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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丹衝突在今年(2023)4月中旬爆發,而在此之前,達佛(Darfur)地區面臨的戰爭和種族暴力已經持續了20多年。如今,蘇丹國家軍隊(SAF)和武裝民兵團「快速支援部隊」(RSF)在首都喀土穆(Khartoum)陷入混戰,而達佛的各個社區,尤其是西達佛州(West Darfur)首府朱奈納市(El Geneina)戰火重燃。
無國界醫生從2021年起就在阿德雷提供醫療服務,但在過去3個月擴大了活動規模,以提升當地醫療機構的應對能力並提高醫療品質。大量來自蘇丹的人們持續不斷地到來,他們從朱奈納出發,大多在途中遭受槍傷和其他傷害,許多患者表示他們在朱奈納和逃亡查德的途中,因為少數民族馬薩利特(Masalit)人的身分,成為了RSF阿拉伯民兵的攻擊目標。
今年5月底6月初,在西達佛的暴力衝突不斷升級,只有少數傷者僥倖逃出穿越邊境,到達無國界醫生團隊與查德衛生部在阿德雷醫院合作設立的緊急外科手術室。每一天,爆炸聲和煙霧瀰漫的景象都提醒著人們邊境另一側的蘇丹正在發生的衝突。
大多數身受槍傷的患者來自朱奈納南部的馬斯特雷鎮(Masterei)及其周邊。抵達查德的貢古爾鎮(Goungour)後,他們接受了衛生部和無國界醫生的醫護人員的治療,並被轉診到醫院。當時有報導稱,在西達佛有數百人甚至數千人無法辦法獲取重要的醫療照護服務,許多醫療機構被搶掠、被破壞,缺乏人力和物資,連接查德和朱奈納的主要道路也同時被關閉。
到了6月15日,滯留在朱奈納已達兩個月之久的人們終於設法逃到阿德雷時,一切都變了。一天之內,光阿德雷醫院就收治了262名戰爭傷者。馬婁巴(Papi Maloba)是無國界醫生當時在阿德雷唯一的外科醫生,他像往常一樣開始了一天的病房查房工作,並選出了需要立刻進手術室的患者,隨後和團隊開始為一名小男孩進行手術。突然間,電話響起:「快來人、快來人,到處都有患者過來!」
「我跟同事解釋,我們不能放下這位已經被開腹的患者不管,在手術室裡,一切彷彿風平浪靜,但手術室外,卻充滿了騷動。患者同時湧入,有些由查德─蘇丹聯合軍事部隊的車輛帶來,有的患者則由無國界醫生團隊帶來,還有一些人是坐著驢車或由親戚背著來的,患者的傷勢都很嚴重。我們立即進行檢傷分類,分出傷勢最重的傷患,為他們進行檢查,並按輕重緩急排出手術的順序。」
馬婁巴回憶:「我們其實不知道要怎麼應對持續湧入的患者。雖然事前我們很清楚,如果讓朱奈納的患者通過邊境這一談判能成功,會有更多的人來到阿德雷醫院。但是我們沒想到一下子就有這麼多人前來。第二天的情況甚至更糟,我們在第二天收治了將近400名患者。」
為了應對大量傷亡人員,阿德雷的人們也做出了許多努力。在當地騰了空間出來,帳篷也搭了起來,鎮上的居民為患者和難民們帶來食物,醫院裡的主治醫生和兒科住院醫生也要協助急診手術。同時,也有不同的組織加入協助,如非政府組織Première Urgence Internationale負責照護那些在檢傷分類流程中判定為「綠色」,也就是症狀較輕、不會馬上有生命危險的病人。
「我們雖有兩間手術室,但其中一間則空間小且缺乏符合醫療需求的所有設備,我們只好交替使用手術室和交替醫治患者。例如我一旦完成了一台剖腹手術,就馬上換到小手術室,在那裡我可以進行胸腔引流、清創或其他要求不高的手術,而大手術室在這個時候進行打掃工作,以此類推。我們從8點開始工作,有時候要工作到晚上11點。這真的令人筋疲力盡,直到查德政府後來派了一支外科團隊來支援,才讓我們鬆了一口氣,」馬婁巴說。
6月15日到17日,光3天的時間內,阿德雷醫院就收治了858名戰爭傷患,之後到急診室尋求治療的傷者數量才慢慢減少。
絕大多數傷患身上都有多處槍傷,尤其是腹部、背部和腿部。其中大多數為男性,住院的患者中,年紀最小的只有2個月大,年紀最大的患者是70多歲。 有7名患者在抵達醫院時已經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約有49.5%的傷患在檢傷分類中被分類為「黃色」,也就是需要治療,但傷勢不會在等待時惡化的。而3.4%的患者處於絕對緊急情況,需要立即治療,在檢傷分類環節被歸為「紅色」。「綠色」和「黃色」病例所占比例很高,表明只有病情穩定,能夠移動的病患才有辦法抵達查德,還有許多傷勢更嚴重的人被留在了達佛。
在6月15日至18日期間,有62名孕婦因槍傷、毆打與遭受其他攻擊受傷而接受治療。
無國界醫生助產士克巴特(Clémence Chbat)說:「我的首位患者是腹部和胸部中槍的女性,她當時已懷有6個月的身孕。我們非常擔心她的情況,因為一顆子彈還卡在她的子宮裡,雖然她挺過傷勢,但不幸的是,孩子未能保住。看著這麼多四肢和腹部受傷的孕婦,我十分地震驚。她們來自朱奈納,為了逃離,不得不冒著失去孩子的危險在子彈下奔跑,途中極有可能會被襲擊,甚至遭到強姦。」
