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對烏克蘭全面侵略超過8個月,以千百計的烏克蘭村莊曾被佔領。俄軍離開後,即使當地村民努力地清理,佔領者的煙蒂、嚼過的口香糖、喝乾的伏特加酒瓶,以及狙擊手在閣樓來不及帶走的彈藥仍在原地。《報導者》採訪團隊在9月底、10月初入冬前,來到烏克蘭首都基輔(Kyiv)北方140公里處,一座曾被當作俄軍指揮中心的學校。倖存的村民和我們描述人們被刑求、被槍斃,以及365個人被關押在60坪地下室28天的集體回憶。
這裡,是位於基輔北方140公里處的村子亞希德內(Yahidne)。烏克蘭文裡,Yahidne是「漿果」的意思。1953年開始,人們在此建立農場合作社,把莓果、草莓、蘋果等農產品外銷到白羅斯、俄羅斯,一箱一箱的水果生意,讓他們在森林裡發展起一座300多人的聚落。不僅農人,都市人也被亞希德內美麗的自然景色吸引,在方圓10公里陸續蓋起鄉村小屋。1995 年,村裡甚至開設了學校,供幼兒園到國中學齡的孩子就近上學。
彼得羅維奇(Ivan Petrovich)從那時起就是學校的管理員,一整串鑰匙在他手裡已20幾年。現今62歲的他,沒想到自己的工作,在晚年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秋天的早晨,森林的霧還沒散開,彼得羅維奇從空蕩的村子中走出來迎接我們。他拿出鑰匙開鎖,打開學校大門;鎖頭固定的鐵鍊掛在兩扇早已歪斜的鐵門之間,兩扇門旁的草地因轟炸而滿地瘡痍。
「我知道還有很多該做的事情,清理村子、耕作、整理房子等等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你沒辦法做任何事,你就是沒有力氣,沒有動力。」彼得羅維奇不確定那是創傷症候群或者憂鬱症,只是看著自己一手維護、建立起的校園,化為眼前破碎的屋頂、傾倒的牆面,他說:
「這裡永遠不可能再成為我們培育下一代的地方了。不可能了。」
在俄軍2月底對烏克蘭全面侵略之後,亞希德內以及村裡的學校,成為全球知名的犯罪現場之一:整座村子經歷坦克碾壓、炸彈轟炸、烈火焚燒,居民的後院有烏克蘭人的屍體,森林裡有俄軍留下的詭雷,學校則被改造成「集中營」,365個人被關進197平方公尺(約60坪)的地下室,原本畫了向日葵的教室被俄軍當作指揮中心。往亞希德內的路旁,加油站焦黑的牆上仍有當時人們留下的警語,紅色噴漆大大寫著「他們在掃射,快逃!」
「草地,要小心,」彼得羅維奇指著我們腳下,「跟著我們走,確保你們只走在我們走過的路上,不要自己走進森林。」因為森林裡可能還有詭雷、地雷跟屍體。彼得羅維奇與當地志工塔拉諾娃(Olena Taranova)帶我們入村,「許多村子都是這樣,俄軍留下來的陷阱跟無名屍、失蹤人口,到現在都處理不完,」塔拉諾娃說。
俄羅斯併吞烏克蘭領土克里米亞後的8年,塔拉諾娃不斷在烏東前線以及交戰地帶,提供物資、心理支持等協助。過去數個月,她在亞希德內的周邊清雷、找屍體、送物資,協助醫療傷兵。一身軍裝的她,家裡孫女才剛出生,但戰爭讓她無法抽身。
作為第一個發現亞希德內村民被囚的見證人,她向我們說明,這座村子經歷的滲透、改造、恐嚇及殺戮,普遍在烏克蘭各地發生。亞希德內村民們一方面因身心創傷而無力復原重建,另一方面,也想保留犯罪現場,作為向世人說明「佔領」和「侵略」的證據。
10月18日,聯合國人權理事會(OHCHR)發布俄烏戰爭的戰爭罪調查報告,亞希德內村,在報告中被提及4次;參與調查報告的檢察官抵達現場後,直指整座村子是一座大型犯罪現場。《報導者》團隊,在報告發布前夕來到亞希德內村,以攝影鏡頭和居民的第一手證詞,重建戰時俄軍的佔領行為。
彼得羅維奇回憶俄軍抵達的第一天:
「大約是3月3日下午1點左右,俄軍開始佔領我們的村子,先是一架飛機丟飛彈開始轟炸,村子到處都開始起火,(轟炸的時候)我只記得地在動、牆在震,我跟小孩太太躲在地下室。」
「4點左右,我們聽見有軍隊開始進來掃射,要所有人都不准出門⋯⋯他們把圍牆、柵欄都拆掉,入夜之後開始一家一家的檢查,把所有看到的車子都破壞掉,割破輪胎、放火燒,有時用坦克直接輾過,讓我們無法逃離。還把我們的發電機都沒收了。」
