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萬眾矚目的巴黎奧運會之際，花都的大小博物館彷彿變身為運動迷，從當代藝術、建築、設計等多方角度來觀看與詮釋奧運，而藝術與各式文物交錯之間，也凸顯出攝影與運動間帶著曖昧又幾乎是一起「成長」的關係──攝影與體育雙雙都在19、20世紀之交變得大眾化。

巴黎現代美術館從今年（2024）4月到8月，展出教父級滑板攝影師Ari Marcopoulos的個展；亞爾國際攝影節（Rencontres d’Arles）也以專題單元探討百年來攝影在廣及大眾的運動文化中的重要作用。但在這一系列相關攝影展中，曾在1964年至1980年「參與」6屆奧運的雷蒙．德帕東（Raymond Depardon）個展最是抓住我們的注意力。這位最初以戰地攝影出名的知名攝影師暨紀錄片導演，不只捕捉賽場上創紀錄的輝煌時刻，更訴說以奧運為背景的大時代。此外，我們藉奧運回頭看攝影與體育間的歷史性關係，運動攝影的歷史發展以及它在藝術市場上的「表現」，試著將見證奧運歷史里程碑的運動攝影置於攝影史的背景當中。

德帕東生於1942年，在索恩河（Saône）附近的農場長大。12歲時，當兵的哥哥送給他第一台相機。1958年，農場上的攝影狂定居巴黎開始他的攝影職涯。報導過如阿爾及利亞戰爭等許多戰事、採訪過高達（Jean-Luc Godard）、碧姬・芭杜（Brigitte Bardot）等名人，也拍攝過各種新聞時事。1966年，他與一眾攝影師共同創建Gamma攝影社。1969年，在蘇聯鎮壓布拉格之春一年後，他以在捷克拍攝的第一部紀錄短片向一位自焚的布拉格青年致敬。這位攝影記者、紀錄片導演、攝影社總監，20年拍了18部紀錄片，影展常客的他獲獎無數。

18歲就被派往撒哈拉沙漠進行報導，最初以阿爾及利亞戰爭的報導出了名，更出了第一本攝影書，之後在查德戰爭的報導獲得普立茲獎，走遍世界各角落的他卻也一直很融入法國社會。當年在世界各地拍完戰爭和各式衝突的他，一回到巴黎，總是馬上就被派去香榭麗舍大道拍攝明星聚集的首映，習於面對政治家、明星，但他自認是個沉默宅男，當亞爾攝影節找他去放映並講解自己的攝影作品，他卻拍了一部影片，自己和一台投影機在暗室中就著這些照片投影「講古」，一手指著影像，「那是我的祖父、祖母」、「這是我爸的拖拉機」，一部經典紀錄片就此誕生。

德帕東共報導過6屆奧運，1964年第一次拍攝東京奧運時才22歲，可以說奧運推了他早期的職業生涯一把。東京奧運之後，墨西哥、慕尼黑和蒙特婁，以及1968年在法國格勒諾布爾（Grenoble）舉行的冬奧，直到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都有德帕東的身影。除了在運動場上成功凝結動作、力量和極端的情感，他在這六屆奧運會中更描繪出了冷戰期間的世界體育、政治和地緣政治肖像。

1968年墨西哥奧運體育場上，他捕捉到兩名非裔美國運動員登上頒獎台，在唱國歌時舉起拳頭聲援黑人民權運動的不朽畫面。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他則記錄了巴勒斯坦激進派革命組織劫持以色列代表團的駭人聽聞歷史時刻。

在巴黎奧運之際，德帕東除了奧運運動主題攝影展，同時也舉辦了另外兩場展覽，分別是自己2019年重回年輕時報導過的「阿爾及利亞」以及帶著大型相機遍訪法國農村的「鄉村」系列，讓我們更清楚看到他攝影人生的豐富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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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帕東在運動攝影中的卓越表現，無疑是運動攝影歷史演變的一部分。早於大家所熟知的奧運起源希臘，最早的體育活動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埃及。直到19世紀下半葉，源於歐洲貴族的體育從資產階級的活動轉變為日益普及的休閒活動，體育和攝影以某種方式一起「成長」，運動在19世紀末與發明不久的攝影術都成為大眾化流行。運動攝影說來已有近200年的歷史，強調節奏的動作、激動的熱情，驚嘆瞬間成為不朽，見證運動史里程碑。歷史上第一張運動照片是1843年由攝影師Hill & Adamson拍攝的網球運動員，但1839年剛發明的銀版照相法雖可捕捉細節，卻需要很長的曝光時間，因此這個時代的運動攝影都只能是靜態擺拍。

