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裡有個洞,那邊也有,啊這裡也有一個。」台東縣延平鄉鸞山派出所前所長袁宗城將車子停在部落主要幹道上,眼睛利索地往路旁土坡「尋寶」,不到5分鐘就發現3、4個洞穴,他小心翼翼撥開門口上的雜草,確認裡面的訪客「退房了嗎」。這些都是穿山甲挖的洞穴,是牠們捕食螞蟻的地方。
穿山甲是全球瀕臨絕種的保育類動物,但是在鸞山,幾乎所有居民都看過牠的蹤影。「我們叫它『鸞山的寶貝』,」袁宗城一談起穿山甲,臉上不自覺露出驕傲的笑容,因為鸞山是全球穿山甲保育模範生,連日本NHK電視台都曾慕名來台採訪。
然而,這個讓鸞山驕傲的寶貝,並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麼受到部落和台灣人的重視。事實上,僅僅在50年前,台灣曾是穿山甲的地獄,每年有6萬隻穿山甲遭獵捕,一度面臨絕跡威脅。
全世界共有8個穿山甲物種,分布在台灣的名為「中華穿山甲」(Manis pentadactyla),牠是全世界唯一一種有鱗片覆蓋的哺乳類動物,成體的頭到軀幹長約50公分,尾長約35公分,和一隻貓的體型差不多。長得小頭銳面,活像隻放大版、有鱗片的老鼠。
奇特的外型,加上夜行、穴居的特性,讓穿山甲始終罩著一層神祕面紗,但也開啟了牠悲慘的命運。華人認為穿山甲肉有活瘀通血脈功能、鱗片可協助通乳,人類的慾望使得穿山甲超越犀牛、大象,成為全球走私數量最多的哺乳類動物。
不過在1950年代左右,穿山甲最為人所知的商業用途並非鱗片和肉,而是身上美麗的外皮,台灣就是當時世界知名的穿山甲皮革輸出國。
「那時穿山甲皮的加工與外銷是合法的,初以日本為主,後來擴大到美國、澳洲,有些業者還曾受到經濟部獎狀鼓勵。」
當時台灣正逢戰後經濟起飛時期,政府大力推動勞力密集、進口替代的輕工業,皮革就是其中之一。穿山甲被視為皮質堅韌、紋理優美的皮革,比鱷魚皮還高級。
趙榮台當時實際走訪第一線,訪談71位獵人、貿易商、皮革廠,比對田野調查資料和進出口數據,推估1950到1970年代是本地穿山甲皮革加工的巔峰期,每個月可產出5千張穿山甲皮,等於每年有6萬隻台灣穿山甲喪命,「當時初步加工好的穿山甲皮就直接堆在工廠,我去訪談時,皮革堆得比人還高。」
有些獵人將整隻穿山甲一起賣給皮革廠,有些則是先簡單剝皮處理,只販售帶鱗片的皮,剩下的肉則賣給山產店。
皮革廠收購帶著鱗片的穿山甲皮後,會先浸泡藥水,讓鱗片脫落,再將鱗片賣到中藥行;剩下的皮則做成各種產品,體型大、完整的穿山甲皮可製成皮包,有破損的皮革或尾部,也可以製成皮帶、皮夾,或是高跟鞋上美麗的紋路,全身上下都不浪費。
趙榮台領著我們到林業試驗所的標本館,工作人員從上萬個抽屜中,找到當時向廠商收購的穿山甲皮革。被染上黑色染料的穿山甲皮,在日光燈反射下發出低調的光芒,短短的四肢和纖長的頭部、尾巴清晰可見;猶如投降般趴臥的皮革,上頭還殘留著貝殼狀的鱗片痕跡,標誌著這隻穿山甲生前悲慘的遭遇。「台灣是粗加工,將皮革賣到美國、日本,他們再製,這些國家也都是結構共犯,」趙榮台感嘆。
林試所還收藏著一個精緻的穿山甲標本。早期日本人相信穿山甲可以帶來福氣,因此會向台灣購買標本在家中擺飾。若捕到的穿山甲太小隻,皮革廠商便會委請人製成標本,取出內臟,塞進棉花縫合,塗上防腐材料,一隻要價上萬元。