被俄軍逐戶檢查後,整個村子近400人,有的被直接帶走,有的被關押刑求,大部分的人被命令脫光衣服,到街上列隊,俄軍要找出身上有愛國刺青、穿著軍用內褲的人。這是俄軍佔領後的第一步:抓出愛國者和軍人。
「我脫光衣服之後,他們覺得我可能是退役軍警,我說我不是,他們把我壓在地上,用機關槍沿著我身體周圍射一圈,要我從實招來。」
彼得羅維奇坦承自己非常害怕,村裡幾乎每個人都經歷這樣的盤查,包括家裡的文件、衣服、手機裡的對話紀錄與通訊錄,俄軍試著找出一切證明與烏國政府有關聯的證據。
俄軍沒收或銷毀每個人的手機,切斷全村與外界的聯繫,接著拿槍抵著人們進入學校地下室。
一名在電視台工作、身分是攝影記者的居民,在過程中以備用手機試圖向家人聯繫,但被俄軍發現並隨即被帶走。
村民被塞進了地下室,同時,整座村子也被改造成俄軍的基地。俄軍的坦克、軍用車包圍整座村子,企圖逃走的村民被射殺。一個家庭曾在俄軍到來時試圖開車離開,答應放行的俄軍,在車子發動之後卻又開槍射擊,一家四口,只剩13歲的小女兒生還,被帶進地下室。
這座新的基地以學校為中心,俄軍指揮官住在校舍中,操場則是他們的司令台跟集合場。操場裡挖出足以讓坦克車藏身的一個又一個大坑;周圍的大樹旁,也被挖出一座座地下壕溝。而地下室塞滿了村民,這些人成了俄軍的「人肉盾牌」,讓烏軍不敢進攻。
亞希德內成為俄軍從北方入侵之後的暫時基地,從這裡發射砲火攻擊烏克蘭北邊的車尼希夫(Chernivhiv)以及南方的基輔。
彼得羅維奇拿出鑰匙,打開當時關押他們28天的地下室大門。綠色的門上,還有居民在俄軍佔領前,以紅色油漆寫上的「小心!有小孩!」字樣。
我們跟隨他往地下室走,樓梯寬度只容一人通過,側邊還堆著雜物、玩具跟俄軍留下的物品。地下室共有4間房間,最小的一室只有7平方公尺左右(約2坪),當時關了36人。
3月3日俄軍到來之後,365人擠在地下室裡。在學校擔任幼兒園老師的村民娜塔麗雅(Natalia)告訴我們,「每個人分配的空間大概50(公分)× 50(公分)吧,」她用兩隻手指比畫,沒有得到俄軍的許可,人們不能起身走動。
我們抵達的時間是上午9點,但地下室漆黑一片。村民們當時就在黑暗裡生活。被關進的前幾天,沒有食物、沒有水,有慢性病的老人家沒藥吃,本來健康的居民,很快就出現身體狀況。
俄軍不定期在早上7點讓村民上樓到戶外放風,每個人有10分鐘的時間,出去呼吸、上廁所。但有時,連續幾天門都沒開。在沒有放風的日子,地下室的水桶,成為365人大小便的地方。而地下室門口不遠之處,是俄軍刑求、處決人的地方,學校的鍋爐室則被改造成暫時的隔離監獄以及停屍間。
關押的村民中有70餘名孩童、5名殘障人士。年紀最小的6週大,最大的已93歲。有時,母親們分享奶水,照顧彼此的孩童,有時,居民必須照顧父母已死去的孩童。
關押期間,俄軍總是對他們說,澤倫斯基死了,附近的城市都被俄軍拿下了,要人們放棄抵抗、直接投降,但居民們並不相信。俄軍還會帶俄國的報紙來,讀報逼他們聽。
彼得羅維奇帶我們去當時他坐的地方,緊挨著他的是孩童跟老者:
「我連躺下的空間都沒有,很多人腳麻、有人受傷組織壞死,還有人必須把自己綁在木頭上,才能讓自己用坐著、站著的方式睡著,不會倒下。」
他習慣面對門口,感覺能吸到較多氧氣。
關押的日子裡,第一個難關是不足的氧氣量。人們怕消耗氧氣,不敢使用蠟燭。常常有孩子或長者呼吸不過來,失去意識,人們一開始會把他們帶到通往地上的門前,試圖從門縫呼吸空氣,但後來根本來不及救昏迷的人。
第二個難關是衛生條件。飲水和食物不足,又要與排泄物、屍體共處一室,數天後,人們開始出現水腫、裂傷、感冒、水痘,也有久坐的人開始長褥瘡。關押的第三週,大人、小孩都染上傳染病。有慢性病的村民,一樣不被允許回家拿藥。
人們在極糟的衛生條件下努力活著,但同時有人開始倒下,村民只能先暫時把屍體放在角落。帶路的居民們記得每一個人坐的位置,「那裡是一位殘障人士的位置、那裡是我們放屍體的位置;那個角落,樓上是廁所,每次俄軍使用洗手間,化糞池就會滲水下來,」娜塔麗雅說。
門關著時,窒息、飢餓、病菌是威脅。門打開時,威脅的樣貌更讓村民們無法預料。
