的參與者,看他是不是願意再繼續參與?
石:其實All of Us晚開始也有它的好處,因為那時候我們大概都已經明白要做什麼了,從血液、尿液到唾液,我們通通都有收,知情同意書也以已經從英國、各學校的經驗中學習,所以All of Us到目前為止,沒有大規模修改過知情同意書,不像BioVU比較多變動。
20年前,最早的時候我們取得參與者知情同意,都用opt out(選擇退出權),就是說除非你主動表示不要、選擇退出,沒有表達意見、就代表你要,但很快我們就改變這樣的作法。
這也是為什麼我建議台灣要執行大型精準醫療計畫的話,不一定要像美國All of Us一樣收到100萬人,而是25萬個人左右就夠了,因為會有新的沒有想到的科技進展,當初沒有想到的內容,就必須再取得病人的同意,這個成本很高,要與樣本數之間取得平衡。
報:要如何確保民眾基因資訊、電子病歷的安全?
而且資料丟進去前,經過完整的去識別化,我常常跟高中生、大眾分享,什麼叫去識別化?最簡單的例子是,假設你是2024年1月1日做了換心手術,但換心手術非常少,一天可能只有一個,可能大家都知道你是誰,所以我們會把日期隨機轉換成一年前或後之間的時間,所以看到的日子,並不是真正的手術時間。另外也會針對特定研究主題的個案設定最小值,譬如個案數在多少以下者,資料都不能釋放給申請的研究者(意即若條件太過特定,即便個案去識別、也很容易被對照、識別)。
但再好的防火牆都一定會有出現錯誤的時候,所以All of Us最重要的一個概念是,資料的使用者除了要訓練、參加課程外,如果你不小心辨識了某個人,是研究人員的責任要守口如瓶,不能夠洩漏出去,如果企圖要辨識、破解出資料所屬的參與者,所有的法律責任是這個研究人員要負全責,就是違法。
報:美國也是一個多元聲音的國家,在推動精準醫療計畫的過程中,有沒有什麼反彈聲音?
石:以范德堡大學在2007年開始BioVU的時候,被叮得滿頭包,像是資料會不會外洩?你說你去識別化了,但那時候還沒有政府標準的時候,怎麼知道范德堡大學真的去識別化了?但我們學校的策略是,我們故意到美國醫學倫理的年會「請大家來電」我們,一開始有人說推動Biobank是不可能的事情,一直到最後,我們等於像是合作夥伴一樣,讓知情同意書也都得到美國醫學倫理協會認可。
現在大家其實就照著法律的規範去做,就不會有太多的爭議,美國至少在過去這20年左右,一直是花很多時間,討論如何去識別化、標準化,總共有哪些內容必須一項一項達到,怎麼讓雲端的運算環境達到安全的標準等等,這些東西其實是要有法規在背後支撐才有辦法做。
我知道台灣會有一些關於醫學倫理的聲音,但我覺得這是需要時間去建立信任,信任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是需要凝聚共識的結果。
報:截至目前為止,All of Us這項計畫算是成功嗎?
石:All of Us目前收集100萬美國人的資料做全基因定序,從今年開始每一年大概會分析25萬個資料、連續4年到100萬個人的資料全部分析出來,這個是我們燒錢燒最厲害的時候。
這項計畫目前算成功嗎?要問我的話,如果把成功定義成多少篇文章、多少個新藥,還不算。10年、20年都不見得有,要去養它養到有足夠資料,一旦像噴井式爆發的時候,當別人看到成果這麼好,別人那時候再來做就來不及了。
不過,All of Us計畫建立了3個特色:第一是資料公開;第二是開放讓全世界的人使用;第三個很重要的是鼓勵學生來參與,除了科學精英者,和普羅大眾做科學溝通也很重要。
報:台灣的TPMI計畫與All of Us國家級的計畫不同,由中研院和合作醫院開展,政府對研究單位及民眾保障的建制也還沒建立完全,您有什麼看法?
石:我之前在行政院BTC的時候建議,希望台灣能從政府透過立法由上往下推動,這樣才有財源。如果說這個民眾最如火如荼、鑽井鑽到最後油要出的時候說沒錢了,好可惜,所以才說美國的法律是很重要的支持。
台灣現在有Biobank的法律(意即衛福部有意修改《人體生物資料庫管理條例》把TPMI轉入Biobank規範),我覺得這是很好的第一步了,然後包含如何定義去識別化、如何定義一個雲端空間是安全的,再由政府認證是誰能使用這些資料等等,讓參與者能夠放心可以追溯到資料庫的使用者,如果有違法的行為能夠找到是誰。要有法律,這件事情才有辦法順利往下推動,而不是事後回來再補救,需要精心策劃並採取行動。
報:對於台灣精準醫療的發展,有哪些建議?
石:去年12月的時候,我應邀到國科會科技辦公室分享All of Us的內容,那時我提到一篇研究報告,從整個產業的角度來看,2020年到2026年,Biobank的市場規模會從547億美元成長到710億美元。當中有些領域的重要發展,包括伴隨式診斷(Companion Diagnostics)、基因體定序(Genome Sequencing)、臨床發展(Clinical Development),還有現在最熱門、集中應用AI的數位病理影像(Digital Pathology Image),最後則是真實世界數據(Real World Evidence Data)。
報告中將全世界最大型的Biobank分布地圖呈現出來,包括美國All of Us、英國UK Biobank,一直到丹麥、瑞典、奧地利、法國、冰島,裡面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亞洲國家,當我看到的時候,就一直覺得台灣絕對有機會在這個地圖中,占有一席之地。
理由有三個,第一個理由是,台灣是華人分布最均勻的地方,因為1949年(二戰結束)之後,台灣有相當多的人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對於華人的分布而言,台灣有足夠代表性。
第二,台灣有最好的健保資料庫,當然它不等於是完整的電子病歷,因為醫院的電子病歷和健保給付有關,可是很多病人的資訊不是健保有的,像病人的運動資訊、行為資訊,還有醫生手寫的紀錄等等。
第三,台灣有非常優秀的生醫研究人員,不論從基礎科學到臨床,都是世界頂級的人才。我認為這三個條件組合起來,會讓台灣在這張地圖上,成為不可或缺的角色。
但最後我要強調,美國All of Us計畫推動過程最大的困難之一,是電子病歷的統合和傳輸,要讓醫院把病人的病歷傳輸到資料庫,靠的就是法律完備、讓醫師和醫院不必擔心違法;另外,更大的工程是要電子病歷系統整合,這也是精準醫療未來的關鍵,因為《21世紀醫療法案最終規則》(21st Century Cures Act Final Rule)也讓電子病歷換成EPIC system(美國最大電子病歷商),美國現在不管哈佛大學、史丹佛大學到范德堡大學、耶魯大學,醫院通通都用同一套EPIC系統,所以美國很可怕,以後病人的資料整合很容易,我認為未來20年到30年,美國醫療發展依然會領先全世界。
台灣雖然有全民的健保資料庫,但那只有申請給付的資料會在裡面,和電子病歷不一樣。電子病歷有病人的行為資料、病人在手術房裡每一分鐘的資料⋯⋯,看那個資料會有多豐富?所以我也曾經建議台灣BTC(統合電子病歷系統),但是EPIC非常貴、天價,亞洲我只聽說了新加坡好像有在用的樣子,台灣也要自己發展出一套,因為真正「好的油」(指民眾的健康資料研究)在電子病歷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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