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援前線,自2014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東部領土開始,是許多烏克蘭人生活的一部分。人們透過烏克蘭Come Back Alive(「活著回來」基金會)等慈善組織,把鞋子、衣服、藥品,甚至是無人機、坦克維修站和軍事作戰軟體,支援這個綿延2,000多公里的戰線。2022年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的前7個月,全球有近百萬筆捐款、約1.5億美元(約新台幣45.4億元)湧入Come Back Alive。
《報導者》進入Come Back Alive位在基輔的辦公室,專訪俄烏8年戰事之中這支意外的生力軍。面對設備數量、財力、人力都遠超過自己的入侵國,民主社會中的公民團體如何發展出新的軍民夥伴關係,甚至帶領軍隊改革前行?
在基輔最熱鬧的廣場旁,查驗過護照和採訪許可後,我們被2位手持機槍的警衛帶入一條不起眼的小巷。過了兩個彎,一道鐵門映入眼簾。推開,入口處有沙包堆起的防禦工事,角落旁有上百件深綠色的防彈背心堆成一堵牆,建物裡還有他們自戰場上帶回的俄羅斯軍機殘骸。
除了辦公室內的彩虹旗、足球桌以及供休息的懶骨頭抱枕,Come Back Alive的辦公室,與其說是非政府組織的空間,更像是一個國際軍情中心──辦公室牆面有個烏克蘭地圖,上頭顯示著各地軍隊的部署,而辦公室從2月底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後,已被湧入的物資占據。
2014年5月成立的非政府組織Come Back Alive,是由退役軍人們組成的團隊。在烏東地區和克里米亞遭俄羅斯入侵之後,他們眼見烏克蘭士兵食物、裝備、甚至連制服都不足,卻要面對高強度的作戰,隨即開始張羅民間的捐款跟物資,再利用自己過往的人脈交付、支援前線,希望能讓戰場上投身軍旅的年輕人,能活著回來,所以取名為Come Back Alive。在2022俄國全面入侵之前,在烏東的戰線上,因戰事而喪生的烏克蘭人(包括軍人、平民)數量約14,000人。
Come Back Alive的正職成員已超過百位,分屬軍事、財務、發展與夥伴關係、戰略行動4個部門。Come Back Alive夥伴關係部負責人卡本科(Oleh Karpenko)解釋,包括他自己在內,夥伴關係部有7成的成員都是退役軍人,對於烏克蘭軍隊的運作、流程熟悉,能掌握軍隊的需求,也依此發展出組織的各項目標。
例如,他們籌辦狙擊手、去雷、利用無人機偵查等課程,後來成為烏克蘭國防部認可的訓練單位,至今訓練超過萬名軍人。他們透過平板電腦開發陸軍使用的砲擊系統Bronya-Armor,這個系統讓烏軍得以透過軟體運算,大幅縮短目標鎖定到砲擊的過程──原本看到攻擊目標到發出砲擊需要10到20分鐘,如今縮短至1分鐘。此外,他們在2個月內開發價格較低廉、約3,000美元(約新台幣9萬元)的移動式監控系統,360度監控敵軍的蹤跡,大幅降低受狙擊手攻擊的傷亡數字。
除了硬體,Come Back Alive也透過政策遊說、研究報告,推動國防改革、倡議退役與現役軍人的權利。
Come Back Alive執行長西穆(Taras Chmut)接受《基輔獨立報》(The Kyiv Independent)採訪時說:
「如果說我們創立的起點是俄軍對烏克蘭的入侵,那這個組織的終點,就是烏克蘭的勝利。在起點走到終點的路上,能做什麼、我們就盡力去嘗試。」
一開始,他們取得的物品包括:金屬探測器、發電機、筆電、汽車、夜視鏡、通訊設備等等。而今年2月俄羅斯大規模入侵烏克蘭後,Come Back Alive在3月取得了烏克蘭政府的許可,直接代表政府與國際廠商採購,他們與無人機廠商簽訂長期合作備忘錄。
光是過去1個月,Come Back Alive就又推出了3個大型專案,包括6座總造價超過200萬歐元(約新台幣6,538萬元)的移動式維修站──把維修站放在貨櫃上移動,無論任何地理條件下都能接近戰線,提供服務。移動式維修站將從南部戰線開始部署,讓烏軍的作戰能力能夠持續。
第二個專案,是15座與私人企業共同研發、能夠偵測敵方通訊跟電子訊號情報的訊息情報系統(signals intelligence, SIGINT),協助前線烏軍搜集情報和快速反應。他們還與烏方情報單位共同發起「黑盒子」的祕密募資,計劃打造一個降低敵方防守能力的設備,雖然因為安全因素未能公布募資的細部用途,但仍募到了約623萬美元(約新台幣1.9億元)。
從跨國的無人機購買,到與國內研發單位合作推出新的裝備、在武器與情資上增加烏軍戰力,快速回應戰場的變化與需求,Come Back Alive與軍方合作的模式,不只獨步全球,也讓民間支援前線的角色顯得史無前例地重要。
這個在戰爭中持續推動組織發展的Come Back Alive,究竟是怎麼持續壯大?他們如何集結民間的專業者與政府協作,又不至於和政府角色產生衝突?以下是《報導者》與卡本科的訪談,其中卡本科闡述Come Back Alive獨特的角色,以及他們怎麼在一場艱難的8年抗戰中,發揮作用,並在戰時推動改革。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2014年5月創立至今,隨著戰爭規模的擴大,Come Back Alive組織的發展有何不同?
