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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6月,19歲的海軍二兵黃國章從海軍艦艇落海失蹤,軍方以找不到被殺害棄屍的證據為由,兩年後,海軍總司令部宣布全案不起訴。失去長子的黃媽媽沒有放棄,這20年,她在街頭、地下電台、談話性節目,爭取每一個上台機會,述說著黃國章的故事,她怕眾人忘了,真相永遠找不回來。
去年,高雄地檢署重啟調查,依業務過失致死罪起訴當時艦長馮逸成,今年2月下旬開庭審理。黃媽媽再說一次黃國章故事。她盼望這次真的不同,苦苦等了20年的真相可以有出現的一天。
1995年6月10日凌晨時分,陳碧娥在床上輾轉難眠。
「媽媽趕快來帶我!船就要開了,無論如何要趕快想辦法救我!」兒子黃國章幾個小時前的電話求救聲在腦海中徘徊不去。陳碧娥努力說服是自己多慮,兒子定然會平安無事的回家。此時,一通深夜來電打斷她的思緒。陳碧娥接起自稱來自軍方的電話。另一頭沒來由地向她詢問黃國章在軍中的生活狀況。
陳碧娥像是在大海浮沉間抓住一根浮木,一五一十的將黃國章在艦上被學長欺凌的情形向羅姓海軍監察官轉述。正當陳碧娥以為一切還有得救之際,對方卻告知她黃國章稍早於執勤時失蹤,下落不明,並留予黃母一組電話號碼,希望她有任何問題都能來電諮詢,隨即掛斷。
陳碧娥接獲噩耗,心頭一愣、驚疑未定。待她回神想再回電追問時,那頭稱任何時候都能接通的電話卻怎麼也打不通。
1995年6月9日下午3點,未滿19歲的海軍二兵黃國章登艦不到60日,即被宣告「失蹤」;黃國章的屍體6天後於澎湖目斗嶼附近海域被中國大陸漁民撈獲,死因至今說法不一。
保防官問我:「會不會想不開?」我回答不出來,我真的回答不出來。他說:「不要把一生葬送在這裡。」(黃國章家書)
20年過去了,黃國章的母親陳碧娥仍在調查兒子死亡的真相。回憶黃國章,陳碧娥說他是一個很開朗孩子,也很有主見,就是書沒讀好,所以18歲就立志要朝美工領域發展,甚至自行辦理提早入伍,希望能在退伍後無後顧之憂的報考美工學校。陳碧娥說黃國章好玩水,當時抽到海軍還相當開心,未料卻送了性命。
黃國章1995年以海軍艦艇兵入伍。結訓後,於4月12日赴南陽917號艦報到,任營務兵,在艦上伙房裡工作。據悉,艦隊通常在蘇澳、高雄左營和澎湖之間巡防。黃國章才報到不過17日,花蓮家中便接獲通知表示:「黃國章自下海後性格變得內向,不易溝通,希望家屬來艦見面。」
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人要互相加害,苦苦相逼呢?唉,都一樣是來當兵的,何必做得這麼絕呢?(黃國章家書)
所有悲劇的構成都來自最瑣碎的事件。可能只是一瓶半夜沒放好的水壺,吵到了學長好眠;也可能是不經意提及家族有人以養狗為業,被勒索一隻母可卡犬不從,被學長視為「很跩」;或者只是不小心在廚房裡烤焦了香腸,被看作「無能」。黃國章在艦上被當作不合群、學習不佳的異類,也「理所當然」成了可欺負、捉弄的對象。
父母趕赴蘇澳見面當日,即發現黃國章日前於電話中告知意外燙傷的腳掌背不但沒有復原,反倒更加腫大,難以著鞋。黃國章除了透露傷口其實是連續燙傷,自己在艦上更常被老兵捉弄,呼來喚去。陳碧娥為孩子憂心,卻感到無能為力,連忙拜託陪同醫官一定要好好保護黃國章的生命安全。
在海上真的想跑都沒地方跑。我來當兵可能當錯了。(黃國章家書)
然而父母介入反倒讓事情越變越糟。第一次見面後一週,陳碧娥再度探望黃國章,副艦長徐世昌召集數名學長,當面向她說:「這個就是勒索的、那個就是打人的、勒脖子的、恐嚇的⋯⋯。」「當時我不懂,現在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袒護這些人。」陳碧娥說。徐世昌也當場表示,如果他處罰這些廚房兵,艦上就沒飯吃了。
