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足球超級盃冠軍賽這項體壇盛事將於2月7日(台灣時間2月8日)開打,由卡羅萊納黑豹(Panthers)與丹佛野馬(Broncos)爭奪第50屆超級盃冠軍。在台灣,美式足球雖然冷門,仍有一群熱血的人,東拼西湊,組成了全台第一支全裝美式足球隊,要向這項高度複雜的競技型運動致敬。
霸王寒流來襲的這天,白茫的觀山河濱公園飄著霰花,4度的低溫和水深及踝的草地拖住了場上球員的腳步,凍僵的一次次進攻,像極了慢動作電影。進攻一側,防守一側,再冰濕的天氣都要練,他們是一群熱愛美式足球的人,抱著無法放棄的熱情,在台灣美式足球沙漠裡拚命釀著那塊小小綠洲,終於在去年10月催生全台第一支本土全裝球隊──台北獵人隊(Taipei Predators)。
獵人隊主要由「台灣黑熊」、「台北Freaks」及「東吳Badgers」3支腰旗美式足球隊的成員,再加上新選進的成員組成,隊員來自各地,異質性極高,從19到35歲,從學生、工程師、採購、口譯、創業家、保險業到壽司師傅都有。這些人最大的共通點,就是即便缺人、缺錢、缺場地,還是要打球。
他們也將在3月19日完成第一階段目標,就是迎戰香港戰鷹隊(Hong Kong Warhawks),打一場夢寐以求的正式國際比賽。
在台灣,美式足球極冷門,過去僅有未穿裝備、在腰上綁旗的腰旗美式足球(Flag Football)。獵人隊隊長陳冠文說,多年來熱愛美式足球的人都想打全裝,無奈以前光是要找到夠多人一起練球已經很不容易,遑論升級。直到近年來腰旗風氣稍盛,不同隊伍交流幾次後,終於湊足了人,讓不少打了10多年腰旗的隊員美夢成真。
要升級全裝,裝備當然是最大前提,但美式足球在台灣沒有市場,找不到代理商,要添購頭盔、護具及褲子只能隔海另尋門路。負責裝備的隊員Jesse說,為了降低運費成本,裝備從美國出貨,先運到歐洲,經鐵路集散到上海,再從上海分批運來台灣。因中美貨物流動頻繁,若先寄到中國經銷商,就能省下那段路程的運費。但加一加,每人還是要花上新台幣2萬多塊在裝備上。
只不過去年11月下訂,都要2月了裝備還沒到齊,「原本期待是聖誕禮物的,最後只好變成新年禮物。」隊長打趣地說,「重點是,」Jesse補充,等了3個多月,眾裝備繞了大半個地球,終於到手的那瞬間,「翻開頭盔標籤,發現是Made in Taiwan的時候,大家都崩潰了」。
要聚集這30多人在同一片草地上成為一支隊伍,已經非常不容易,但獵人隊的挑戰,在拿到裝備後才剛要開始。
1月10日,氣溫冰涼,獵人隊第一次著上正式戰袍練習。在那之前,不能隨意衝撞,只能用腰旗的方法訓練。不少人當天是第一次穿上加起來約有5.5公斤的頭盔與護甲,也是第一次咬著護齒,就算雙唇不自然地碰在一起,也難掩興奮。
「我要聽到護甲碰撞的聲音!」曾在中國打過聯盟、擔任獵人隊臨時教練的許沛菘,中氣十足地吼著第一次著全裝衝撞的隊員。要打美式足球,就不能怕撞。河濱公園的草地上,盡是厚實的盔甲碰撞聲,伴著撞上時「喝」、「呃」、「唔」、「噢」的男兒低吟。
從開球(Kick off)、技術訓練到戰略練習,數不清的衝撞、擒抱,都得卯上全力,撞得四腳朝天者有之,撞成麻花捲,交疊在草地上氣喘吁吁的也遍地都是。其中一項練習,是在外圍的整圈球員隨機輪番衝撞站在中心的隊員,「眼睛看著我,不要躲,懶趴拿出來!」許沛菘大吼。第一次全裝練習結束,每條手臂都是青一片、紫一片。
「Low man wins!」是場上最常聽到的話。因為姿態放低,蹲得愈沉,上衝的力道才夠擋住對手,守護隊友。美式足球容易給一般人暴力的第一印象,但在球員心中,遠不只這些。「就我所知,美式足球的戰術可能是所有運動裡最複雜的,打球時腦子要很清醒。」接球員Tony說,體能和技術只是最基本的,團結一心、天衣無縫的戰術配合,才是這項運動最迷人之處,看懂了,就會愛上。
但美式足球畢竟是規模較大、賽制較複雜的競技型運動,要好好打上一場比賽還得掐著天時地利人和。台灣運動員常見的各式困境,獵人隊全碰上。這還不打緊,好不容易湊著了人、存到了錢、找到克難的練習草地後,一盤點發現,這麼冷冽的美足風氣裡,哪裡找得到教練?
