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群星在陽光閃耀的午後飛過我的眼前。
水下,吐納,空氣在水裡化為氣泡,冉冉上升。看似穩定,戴著呼吸面罩的我其實泫然欲泣,沒想過半透明的龐聚魚身,可以匯成星系。若翻找礁石,尋常的暗裡有陽隧足不動如山,或神似宮崎駿動畫裡王蟲的糙刺蔘。倘若屏氣凝神觀看,會有七彩斑斕的扁蟲、海蛞蝓若秋葉飄揚而過。聖白的海兔螺雙雙對對,星點黑紗裙般的外套膜震人心神,牠們囓食軟珊瑚,而小丑魚穿梭其中。一旁的管蟲開出瑰麗小傘,映襯美豔海扇。溫暖的南方,則有板葉千孔珊瑚現出閃電,硨磲貝孕育珍珠。
海底生物的靜裏有動。每一秒其實都存在獵殺。生物藉侵略獲得存續,但每一個物種的存續又等待侵略。海本身無有疆域。一物連動一物,她有自己的時間,她的子民在她的時間打造自己的節奏。初初下水,曾看不見任何生物,直到能像一株海藻安靜呼吸,壯闊的景象才浮現眼前。山來自海,地來自海。在這一層次上的意義,人也來自海。頓悟了,環視廣袤大洋裏的活物,才確切明白所謂子宮的象徵。但人上岸,登陸太久,為海命名,斷裂了與海的同頻呼吸,斬斷臍帶,絢麗的宇宙逐漸黯淡成灰白,坑坑疤疤如月球表面。
柯金源將30年的觀看化為59分鐘的紀錄片,結構稍有鬆散,但無礙核心。他穿插大西洋、南太平洋、印度洋與台灣本島的畫面。沒有地域說明,但我們是否需要?知道反嘴鴴遷徙歐洲,西亞和中亞的溫帶地區有何作用?當我們曾想填平牠們在台灣大城濕地的棲地。美洲鱟比金門鱟的體型更大,但這比恐龍還要古老的生物,都因海灣的破壞滅絕。而海灣的存續豈止牽涉鱟的命運,潛伏其下的魚蝦蟹貝,莫不與人息息相關。
30年來,柯金源一說再說。從工廠的污水排放,到沿海公路的護岸工程、填海造地與工廠興建。滄海成桑田,但人的措舉少有變更。話語已然失去意義,他決定讓《海》全無旁白、配樂,甚至現場音或訪問也寥寥無幾。柯金源說,想透過沈靜的表現回到「最初」──原初,站在岸邊、潛進水裡,人會聽見什麼聲音。而那另一面隱涵的或許更趨於感嘆──若人聽不見、不願聽見,沈默與無語則是必然。
海的聲音不僅是自己的聲音。如果傾聽,海濤神似海鳥的雙翅拍打;若凝視,會發現激烈的搶食也可以饒富秩序。而憂鬱藍海裏有鯨悲鳴,超越人類渺小身軀的龐然大物正正哭求停止氾濫與囚禁。片中柯金源有別於過去的直接指控,刪減他早前獨立成篇的各種資本破壞,鏡頭鎖定的是最基礎的存續利用,各種捕撈方式的變化,更凸顯人的貪婪如菌蔓延。而不分物種大小的一網打盡,會讓微笑鯨鯊最後化為流著血水的巨大屍塊。當物種被簡化為屍塊,人便會對牠們存活的權利無感,無感創造無知,以為水族館裏鯨豚的無盡迴圈是與人的「喜悅互動」。使我們看不見鯨鯊尾鰭的傷痕,合理化囚禁並加以利用殆盡。
我以為柯金源上一部作品《餘生.共游》抨擊的即是無知與無感。他記錄海生館以教育為名囚禁的鯨鯊海放過程,不忍卒睹。這段過程,沒有在《海》裏重現,但凝視過海洋的人都不會忘記那段驚悚——海生館自稱海放鯨鯊可做為全世界的標竿,但被囚困太久的鯨鯊只會在一小範圍打轉,牠擱淺,早已不識大海模樣。郭道仁回憶起那天總會哽咽:「鯨鯊出海那天,我的心裏很痛。現場的大家都不想承認牠死了,但有哪一條魚待在岸上,曝曬4小時會不死?但所有人都不承認,幫牠潑水,推牠下海。為什麼要繼續做下去?這裏有惡,也有善。海洋的問題,就是人性的問題。」
《餘生.共游》鯨鯊海放的最後一幕,是鯨鯊如一十字架沈入海底。牠不再悲鳴。遺憾的是,我們尚未獲得救贖。
救贖有沒有可能?近日讀《失控的佔有慾》,作者米歇爾.賽荷從字源與生物的排泄物、精液談社會發展。他說,排泄物的存在即是地盤標記。藉由玷污,生物得以取得或保存自己的東西。當一個物種贏了,即成為自然的主人與擁有者。但無限擴張的末端即是界限的消逝,所有權的滅亡。我們處於這擴張的什麼光譜?
影片最後一個畫面,柯金源持水下攝影機,在闇藍海中,貼著消波塊巡遊。沒有聲音,無有聲音,和影片初始,明亮的光透進海底,生命隨氣泡誕生的肅穆如此不同。我們是否處在荒涼末世?有沒有選擇?會不會有可能?往什麼方向,人才可以從此端走回彼端。紀錄的人並不確定,但我看見他在冰冷的海裏持續前進,祈求岸上的人,共同調頻。
本篇篇名發想自2015台北詩歌節評審獎白黽之詩作:《曾經有風風無須命名,曾經有海海無須界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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