19世紀末，乾版、柔性底片和高速快門等新技術才使得在激烈的比賽中捕捉動作成為可能。1872年，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發明速度足以定格奔騰的馬匹運動的相機快門，捕捉瞬間並將其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呈現出來，同時強調了速度、動作和瞬間的美感。到20世紀初，運動攝影才蓬勃發展，攝影師對運動採取了更近距離觀察的方式，開始捕捉決定性時刻、勝敗的原始激情等。這些照片超越了單純的紀錄，透過運動的戲劇性和瞬間激情，成就令人回味的歷史。

在當時，體育和時尚界相互密切影響。如為《Vogue》雜誌拍攝時尚照片，與香奈兒（Coco Chanel）等傳奇人物合作而聞名的喬治・霍伊寧根・休內（George Hoyningen-Huene）就是最早串連這兩個世界的攝影師之一，在30年代的泳裝系列照片中，結合時尚與運動並創造出獨特的風格。

50年代後，攝影更開始融入自行車、足球等各式比賽，體育圈也空前地透過精彩的體育攝影而獲得媒體青睞。而近代數位相機的革命，再次徹底改變了運動攝影──更高的連拍速度、先進的自動對焦系統和後製工具，更提高瞬間的精確度。如今，運動攝影師不再需要拿著相機，只需將多台攝影機放置在賽場上最有利的位置，甚至無人機上，攝影師由遠端操控，便可同時從多個不同角度進行拍攝。

德帕東在《奧林匹克運動會》（Les JO de Raymond Depardon）一書中自言，自己在好幾屆奧運的經驗後才知道如何拍攝運動員和賽場上的精彩動作，要在正確的時刻按下快門並使其充滿意義，就必須有預測運動員動作的能力，「像下棋一樣，你必須始終領先一步。」「戲劇性」的效果是成功體育照片的關鍵之一，熟練的運動攝影師總能預先尋找到一般觀眾難以想像的不尋常視角。一張成功的體育照片，是運動員和攝影師雙方動作的完美同步，體現優雅和力量的肢體語言。體育攝影更同時站在人類戲劇性的最前線，表達勝利歡騰或失敗絕望的情緒。

攝影大師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曾提出極富盛名的「決定性瞬間」，強調攝影不僅是捕捉到瞬間動作，更是一種結合力量、優雅、平衡的方式組織起來的瞬間畫面。然而，運動攝影的決定性瞬間並不一定與那一個創紀錄的時刻相同──獲勝的觸地得分、跳水運動員的完美入水，載入體育史冊的那個瞬間，並不一定是攝影的決定性時刻。致勝關鍵球對比賽至關重要，但就美學上而言，關鍵時刻並非代表就是最好的畫面，遺憾的是，反之亦然。

另一方面，運動攝影對於賽事的推廣、體育用品與健身房等品牌都至關重要，甚至環環相扣，這是一個價值不菲的巨大產業。然而，運動影像卻大多被排除在攝影史經典之外，即使近年來文化界向所有攝影類型張開雙臂，時尚、報導、業餘攝影之間的階級劃分不再，但體育攝影仍然難登堂奧，不易在攝影藝術市場上找到一席之地；願意收藏體育照片的人與其說是藝術收藏家，更像是運動愛好者。一張成功的體育攝影總是使我們憶起當年賽事的瞬間，即使經過歲月洗禮也無法脫離它所再現的賽事或運動員，無法變得「純粹」而被藝術收藏所接受。也就是說，體育攝影無法讓人們忘記它所再現的歷史時刻，它「珍貴」之處同時也就是它難以進入藝術世界的主要矛盾原因。

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運動攝影也在不斷發展。高解析度相機、無人機攝影以及導入AI協助捕捉畫面的科技應用，都使運動攝影能夠以更高的精確度捕捉決定性瞬間。運動攝影無疑將繼續見證與記錄體育賽事的精彩瞬間，成為歷史的重要部分。然而，運動攝影要在藝術上獲得更多的認可，還需要在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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