許沛菘分析,獵人隊最缺的就是教練。通常一支球隊從總教練到分組教練,少說也要有3至4位才夠訓練不同位置的球員,「但他們現在只能土法煉鋼,看影片找到厲害的戰術,就一起研究、摸索,沒人領著,其實非常辛苦。」
一開始都是全員上網找資料,統合過後才決定如何練習。近日他們也在草地上架梯子,由高往下側錄訓練,方便之後檢討、調整。「就是一直摸索、try and error啊,」防守組組長勇杰笑說,「像我自己丟球的姿勢,就換過3到4次,才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打法。」
而身為第一支且是唯一一支全裝隊的宿命,就是缺對手。儘管高雄另有一群人也有意成立全裝球隊,仍離交流、比賽遙遠。
獵人隊唯一不缺的,大概只剩熱血了。
1月的週末沒幾日好天氣,台北難得下雪的那天,獵人隊依然準時下午1點集合練球。但不出幾次攻防,太過濕滑的草地逼著他們改打棒球場外野的主意,但練習沒一會兒,又被管理員趕了出來。最後全員只好換上球鞋,在籃球場上湊合著練,只帶釘鞋的隊員,只有跌倒的份。
場地一直是獵人隊的一大煩惱,台灣沒有正規美式足球場,最適合的場地通常也輪不到他們使用。陳冠文解釋,通常有人工草皮或是橄欖球門的場地相對合適,但這種場地常不對外租借,或早被企業壟斷借走。
更早以前他們曾申請師大附中的操場,並用「草地修復」交換使用權。「我們會定期撒種子、鋪土,夏天還要幫忙割草。」陳冠文笑著說,「有時早上大家一起去種草、割雜草,下午再練習。以前師大附中草更少,我們種了以後還長得比較綠。發芽時,大家都滿感動的。」但隨著隊上人漸多,還是得另覓他處。
河濱公園雖沒人搶,但難以訓練球員在正式賽場上的距離感,且草地凹凸不平,下大雨就淹成灘灘水窪,踩上去哺嘰作響,隊員們比賽用的短襪也被染成均勻的泥色,不說沒人看出那原來是雙純白襪子。
獵人隊的練習原則是,「只要是比賽不會取消的天氣,就練。」第二次全裝練習,大雨滂沱,進攻組組長兼四分衛Noah的腳下在幾次進退後,早犁出一片軟泥。一個長傳,接球員Keanu躍起接住球,漂亮地側摔著地,泥水四濺,眾人高呼「好球!漂亮!」他起身,穿著全濕半泥的球衣回到戰鬥位置。
後來雨停了,陽光與彩虹相偕看球,幾公尺外,棕色的小鳥群在油亮的濕地上啄著牠們的雨後大餐,這「拖泥帶水」的一群人,終於狼狽又充實地結束了當週的練習。
問這群人,這麼麻煩、這麼辛苦,為什麼還是願意這樣練?美式足球到底哪裡吸引你?打不同位置的總有不同理由,但10個有8個會在3秒內說,是因為喜歡「團隊」的感覺。
「美式足球的團隊是環環相扣的,」陳冠文說,雖然接到球或把別人撂倒的瞬間很帥,但更難能可貴的,是比賽時全隊一條心的感覺。「尤其四分衛傳球時,跟我是一條心的,甚至我們連呼吸的頻率、腳步都要一樣。那是種,就算我閉著眼睛跑到定位,球也會傳到我手上的,信任的感覺。」
也因此,除了練球、比賽,獵人隊也期待隊伍能扮演領頭羊角色,讓更多人了解這個運動。將擔任台灣美式足球推廣協會理事長的葉為愷說,協會未來會先從國際腰旗規則與裁判手冊翻譯成中文著手,並向韓國尋求國家級教練的資源。畢竟要開發台灣容下這項運動的空間,球隊得先變強才行。
距離獵人隊第一場比賽只剩下一個多月,曾在香港戰鷹隊打球的Spades分析完兩隊狀況後,下了「少輸就是贏」的樂觀結論。戰鷹隊已成立約5年,論經驗、規模,獵人還遠遠不及。儘管獵人的體型條件普遍較好,「因為香港那邊都是竹竿,」許沛菘分析,「但主要球員速度超快,以現行獵人設圍牆的能力,還沒法阻擋那麼靈活的對手。」