「給我們女人!」有時,開門的俄軍這樣大喊。有時,則直接喊人名,突然把某些人帶出去了,施虐、刑求,大部分被帶走的再也沒回來過。有一次,喝醉的俄軍打開門之後,拿一顆手榴彈下來要給孩子們玩。被暱稱為蜘蛛(Spider)的指揮官,則再一次行刑之後警告,「你們如果想集體做些什麼,我就拿手榴彈往地下室扔!」
在生理跟心理的雙重考驗下,對戰況一無所知的居民們,試著保持生存意志。在牆上畫畫,成為他們重要的情緒出口。
人們最常畫的是日曆。他們用日曆來數日子,讓自己不會失去時間感。彼得羅維奇還幫孩子們找到蠟筆,於是孩子開始畫家裡的寵物、畫村子的平面圖、畫戰前的日常生活,有太陽、花園、蝴蝶、國旗,有的寫了國歌的歌詞或寫上「榮耀歸於烏克蘭」,也有的在一大片塗鴉之上寫下「不要戰爭!」、「不要半獸人(orc,指俄軍)!」。
《報導者》團隊在牆上看見許多人名,每一間房間都有幾個名字,名字前有日期──那是人們想記住死者的忌日;有的人名旁被打上問號──那是當事人下落不明。寫名字的地方也代表著村民死亡的地點,一邊是死於地下室,一邊,是在地面上被俄軍射殺或失蹤的。「他們寫字的當下,不期待自己能夠活著回家,」彼得羅維奇說。
除了牆壁上的人名,4個房間的門框上記錄著每間的大人與小孩的人數,數字後來陸續被槓掉,換上新的數字,那是活著的人數字。
我們在地下室停留許久,看著村民留下來的外套、被單、不明液體,聞著徘徊不散的氣味。桌上散落著俄軍分配給他們的軍糧、口香糖,還有塑膠免洗杯,每個杯子是200毫升的容量,是2個人一整天分配到的食物。
被俄軍命令擔起煮飯工作的娜塔麗雅說,村子裡的牛、豬、雞、狗,村民家裡的起士、麵包、餅乾等,都被俄軍當成他們的,而難吃的軍糧、一罐一罐的醃漬糧食,則分給村民,「量少就算了,有的真的難以下嚥。」
採訪過程中,有的村民表明希望在外頭等候我們。離關押已相隔6、7個月,陰影仍壓著倖存者喘不過氣。
彼得羅維奇回憶:
「有些人被關到發瘋。幾乎每個在地下室死掉的長者,死前都會大喊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或是大笑,拿著拐杖到處亂揮⋯⋯幾乎每一個人死前都會做一些奇怪的事,踩別人的腳、摔椅子之類的,然後斷氣。」
28天,至少10人被活活關死。村民們多次要求俄軍讓他們能埋葬死者,因屍體發臭、造成進一步的衛生風險。一天,俄軍終於答應,給予他們90分鐘的時間,村民趕緊到村子的墓園裡,挖土,一一搬運屍體。但意想不到的是,掘墓到一半,俄軍的機關槍突然從墓園兩旁森林出現,向村民們開槍,其中兩位村民躲避不及中彈。
3月26日,被關押已超過3週,人們突然聽見爆炸聲,俄軍的軍火炮彈可能被擊中,接連爆炸。居民稱,從門縫看,就像是煙火一樣。
30日,俄軍突然把門封死,並警告人們不准出來,接著,就是軍隊移動的聲音。在地下室的人們,等到外頭再也無聲響,才敢撬開門,上到地面,找到老舊手機,聯繫烏克蘭軍方。隔日,烏克蘭軍隊到來,煉獄般的生活才終結。當時正是烏克蘭軍隊在俄方圍城戰中反攻成功的關鍵期。
「他們太久沒有吃到東西了,孩子看到志工帶來的巧克力,大人看到麵包,眼淚立刻掉下來,」塔拉諾娃回憶村民們重獲自由的樣子,「他們眼裡什麼都沒有,就只有恐懼。」
10月18日,由聯合國人權理事會授權調查的「烏克蘭問題調查委員會」,發布針對俄烏戰爭的「戰爭罪調查報告」。這項針對2月24日到3月底戰事的報告指出,絕大多數戰爭罪行由俄軍犯下(而烏克蘭軍方犯下的戰爭罪罪行有兩案)。俄軍違反人權的戰爭罪行為包括:無差別的攻擊平民、將平民用作人肉盾牌、射殺逃離的平民,以及一系列對不分年紀者實施的虐待、性暴力等行為。
在亞希德內,俄軍把365位平民關押在基地下方,正是人肉盾牌的一種戰術──關押期間,刻意讓平民短暫在地面上活動,讓烏軍得到情報後無法對該處展開襲擊。除此之外,對老者、病人、兒童,各種不符人道的關押行為以及虐待,都違反國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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