帶來好運的穿山甲,卻為自身招來厄運。接受趙榮台訪問的皮革廠都表示,穿山甲標本和皮革的利用,最早由日本人發展出來,台灣的皮革廠技術也是從日本人學來的。
保守估計,當時獵人販售一隻穿山甲的所得,相當於1到3週的工資,成為許多民眾賺外快首選。一位在宜蘭的業餘獵人便對趙榮台說:「那陣子幾乎每一個人都在抓穿山甲。」
穿山甲一年只生一胎,在這段全台大獵捕時代,台灣穿山甲族群數量急遽減少。早期穿山甲在淺山地區隨處可見,三不五時誤闖廚房、農田、甚至別人家祖墳;到了1989年趙榮台訪問時,一位中間商說「每年只能抓到10多隻」、皮革業者更表示穿山甲被抓到「1,000隻中只剩1隻」(意即原本1,000隻的族群,現在只剩下1隻),自此穿山甲已經從山上的鄰居,變成傳聞中的稀有動物。
台灣卓越的皮革加工技術,不僅威脅本土穿山甲生存,也為其他鄰近國家的穿山甲帶來浩劫。10多年的大獵捕讓台灣穿山甲元氣大傷,連帶墊高了捕捉成本,加上工資提升,1970年代後,許多皮革廠乾脆直接從泰國、印尼、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進口穿山甲再製,而且數量更多,每個月至少進口1萬張皮。
翻轉穿山甲命運的重要契機來自於國際壓力。
然而,外銷衰退,內需市場仍舊存在,山產店、中藥行仍持續販售穿山甲肉、鱗片,長期研究穿山甲的屏東科技大學生物資源所博士生孫敬閔表示,1980年代,台灣山產店每年穿山甲消費量超過2,000隻。關鍵轉捩點是1989年實施的《野生動物保育法》(簡稱《野保法》),該法明令禁止捕獵、販賣保育類動物,而穿山甲就是第一波被納入的保育類動物。
《野保法》的成立,並不是台灣民眾或政府的保育觀念突然大躍進,事實上,當時仍有許多台灣人消費野生動物,政府頒布《野保法》最重要的目標是回應國際壓力。
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目前住了16隻被棄養的紅毛猩猩,中心主任、屏科大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裴家騏,與照養員一起帶我們參觀2.5公頃大的收容中心,籠子裡的紅毛猩猩見人靠近,伸出指頭抓著鐵籠,好奇地擺頭張望,「這隻猩猩以前被人類飼養,所以比較親近人類。」
長期關注《野保法》的裴家騏用「失控」形容台灣當時的野生動物貿易:除了走私紅毛猩猩當寵物,還吃熊膽、買象牙,在國際上惡名昭彰。由於國際環保團體和政府不斷施壓,台灣才終於在1989年實施《野保法》。
在《野保法》制定前,1972年內政部曾宣布全面禁獵野生動物,嚴禁出口、獵捕及製作標本,但警力沒到位,獵捕依舊猖獗。直到台灣第一部保護野生動物的法律出來,才正式遏止了穿山甲的內需市場。
最後一個讓政府下定決心洗刷惡名的力量是《培利修正案》(Pelly Amendment)。有鑒於過去的黑歷史,國外環保團體對台灣的監督並未因實施《野保法》而鬆懈;長期關注台灣犀牛角與虎骨買賣的英國環境調查協會(Environmental Investigation Agency, EIA)與美國環保團體經長期蒐證,1992年揭露台灣果真仍有店家販售犀牛角,兩年後美國便引用《培利修正案》,對台灣進行貿易制裁,禁止漁業和野生動物產品出口到美國,例如珊瑚、蛇類皮革製品等等。