陳碧娥不得已只能示弱:「國章年紀還小,不懂事也不太會做事,要請你們好好教他。」事後黃國章雖被調至艦務隊,但情況並未好轉,尤其被貼上「很臭屁」的標籤,更加受到學長們的「照顧」,也經常在出事時被懷疑是「抓耙仔」。
6月9日,南陽艦917號即將離港,前往澎湖執行任務。陳碧娥早上8點多就收到黃國章哭訴,盼母親想盡辦法要帶他走,但陳碧娥坦誠自己沒辦法,非但無法當天從花蓮趕至左營,就算到了也進不了營區。電話終了,她心裡雖埋怨兒子任性,但著實慌張,立刻嘗試聯繫營區長官,但怎麼也接不進去。「我告訴總機小姐我兒子可能有危險,求她無論如何要幫我接通長官,但她告訴我:『沒辦法』,就掛斷了。」
你說過其他人也是被打被罵過來的,但是我不瞭解;既然這樣,大家為什麼還要讓不好的事情一直繼續下去?(黃國章家書)
黃國章「失蹤」17日後,陳碧娥皆親友搭機降落於福建的廈門國際機場;下機後,便直奔福建石獅漁港。那是陳碧娥人生第一次出國,卻是為兒子收屍。「怎麼可能不哭呢?」陳碧娥看著工人將黃國章的棺木從土裡挖出。當地天氣悶熱,屍臭滿溢,陳碧娥遠遠盯著兒子。漁村仵作(負責檢驗處理屍體的工作人員)說,黃國章面目已然腐爛,所以用布巾遮蓋;到最後,陳碧娥還是沒能見上兒子最後一面。
從入棺前當地法醫所拍的4張照片來看,黃國章身穿軍服,遺體完整但全身多處瘀傷。仵作私下與陳碧娥說,就他研判,她兒子是被人打死再丟下海的。不過,由於照片太小,要等回國後才能進一步判斷。陳碧娥原想完整地帶兒子回家,但礙於兩岸關係敏感,只好妥協,將遺體帶往晉江市火化,骨灰運回台灣。
多日後,陳碧娥將攜回檔案放大檢視,驚睹黃國章頭部有疑似「布袋釘」的粗大鋼釘斜插於太陽穴,頭頂插有一三角物件。
是意外落海、自殺,還是他殺?陳碧娥追了快半輩子,仍舊沒有答案。她坦言,兒子過世頭幾年,她像是「潑婦罵街」一樣四處奔走,想要為黃國章討回公道。混雜著恨與不甘,陳碧娥第一次北上陳情,就帶著陳情書直衝總統府;耳聞總統李登輝九三軍人節將造訪忠烈祠,又租了台發財車直奔圓山,碰上軍警人員亮槍阻擋也不怕。「兒子都死了,我還怕什麼?」陳碧娥義無反顧,從一介鄉村婦人,衝至軍冤最前線。
「真的是人亡家毀,」陳碧娥說。家中長子成了軍冤亡魂,黃家也跟著崩解。面對黃國章的死,陳碧娥與黃清文夫妻兩人有截然不同的反應。陳碧娥選擇正面迎戰,但黃清文縱心有不甘仍選擇與世隔絕、怨天尤人。夫妻兩人對彼此排解悲傷的方式不能諒解,終導致爭吵失和,陳碧娥毅然北上定居,與丈夫再少聯繫。
離開土生土長的花蓮,陳碧娥縱身投入街頭抗爭、爭取每個上地下電台、電視節目的機會,無所不用其極的一再重述黃國章的故事,唯恐兒子被眾人遺忘。
「從前連走夜路聽到風吹竹子都會怕。」為了兒子,陳碧娥不但膽子變大了,也練就好口條,更研讀軍中規範,深知如何與軍方抗衡,但黃國章慘死的真相還是伸手不及。適逢90年代軍冤案不斷,受害家屬求助無門,只好相互扶持、團結一氣,充滿正義感的陳碧娥儼然成為家屬的精神領袖。
1998年3月,天氣微涼。陳碧娥人在立法院外,身披一件薄外套,靜候某官員抵達。只見黑頭車緩緩駛近,停在群賢樓外。當時的國防部長蔣仲苓才跨步走下車,陳碧娥與兩名年輕人立即發動突襲、登時迎上。兩青年盡可能幫黃母架開隨扈,陳碧娥則直撲部長,兩手扒向蔣仲苓。當下她發現就算蔣位高權重,仍會心生畏懼。
「妳這樣讓我很難看啊!」蔣仲苓事後對陳碧娥抱怨,但也不禁欽佩她的膽量,同意借立院一廳與黃母對談。這場不惜用雙掌淤青交換、得來不易的見面,陳碧娥卻隻字未提黃國章,反倒向蔣仲苓爭取國防部成立由民間參與監督的調查委員會,並提議為所有官兵辦理保險。此時,陳碧娥已組織軍中人權促進會,擔綱捍衛軍中人權的靈魂人物。
