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旁邊到底有多少動物?」許多人很好奇,在沒有資料解答之前,有一些熱心的人,主動挽起袖子,開始觀察記錄路死動物。而「路殺社」這個公民科學社團,成為他們互相分享資訊的重要基地,甚至成為保育動物的號召。
「1⋯⋯2⋯⋯3⋯⋯」郭建政放慢車速,慢慢數著地上被壓扁的動物屍體。這條南崁到林口,長約6公里的山區小路,是他騎機車上班的必經之路,以前他總是把油門催到最底,以時速八、九十的速度穿梭在山路,急急忙忙地趕赴上工。
直到某天,他發現路上有一條死掉的蛇,引起他強烈好奇心。
「有一次很怪,看到路上竟然有死掉的蛇。我就開始慢慢數,發現好像蠻多的欸,有時候一天可以發現七、八隻死掉的蛇!」郭建政說,他常常到這條山路周邊的步道健行,很少看見動物。所以當他發現,每天有這麼多死於車禍的動物時,真的非常驚訝。
驚訝之餘,他想到:「到底有多少生物生活在這裡?」為了解答,郭建政開始有了每天數屍體的習慣。上班數,下班也數,車速從80降到40,自己當起「路殺記錄家」。
郭建政默默記錄兩年後,因緣際會下,在網海裡發現「路殺社」這個社團。他才發現,原來像他一樣默默記錄路殺狀況的人很多,更重要的是,原來這些觀察資料居然有學術研究的價值。
加入後,郭建政不但每天記錄路殺資料,也擔任路段的「路段認養者」,每一季都會整理路殺資料給社長林德恩。至今已經蒐集了1,144筆資料,記錄的物種多達102種,是路殺社資料累積量前10名的社員。
「一些我們的努力,雖然說是微薄之力。但寄回去的標本跟資料,可以讓整個台灣環境有些改善。這也是我們參加希望達到的目的不是嗎?希望對社會造成一些好的改變!」郭建政說。
為了確實記錄每一個路殺屍體,他跟老闆協調晚一個小時上班進行「生態調查」。除了拍照記錄之外,他的機車隨時會放著保冷箱,用來保存完整的動物屍體,以便能寄回路殺社總部供標本製作。「有時候夏天『業績』好,停車會停六、七次以上!」郭建政說,一天最高記錄曾撿到七隻屍體,那個夏天被撞死的動物高達四、五百隻。
他曾計算,在上班顛峰時刻,這條位於山區的聯外鄉道,每小時有近600輛車呼嘯而過,速度非常快,即使輾到生物,駕駛根本都不知道。
為了記錄,郭建政也曾有生死交關的經驗。他描述,每每在山路上看到屍體,總會先把機車往前停到安全的地方,再往回走記錄。沒想到,因為山路實在太窄,郭建政差點被過彎車速極快的汽車撞到。
「那時候有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原來那些被路殺的生物生命就是這樣沒有的。」他餘悸猶存的說。
駕駛無心造成生物死亡的狀況,也發生在觀光勝地綠島。
綠島生態很獨特豐富。每當清晨與黃昏,環島公路總是爬滿寄居蟹、蟾蜍等生物,路上、樹上也常見台灣特有種「斯文豪氏攀蜥」,就連現在珍貴稀有的椰子蟹,也會現蹤在綠島各處。
但自從20年前,綠島大量引進觀光客後,生態開始變化了。大量生物被路殺,椰子蟹甚至被抓來食用。「觀光客都走後的週一最明顯,你到環島公路上去看,只能用屍橫遍野形容。」20年前擔任導遊,綽號「山豬」的呂縉宇說,舉凡螃蟹、蜥蜴、蟾蜍、蛇等都是路上會出現的屍體。
呂縉宇不是唯一察覺到此事的人,身為第六代綠島在地居民的林登榮,看到觀光導致生態浩劫很心痛,決定站出來跟公部門溝通,希望改善路殺狀況,但當時並沒有得到正面回應。
「2004年發覺路殺很嚴重,可是我們拿不出任何數據跟公部門說明,也沒辦法說服所有鄉親。」於是林登榮便自掏腰包,與呂縉宇等幾個關心生態的志工們成立「綠島鄉文化生態協會」。
每天早上5點,志工們就會分批到島上各區觀察路殺狀況。「印象最深刻是,在某個下雨過後的週六,雨後許多生物都跑出來透氣,結果那天,路上有上千隻生物死於非命,志工們從早上5點調查到午夜才回來。」林登榮語氣漸漸沉了下來。之後幾年,綠島生物漸漸少了,路上一遍死寂,因為「都被壓完了。」
「很難體會那種感覺,很心痛、很落寞。」林登榮說,當時只靠志工們的熱忱,用土法煉鋼的方式蒐集資料,直到找到了義守大學的團隊與路殺社林德恩社長,才開始建立了一套記錄路殺資料的SOP。