《培利修正案》是美國的國內法,1967年美國制定了《漁民保護法》,保護本國漁船在國外的權益。1971年,眾議員湯瑪士.培利(Thomas Pelly)對法案第八節提出修正,在大西洋公海捕撈鮭魚的國家若違反協定,美國會禁止輸入其漁產品。後來《培利修正案》被擴大到所有魚種,以及國際上受矚目的瀕危物種。
由於美國是世界貿易大國,一旦受到《培利修正案》制裁,經濟損失不在話下,因此《培利修正案》也成為國際環保團體遊說美國制裁走私的最佳利器,包括日本買賣海龜、冰島捕撈鯨魚,都曾受到《培利修正案》的壓力而調整管制措施。
《培利修正案》對仰賴國際貿易的台灣無疑是一記重錘。除了農委會修法加重《野保法》罰則,各部會也積極動員,國防部、外交部、教育部、法務部、內政部警政署、農委會、衛生署、新聞局組成「野生動物保育查緝督導小組」,警政署特別選出6名刑事警察中的菁英,以任務編組方式組成森林警察,專職查緝走私、盜獵。
蔡文正便是當時第一批甄選上的森林警察。「光是我一個人一年就破了50幾個案子,」他表示,當時真的是雷厲風行,到山產店、鳥街、中藥行一一查緝, 查到業者都認識他了,甚至曾在業者的店面看到自己照片。
除了嚴懲不法,蔡文正還必須經常和各地方政府、檢察官交流查緝經驗,這是台灣第一次傾全國之力面對動物盜獵問題,所有人都是摸著石頭過河。
裴家騏認為,《培利修正案》執行後,是台灣有史以來最認真查緝動物盜獵的時光,甚至讓很多人覺得到了「苛政」的地步,但的確非常有效地遏止了盜獵,也讓美國在1995年解除了對台灣的制裁。
政府雷厲風行的查緝,讓台灣迅速擺脫野生動物走私天堂的臭名,但將台灣推向全球穿山甲保育模範生地位的,當屬第一線居民。
鸞山派出所的警員除了抓犯人,平時還得身兼「保母」角色。今年(2019)3月底前往鸞山派出所採訪時,現任所長胡松俊仁一見我們就直說,「前兩週才有一隻穿山甲誤闖民宅,被送到派出所。上週巡邏時也遇到兩隻,一隻正在挖洞,一隻是小穿山甲,可能還不知道要保持警覺吧。」
這樣的案例屢見不鮮。裴家騏和其指導學生林敬勛、孫敬閔從2009年就開始到鸞山村研究穿山甲族群,裴家騏表示,鸞山穿山甲族群量豐富,平均每100公頃有12.8隻穿山甲,可能是全球野外記錄到最高的族群密度。
穿山甲多了,和人們相逢的機會自然提升,屏科大和鸞山派出所、當地農業局已建立通報系統,一旦收到迷途或受傷穿山甲的消息,派出所或農業局會先拍照傳給屏科大,從外觀初步判定健康狀況,有無醫治、收容必要,若只是迷途,則會請派出所或農業局野放到拾獲處。
「現在居民都知道撿到穿山甲要送來派出所或通報給農業局了,」袁宗城帶著滿意的笑容訴說,臉上有藏不住的驕傲。
在屏科大到鸞山做研究前,2007年當地便開始保育穿山甲,幕後推手就是袁宗城。當時政府推動社區觀光警政,這位鸞山派出所前所長在居民倉庫抓到一隻穿山甲,發現牠遇難時只會縮成一球,「太好抓了,實在不保育不行。」於是,他決定以穿山甲保育觀光作為派出所目標。
滿腔熱血卻遭居民無情嘲笑,「保育這個動物可以幹嘛?」袁宗城回想第一次開說明會時,居民毫不客氣丟出各種質疑,讓他當場講不下去。但袁宗城不氣餒,站在居民角度思考說服之道:「全台灣那麼多豬腳,但只有萬巒大家會指定去吃。全世界穿山甲愈來愈少,如果我們保育起來,全世界都會來看喔。」
鍥而不捨加上經費挹注,居民才終於漸漸被說服。2008年,鸞山在社區發展協會支持下成立巡守隊,日本NHK電視台2010年還特地跨海來採訪,現在鸞山派出所前面有隻木頭雕刻的穿山甲,便是NHK捐錢贈送的。