除個別情況外,阿德雷醫院的患者大多屬於馬薩利特族,這是一個居住在查德和蘇丹之間的非阿拉伯裔族群。衝突升級之前,阿德雷已有一個龐大的馬薩利特人群體,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那些希望能逃離暴力的人會以阿德雷為目的地。
大量逃難者說他們在逃往查德的路上,因為馬薩利特族的身分而被當成攻擊目標,被朱奈納的阿拉伯民兵團體襲擊。
「在蘇丹武裝部隊和快速支援部隊之間的衝突惡化之際,朱奈納陷入一片混亂。由於政府缺乏管理和沒有警力可以介入,暴力與竊盜的情況同時在馬薩利特和阿拉伯部落之中蔓延開來。起初,我並未計劃離開朱奈納,我帶著兩個女兒,與媽媽和4位姊妹到達馬達雷斯(Al Madares)街區的集體避難所。然而,避難所也不安全。在那段期間,我們沒有任何的醫療照護或藥物。附近民居不斷遭受轟炸和槍擊,阿拉伯民兵團體甚至把避難所和院子裡的平民當作襲擊目標,之後更直接襲擊了避難所。他們警告說,這裡不是我們的國家,要我們馬上離開去查德,不然就等著被殺。阿拉伯民兵團體帶走了一些男人,這些人遭到當街槍殺,但沒有人敢去埋葬那些屍體。最後,我們成群結隊地逃走了。」──來自26歲的H
其他來自隔壁的馬達雷斯、賈巴爾(Al Jabal)、13 區和賈馬里克(Al Jamarik) 等地區的難民也提到了類似的威脅,25歲的N說:「沒有人可以進出家門。人們試圖前往河谷或者泉水處取水,但是會有狙擊手朝他們開槍。」
種種因素促使朱奈納的馬薩利特人在忍受了數週的衝突和暴力之後,決定在6月中試圖逃往查德。
「在6月14日,週三晚上,我和家人以及大約200人離開家,前往朱奈納東北部的阿爾達馬塔。當到達納西姆(Al Naseem)時,他們開始從屋頂開槍,每個人都在四散奔逃。我們當中的很多人都被殺害,這是一場殘殺。我們沒辦法停下來幫助傷者或者搬運死者的遺體,每個人都在逃命。我和妻子,一歲的兒子以及一小群人一起逃命。我們朝西邊不斷前進,途中遇到了更多的阿拉伯民兵,他們搶走了我們的錢和手機。現在我的8個孩子都在阿爾達馬塔軍營(Ardamatta),因為通訊非常困難,我只希望他們平安無事。」──40歲的A
這是唯一的逃離之路,儘管如此,前往查德的旅途仍然極其危險。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去到查德,從步行、跟著車隊前進以及搭上收費高昂但擔保可以通過檢查站的司機的車子。除了必須承擔在檢查站被搶劫、攻擊甚至強姦或殺害的風險之外,許多人表示,武裝人員會向逃跑的人開槍,特別在舒克里鎮(Shukri),這是這條逃難道路上最危險的地點之一。
「在舒克里,有一小群武裝人員攔住我們,叫我們坐在一起,就像是審判日一樣。他們說如果想活命的話必須站起來,然後離開蘇丹,因為蘇丹是阿拉伯人的。我們立刻開始奔跑,而武裝人員也開始隨意開槍射擊。我被射中右腳,雖然流血但是我知道不能停下。我趁機拿起頭巾包紮腳上的傷口,即使我很累、頭暈、頭痛,也沒有停下來。 我像羊群中的綿羊一樣跟在逃難隊伍後面。僅有的一點水,我們都留給了女兒。不管我朝哪裡看,映入眼簾中的只有死亡。信不信由你,死亡是有味道的,我能聞到。沿路上看到了很多屍體,我原以為過不了多久,自己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幸運的是,我們終於到達了邊境。搭上無國界醫生的白色越野車到阿德雷醫院接受了治療和護理。」──40歲的C
直到6月底,無國界醫生在當地建立充氣帳篷醫院,醫院中包括一間消毒室、X光室和兩間手術室,以提高現有的工作能力和醫療品質。目前仍有約200名傷者在阿德雷醫院接受治療,他們中有些人需要長時間的後續治療才能康復。
無國界醫生醫療團隊負責人尼永齊瑪醫生(Dr. Japhet Niyonzima)說:「過去,我們的兒科病房每次收治35到50名兒童,而現在則要收治200到250名兒童。 其中有80%的人患有嚴重急性營養不良,並伴有併發症。現在的優先事項之一是必須擴大醫療中心和難民點的兒科和營養服務,以便在兒童病情惡化之前及早治療。」
隨著傷患的湧入,新一波來自朱奈納的難民也來到了阿德雷。據聯合國難民署(UNHCR)稱,最近幾週共約有13萬名難民抵達,其中主要是婦女和兒童。查德當局和聯合國難民署估計,到7月中旬,查德東部新增的蘇丹難民已有26萬人。
突然暴增的人口為各方面帶來了大量的人道需求,醫療、避難居所、糧食援助、水和衛生設施等,而這些是原本當地居民就很缺乏的生活需求。在這次衝突之前,已經有大約40萬蘇丹難民棲身查德,他們是在過去20年中逃離自己國家的。從長遠來看,在這個原本已有糧食危機、缺水缺醫療的地區,無論是查德人還是難民,都需要大量的人道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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