但要保護當地生物,靠志工力量遠遠不夠。真正讓當地業者和觀光客加入生態保育的行動,源於林登榮3年前PO上路殺社的幾張照片。
2013年的7月,林登榮依慣例早起到路上巡視,當行駛到石朗到朝日溫泉這條遊客往來頻繁的道路時,發現地上佈滿大量咖啡色的圓點,近看才發現是一隻隻被壓扁的奧氏後相手蟹。棲息在綠島的奧氏後相手蟹,每到農曆5~9月底,就會從靠山側的棲息地,跨越馬路到海洋中產卵。沒想到遇上了早起泡溫泉、看日出的遊客們,命喪輪下。
那天,總計共有2,247隻奧氏後相手蟹,在短短100公尺中失去生命。
「成群的奧氏從靠海側湧上馬路,我護送不及,眼睜睜看著機車和汽車輾過奧氏厚相手蟹,發出卡、卡的破碎聲。在機車陣中護送螃蟹過馬路,有時還會誤踩躲向腳下的螃蟹,整個心揪在一起。」林登榮形容當時的狀況。
事後他將驚悚的路殺照片上傳到路殺社,除了引起了大量社員關注,也讓當地業者自發性與志工開始發起「護蟹行動」。
「我們一開始不知道奧氏的習性,於是透過特有生物保育中心找了幾位學者給建議。」綠島護蟹行動的統籌鄭淑芬說,除了邀請學者,他們也到學校宣導,邀請業者來聽演講,慢慢從觀念導入護蟹行動。
努力漸漸有成效,綠島在地的民宿、餐廳、潛水業者都開始自發性的參與護蟹行動。2014年甚至與民宿合作推出「綠島公益旅行」,將護蟹行動與「幫寄居蟹找殼」、「移除外來種」等生態活動結合,讓遊客可以不只是「看」,而是動手救生態。
「我們已經融入當地的保育行動了,每到夏天,業者就會知道有人在護蟹,會開始讓客人登記要不要參加,也會自己帶隊過來。」鄭淑芬說,保育的行動漸漸變成一種另類觀光,加上林德恩、呂縉宇等專家會在旁解說生態,也是吸引遊客的誘因。
「有遊客經過會停下來問:『你們在賣這個喔?阿好不好吃?』」鄭淑芬哈哈大笑說,跟遊客解釋護蟹行動後,有的人就會停下來一起參與,有的則是會放慢車速。儘管反應不同,但遊客們都願意為了這些小小螃蟹而付出行動。
林登榮說,未來希望政府可以在路殺熱點設置生態廊道,讓蟹媽媽們在沒有志工協助的情況下,也可以安全到大海產卵,再安心回到棲息地。
至今,綠島的公益旅行,已經成為路殺社實踐公民科學的典範。讓群眾從線上的資料蒐集,落實到實際行動。
「把護蟹行動變成套裝旅行,遊客不但可以學到很多環境教育的知識,又可以兼顧當地的經濟。」路殺社社長林德恩說,要保護物種必須依靠在地居民自發性的行動才有可能,改善當地居民對物種的友善度,他很樂見綠島發展出兼顧保護物種和經濟的觀光模式。
未來,林德恩還想將「公益旅行」的模式,推廣到台灣本島。目前規劃在雲林古坑的斑龜路殺熱點,與當地政府與學校洽談是否可認養路段,並設置生態廊道幫助烏龜們過馬路。
路殺社成為台灣改善路死的一道曙光,除了公民協作力量大,它獨特的運作模式也成為社員們持續貢獻的動力。
郭建政說,他從一個生物門外漢到現在可辨識數十種蛇類,全因為路殺社這個「百科全書」。社團裡潛藏很多CSI等級的各類物種專家,就算屍體四分五裂,他們還是可以寫下正確的物種名字。
「以前就是買圖鑑自己看,但加入路殺社後,你只要每天社員Po的照片都掃過一遍,1年後就真的很強了。」郭建政笑說,路殺社讓自己從作中學,到現在他幾乎可以辨識所有撿拾的物種名稱。
此外,他也因為路殺社認識很多生態同好,除了路殺意外,也漸漸關注其他環境議題,例如農地毒鳥、食蛇龜盜獵等。
「從路殺這一個點切進去,我變得隨時都會關心生活周遭生物的情況。不只路殺,也會注意到有沒有環境污染,或是生物棲地被破壞。我想,這不只是我,而是路殺社是所有社員都會有的狀況。」 林登榮談起路殺社對他的改變時認為,路殺社只是公民參與的開端,其實它讓更多人因為路殺而關注起周遭環境。
林登榮認為,社員願意持續貢獻,與路殺社每年都開年會、在各地巡迴與社員分享資料統計成果有關。「這讓社員們得以了解台灣的路殺概況,也讓他們有成就感,覺得真的替台灣生態作了點事情。」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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