雖然巡守隊5年前因經費不足解散,不過鸞山部落保育穿山甲觀念已經深植人心,連當地鸞山國小的洗手台,都是以穿山甲為造型,時時刻刻提醒小朋友保育的重要。「如果我們再不保育,下一代就只能像恐龍一樣看著照片認識這個動物,這會是我們這一代的罪過,」袁宗城說。
保育意識在各地都開始萌芽,不只鸞山,近幾年許多地區都出現了穿山甲「保母」。2016年,花蓮縣秀林鄉的狩獵祭一度誤將穿山甲列入申請狩獵物種,引起軒然大波,後來其中有兩個部落文蘭、銅門主動聲明,穿山甲並非族人傳統狩獵目標,祭儀期間部落族人皆會自律、彼此監督,絕不打穿山甲。銅門部落會議更留下了兩句動人的聲明:
「畢竟,我們才是最理解這塊土地的人,保護這塊土地的自然資源是我們的責任。」
事實上,早期台灣並沒有利用、食用穿山甲的習慣,有些原住民部落,如位於高雄那瑪夏的卡那卡那富族甚至非常尊敬牠,因為相傳穿山甲曾挖洞拯救過族人;台中市南屯區則有「穿木屐躦鯪鯉」的習俗,鯪鯉即穿山甲俗名,早期當地開發時曾發現一隻金色穿山甲,被視為吉兆,若穿山甲端午節冬眠,代表該年收成不會好,因此居民端午節中午就會穿著木屐踏地,希望吵醒沉睡地底的穿山甲。
穿山甲以種種傳說、俗諺,陪伴在人類左右,商業的力量一度瓦解了傳統社會中對於大自然的崇敬,而現在許多地方正努力找回和動物共存共榮的精神。
台灣未曾大規模調查過穿山甲族群數量,但相較1970年代,現在遭遇穿山甲的機會明顯變多。今年2月,裴家騏便曾在收容中心的Facebook臉書粉專寫道,「我們何其有幸,當全世界所有穿山甲的分布國傳來的都是壞消息的時候,台灣的穿山甲族群卻正在逆勢成長中。」
歷經半世紀努力,穿山甲已然成為台灣的驕傲,但稍不注意可能又走向回頭路。2018年1月,關務署在高雄港查獲3,880隻遭剝鱗片、去內臟的冷凍穿山甲貨櫃,從馬來西亞輸入,以沙丁魚名義報關,現由高雄地檢署偵辦中。
2015年,海巡署曾在食蛇龜、柴棺龜走私者住家,查到5隻遭剝皮冷凍的穿山甲;南投竹山鎮田子里居民也曾在一私人造林地,發現抓穿山甲的陷阱;裴家騏擔憂,穿山甲可能隨著食蛇龜走私鏈,一同輸出到中國,台灣的保育工作仍不能掉以輕心。
長期關注野生動物保育的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副教授吳聲海,2年前開始和南投縣竹山鎮田子里合作推動社區保育,預計今年成立社區巡守隊,居民們利用晚上或白天工作空檔,重新當學生,聽老師為他們講解穿山甲、鼬獾、白鼻心等等動物的特性、發現盜獵時如何通報。認真上課之餘,居民還不忘插話:「這個我之前就看過啦」、「這我家附近就有」,一副習以為常的口吻。
當地田家樂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陳登科說,台灣有許多地方為了追求利潤一直開發,「但其實像南投埔里的桃米社區,就靠著生態打出名聲,保護環境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吳聲海從事野生動物救援數十年,深切體悟保育必須回到社區,「到各地巡迴宣傳是一種方法,但他們不是天天都在社區的人。」唯有當地人懷抱著保育觀念,才有辦法在第一線拯救野生動物。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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