Come Back Alive夥伴關係部負責人卡本科(以下簡稱卡):從2014年底開始,我們就脫離了志工的角色,成為一個專業的非政府組織,並且提供高於其他公共服務工作的薪水,來吸引這個領域中最優秀的專家跟人才。隨著規模跟需求變大,我們對人才的系統性培訓也不同,有專業領域的講座,也著重NGO人才的管理能力,提供人才到全國頂尖商學院的學習機會。第三,我們沒有往不同面向分散、擴大,沒有停留在淺層的事物,反而是不斷地確認我們想提供協助的面向──我們的重點是提供軍隊足夠好的科技設備,從熱像儀和夜視儀開始,並稍微擴展到無人機。隨著俄羅斯全面入侵到現在,我們新增了車輛、通信設備的提供。
報:既然是非政府組織,來自民間的你們怎麼與軍方保持緊密的聯繫跟合作?
卡:首先,我們有一條「熱線」讓軍方可以聯繫我們,或是由我們自己主動與部隊指揮官合作,他們對全局的掌握更高,會知道軍隊確切的需求。
第二,我們有駐紮在前線的6位經理,他們與各部隊一起工作,幾乎是住在軍隊裡,從東北的哈爾基夫(Kharkiv)到南部的敖德薩(Odesa),他們與部隊一起行動,不斷巡查,掌握戰爭的發展、戰爭行為的變化、發現部隊最迫切需要的物資或是支援的需求。
報:為什麼軍方會給予你們如此大的權限?一起行動,甚至開發武器?
卡:我總是說這是過去8年工作的結果,8年前開始互動的軍人,如今很多都成為各部隊不同階層的管理者了。
過去8年,所有到烏東頓內茨克(Donetsk)和盧漢斯克(Luhansk)地區輪調的部隊,(部隊指揮官)都會接觸到我們,他們會在出發前先打電話給我們,問當地的情況,也讓我們知道他們需要什麼裝備,像是熱像儀、無人機和其他一些額外的支持。這是多年的合作關係了,我們跟指揮官們之間是人際關係,不存在獲得許可的問題。
對現在正在作戰的部隊也一樣,指揮官們確定任務之後,會聯繫我們的前線經理,我們的人在前線,直接看到他們的需求,會儘快把物資跟裝備送到。像是在東北的哈爾基夫跟南部的赫爾松(Kherson),這兩個主要對戰點都是很好的例子,快速補充軍隊的通信設備、夜視鏡、熱像儀、無人機,讓他們的攻勢更快、更能持續。這些足以持續壯大攻勢的關鍵設備,國家很多時候沒有能力快速的支援前線。
報:你們的前線經理,聽起來是非常關鍵的角色,也讓軍方更信任你們?
卡:對,我們團隊裡還有來自不同領域的專家,會檢視每一個部隊的需求。伴隨著物資跟設備的支援,有時候必須提供人員的訓練,如果人員沒有足夠的技能操作設備,我們也不會給過多的設備,所以技能訓練也是我們提供的服務。
我們的前線經理跟專家還有更重要的角色──他們對前線的許多區域已經很熟悉了,包括當地的特殊性、地形、建築甚至氣候等各種情資,當新的部隊要輪調或派駐到那邊,我們會把關於當地的情資一併告訴他們,然後跟指揮官討論裝備、設備是否足夠,或是否符合在那個地方作戰的需求。我們的前線經理,是烏克蘭軍隊在前線累積知識跟經驗轉移的關鍵角色。
報:你們和軍方工作如此密切,為什麼不直接加入軍隊?卻是以非政府組織的角色參與軍事行動?
卡:我們的任務是支持政府不足的地方,政府也完全理解這件事。烏克蘭政府體系太官僚了,我們不屬於任何政府機構的前提,讓我們的工作更機動和靈活。如果部隊1週後需要一些特殊裝備,我們1週內就能完成,但政府部門可能要6個月,那麼我們為什麼要成為政府的一部分、限制自己的彈性跟靈活度呢?