另一方面,短時間內要建立這麼不同成員之間的默契,還得先從3支腰旗隊伍彼此磨合開始,要先人和,就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
儘管大致預測了比賽結果,陳冠文說,對球隊而言,這次的輸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要有未來一起繼續打下去動力。「如果沒有目標,要一直做一件你喜歡的事情,其實是很辛苦的。」
現在的獵人隊,在進攻線鋒上,還缺上好幾個洞,同樣打了10多年球的Gilbert坐在草地旁的水泥地上,仔細的幫隊員的頭盔覆上象徵速度與弓箭的十二芒星隊徽貼紙,他雖笑說自己在偷懶,卻時不時望向遠方正扭在草地上的隊員。儘管現在已是準備多年來最好的時候,但他們也深知,要成為草地上攻無不克的獵人,前面要踩平的草,還多著。
內湖一棟樸實老公寓裡的舊房間,是台北獵人隊隊長、29歲的陳冠文每日鍛鍊的重要空間。因熱愛美式足球,去年好不容易才與隊友共同籌成全台第一支本土全裝美式足球隊。現在的他,平日是大公司的日文助理,褪下上班族軀殼後,就在兒子、未婚夫與獵人隊隊長這些角色之間尋求平衡。
每日一大清早,他就早起嚴格訓練2小時,接著出門上班,晚上回家後陪家人,再訓練1個多小時。家中舊房間清空後的訓練室裡,只堆著幾樣訓練器材,蹲舉架橫在房中央,地上佈滿一只只銀灰色、重量不一的槓片,加一加有160公斤。牆上貼著詳細的訓練清單,及一首用墨筆手抄的豪放詩。一張多年前就裱起來的兒時舊照斜倚在房間角落。關上門,就能看見「莫忘初衷」四字。
陳冠文坐在蹲舉架的椅子上,翻著寫得密麻的訓練筆記,約1公分厚的本子已用去三分之二。黑字是每日訓練項目,紅字則是次數。他解釋得認真,「像這個就是160公斤做10個,一天3組。這個叉叉是因為受傷了,沒法做,很洩氣。」問他為何記得這麼細?「沒有數據統計,訓練量就都是猜的。」
在隊友眼中,他有點像行動派苦行僧。從「苦練型」到「埋頭苦幹」,所有對他的形容,9成會包上個「苦」字。說起他的自律,隊友Tony說:「其實你看他的肌肉就知道,70公斤的人,若沒那麼嚴格的自我訓練,不可能練到那麼壯,你看那背肌。」陽光下,陰影一條條地襯在陳冠文結實分明的肌肉底下。
這些都反映著,身為隊長,他加諸於己的自我要求,「我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領導者,但我領導的方式,就是以身作則,我做不到的,不會要求你。」
因為愛打球,他曾赴日打球2年,又輾轉去美國受訓,再歷經香港的比賽後才返台。球場上,大家都喊他「冠」,打的是接球員(wide receiver)的位置,「接球員就是球場上的空軍,平時策應,重要時給敵人致命的一擊,」在這樣的位置上,進攻野心和速度是關鍵。
陳冠文大學讀體育系,原本的專長是個人型田徑。一次受傷後,因研究有關球的投擲的運動科學專題,才開始接觸美式足球,並和朋友一起打腰旗。畢業、當完兵後,就在要認份地進入職場之際,他才發現自己原來那麼渴望成為一名美式足球員,「我也說不上來,就是真的真的很想要打球。」
一般人或許會把這樣的渴望置放在「平日興趣」的位置,但陳冠文要的不只這些。他上網一查,發現日本發展美式足球已久,不論是職業聯盟或社會人聯盟都頗具規模,甚至還曾拿下第一屆和第二屆美式足球世界盃的冠軍,讓他萌生赴日打球的念頭。
寫好履歷,請讀日文系的姊姊及朋友的父親幫忙翻譯成日文,一封封寄出去。盼了半天,終於日本社會人美式足球隊願意錄取他,讓他成為第一位在該聯盟打球的台灣球員。下定決心赴日的當口,他的日文程度大概只有一句「喔嗨喲」。但在2012年,他入選東日本明星隊。