陳碧娥說她不是放棄了,而是明白兒子的正義得要隨緣,尤其是多年來苦無確切人證和物證,甚至南陽艦已沈船除役的困境下,她只能「邊走邊看」。
「我們都是小蝦米鬥大鯨魚,」陳碧娥說。只有少數人獲得平反,但多數人等一輩子也沒有答案。有些人撐不下去,無奈接受軍方條件,試圖忘記一切、繼續生活;有些人永遠活在冤屈裡,十年二十年仍在街上遊蕩。幸運的還能每週末開車上山,到無人處吼出他們的憤怒,不幸的則家破人亡。
1997年11月17日,因兒子雷政儒莫名於服役中「自殺」而踏上緝兇之路的雷子文經3年散盡家財、追查真相不成後,決定履行對兒子的承諾、自焚赴死,到九泉下陪伴愛兒。陳碧娥當日凌晨5時獨自騎機車至台北馬偕醫院欲見雷爸爸一面,但見太平間的焦屍,手裡仍緊握著心愛的菸斗,足顯悲憤。 陳碧娥說她也恨,可是更希望求得真相。她明言內心的恨是反反覆覆的,有時恨意還是會不經意地湧上來,可是眼看軍中人權越來越好,她實感欣慰。如果當真要恨,陳碧娥說她恨的是當年的軍法和腐化的體制。她不諱言,軍方確有長足進步,現今更多時候還要背黑鍋,幫那些被家庭過度溺愛的孩子們擦屁股,但台灣不能每發生一個案件才想起來要改革,得要從法制面和體制面下手。
她強調,228事件需要轉型正義,軍冤案被遮掩的真相也需要轉型正義。
2013年,洪仲丘案使得25萬人走上街頭,也因此促成行政院成立軍事冤案申訴委員會,決議黃國章命案以殺人案移送司法,函請高雄地方法院檢察署偵辦,高雄地檢署去年已經以業務過失致死罪起訴艦長馮逸成。而陳碧娥於今年農曆年間找到關鍵目擊證人、陳姓二兵筆錄書,聲稱目擊黃國章當年在艦上遭凌虐。
今年2月此案開庭,檢察官表示,從船舶日誌認定黃國章落海時海象不佳、馮男處置不當,另陳姓二兵的筆錄是「新事實、新證據」。馮逸成的律師指出,海軍1998年已就該案駁回再議,等同不起訴確定,依當時法律規定,已超過10年追訴時效。陳碧娥則在庭訊時激動指著馮逸成說:「我不是要他認罪,但他要負責,」希望此案直接進入實質審理,查明真相,給死者及社會交代。全案目前仍在高雄地方法院審理中。
「如果黃國章還活著,現在也40歲了。」陳碧娥望向空無,勾勒起兒子長大的模樣。腦海裡曾經鮮明的記憶被時間稀釋,調成無緣被填補的白,但陳碧娥難忘兒子個性。她說自己過去在花蓮開洗衣店,每天遇見的客人百百種,刻意無理取鬧的也不少。某日,又有來店裡鬧的客人,與陳碧娥爭鋒相對、吵得不可開交;黃國章在樓上聽聞吵鬧聲、護母心切,顧不得日前與陳碧娥大吵一架,尚未和好,便急奔下樓。
「我媽媽就是應該這樣跟你講話!」陳碧娥記得兒子氣勢凌人,待打發客人離開,又不忘還在與母親「冷戰」,不發一語的走回房間。陳碧娥笑說,至今都感到窩心。
行筆至此,才發現我從沒見過黃國章的照片。他長什麼樣子,有過什麼夢想?在黃國章寄與友人的信件上,他自稱「瘋狗章」,可見個性外放,但想像中,只出現一團腐爛、魂魄退潮的五官。我僅能在網路上搜尋他遺留的身影。那些照片中的黃國章,顯得生澀稚氣,還只是個小伙子。
陳碧娥說她從沒擔心過兒子的未來-他總是那麼有想法,只盼他能求得安身立命的工作,過一個平凡的人生。
這麼多年,陳碧娥仍會夢見黃國章,夢見他們全家開車出遊去阿公的花蓮老家玩。「在夢裡,我知道他已經不屬於我了,所以問他怎麼會來,什麼時候回去?」黃國章回答:「我就是太想你們,想來看看你們。之後就回去了。」說到這,無論練習過多少次堅強,陳碧娥還是哭了出來:原來有些痛,連時間也撫慰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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