保持靈活是我們作為慈善機構最重要的事,戰場上的局勢幾乎每天都在變,敵人也不斷有新花樣,我們必須儘快做出反應。官方無法做到這一點。例如,移動式監控系統的製造,是因為太多士兵被狙擊手殺死了,每個月有5到8個死於俄國狙擊手的攻擊,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讓戰壕裡的士兵用其他的方式觀察敵情。(移動式監控系統)開發、設計和出資製造的整個過程只花了2個多月,並在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部署到前線,有移動式監控系統的地方,因為敵方狙擊手而傷亡的數量大幅下降。如果是官方的話,可能甚至不會回應這個請求。
其次,我們靠民眾的捐款運作,沒有拿任何政府的預算,連地方政府的資金都不拿,所以人們才信任我們。守護這份信任、發揮這份信任的價值,是我們很重要的任務之一。成為政府組織之一,對我們的聲譽不是一件好事。
報:過去8年,烏克蘭軍隊聲稱已踏上改革的進程,有進展嗎?
我們也試著用遊說的方式,引導改革的方向跟速度。例如我們參與購買熱像儀的過程,當軍方無法確定所需的數量,我們從前線看到真正的需求,告訴擬定預算的人,前線要的不是50台,而是1,750台。
總體而言,作為一個2014年前就開始在軍中服役的人,我看到了軍隊的變化。國家組織是一個行動非常緩慢的大型官僚機構,一切改善得非常緩慢,但在好轉。
報:除了技術跟設備,作為民間組織,在制度上你們也能參與軍事改革?
卡:國土防衛策略的提出以及法案的撰寫就是一個例子──我們受國家安全與國防事務委員會委託,與總司令密切合作。因為我們一直沒有一個與國土防衛相關的法律規定,我們需要弄清楚它是什麼、整個國家應該做什麼,從研究、立法、到2022年1月正式實施,我們全程高度地參與。
在2021年,我們也接受總司令的邀情,進行一份關於烏克蘭軍人為什麼離開軍隊的研究報告。我們運用自己的人脈網絡,完成了大量真誠且內容具體的訪談,每個受訪者指出軍隊裡的沉痾、真實案例,看見烏克蘭軍隊的缺失。這份研究有公開的大眾版,也有更全面的、帶有機密資訊的300頁版本;報告最終確定7個關鍵領域並提出政策建議,希望降低專業軍人的離職率。
報:許多在烏克蘭工作的非政府組織,因為推動政策的改革或是參與投標,而面臨威脅和打壓。你們有這樣的經驗嗎?
卡:我們從一開始就盡可能地在組織定位、合法性上做到最好,以全公開的方式運作,每一筆捐款從哪裡來、花在哪裡,網站上都看得到;我們也從來不支持政治團體。這有助於我們避開可能遇上的問題。
我們從未試圖獲得政府資助,完全不朝這個方向努力。來自每一個烏克蘭老百姓的支持跟捐款是我們的主要優勢,他們把薪水一部分投入了Come Back Alive,代表著社會對我們的信任。即使官方想給我們錢,我也不確定我們是否準備好接受它,這是我們與其他民間團體不同的地方,是這個組織的本質,也是優勢跟運作彈性的來源。
報:但你們買的設備其實應該由國家採購,你們的採購、行動,可能會和政府部門的行動重複或發生衝突嗎?與體制內的人不會有競爭關係嗎?
卡:國家沒有錢。我甚至認為國防部的錢比我們還少。我們根本稱不上競爭。你看,去年國防部要採購1,500台通信設備;截至今天,我們已經購買了超過10,000台。我們在競爭嗎?我想不是。國家會繼續購買那1,500台,但同時,我們從波蘭找到馬來西亞,與世界各地的廠商尋求合作。這不會造成任何形式的競爭,我們的任務是支持跟補強政府的不足。
報:如今戰爭繼續擴大、延長,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也繼續徵兵動員,你們是否也成為目標?承受了什麼樣的威脅跟挑戰?
卡:我們遭到了俄方一連串的駭客攻擊,尤其是在2、3月入侵開始時,他們經常癱瘓我們的網站,試圖干擾金流的運作,但沒有成功。網路攻擊跟謠言的攻勢不斷,但那不足以影響我們。
俄國的這種動員已經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我們的挑戰是,隨著戰事持續拉長,我們必須思考如何在往後的好幾年,保持我們組織的文化,如何將收入保持在一定的水準、如何善用跟管理這些錢,並繼續快速地回應軍方的需求。對未來的目標依然不變,繼續做我們擅長的事:快速地、靈活地支援軍隊,並為他們尋找更好的解決方案。
我們也扮演軍隊跟民間的橋梁,這場全面戰事,相信讓更多人跟我們站在一起:
社會有強大的共識,烏克蘭軍隊保衛著烏克蘭人民、土地、獨立、自由、身分和每一個人的生命,烏克蘭人民支持這支軍隊。在這個共識之上,民間透過我們跟軍隊一起協作、繼續前進。人們與軍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不只是戰鬥的軍隊和支持它的人民,而是協作的夥伴、是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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