決定赴日後,他開始為自己尋找各種贊助的可能,先後投了無數封自傳到各大運動品牌,卻全都石沈大海,「品牌告訴我他們目前沒有發展這部分,基於商業考量無法支持。」企業則認為美式足球不是個人型運動,提升品牌的效果有限。就連體育署也以美式足球並非亞奧運主要項目為由回絕。
後來聽說大甲鎮瀾宮曾贊助拉力車隊出國比賽,他也去打聽,無奈最後也被婉拒,所有對外求援全軍覆沒,「可能對這些單位來說,要給予個人的支持真的比較難吧。」他替結果下了這樣的解釋。所幸後來日本的早川夫婦很熱心,幫他不少忙,才讓辛苦的旅日生涯不至於那麼難過。
「但我一過去,第一天就滿後悔的,」陳冠文開玩笑說,因為訓練量及強度實在太可怕。「我之前帶獵人隊訓練的時候,是帶到每個人都跑到吐,但當時我在日本的訓練強度還要強上10倍,就是吐10次。」再加上文化、語言隔閡,前期陌生、被孤立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
但抱持著「不能輸阿本仔」的心情,遇強則強,缺什麼就練什麼。每個比他強的,都是要努力超越的對象。到日本第二年,陳冠文完全變了一個體型,與原本單薄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語。
他平日早上學日文,下午打工,假日就密實的訓練。「早上開訓練前會議,中午正式訓練,熱身後常得先跑個幾萬公尺。接著開始分項訓練、團體訓練、再接重量訓練,結束後還要看影片檢討完才能回家。」為了逐夢,幾乎所有週末都給了美式足球。
後來陳冠文訓練時受傷,腰椎第四節椎弓骨折、解離位移,站著也痛、躺著也痛,不得已才回台開刀。因為家人擔心,原想就此結束運動生涯。但就這樣結束又不甘心,他2014年決定赴美參加職業球隊華盛頓震動隊(The Spokane Shocks)的測試。
闖過兩階後,球隊沒第一時間簽下他,打算先推薦他到另一支球隊。但薪水換算下來,每個月僅2千美元,實在很難生活,這才死了心。回台前,他受邀加入香港戰鷹隊(Hong Kong Warhawks),並拿下中國聯賽南區冠軍賽分區第2。
回台後,不甘台灣僅止於打腰旗,「那就先升級成全裝吧!」陳冠文提議。被推舉為隊長後,原一起打腰旗的黑熊隊開始分頭努力找人找資源,結合Freaks與東吳兩支腰旗隊後,才正式有了獵人隊的雛形。
想成為美式足球員,一路艱難。不是沒想過要放棄,而是放不下,「在國外,不能上場時會想放棄。受傷時會特別沮喪,最想放棄就那時候。」但他總記得,會跟美式足球吃醋的未婚妻,還是會用「莫忘初衷」四字支持他。
他更感謝的,是常在一旁輔助他訓練的父親。「他真的很認真啦,我就是在旁邊幫他而已,」陳爸爸邊沏茶邊說。雖然一直在身旁支持,陳爸爸其實從未看過兒子正式比賽,「如果可以,最希望爸爸來看比賽。」陳冠文說。
美式足球曾經佔了陳冠文9成的生命,至今他也還在各角色裡找平衡。筆記本封面內頁裡,抄寫著這樣一段日文:眼睛要高,目標要遠大,為人要恭謙,待人要圓融。對他來說,這段話不只是提醒自己做人應有的道理,也是他面對球隊不同聲音時,試著保有的態度。
除了繼續打他熱愛的美式足球、還要把自己逼成一個更稱職的隊長,才能持續撐開美式足球在台灣發展的空間。「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讓台灣每個人都知道美式足球,至少別再把美式足球跟英式橄欖球搞混。只要在我還能打的這段時間內達成這點,就很好,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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