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3月3日,我和百多位受邀觀看芬蘭奧斯卡得獎影片《女性日常》(Force of Habit)試映的觀眾,在70多分鐘影片近尾,看著劇中成功克服對性侵戲碼不安而完美登台的演員安普,在首場慶功結束之後,走在路上,一手捧抱花束、一手握著手機,專心講話。
什麼樣的日常讓看電影的台灣女性如驚弓之鳥?日常暴力,從來不是杯弓蛇影的靜物。
我們當時不知,就在同一天,地球彼端,幾乎是同樣的場景,英國33歲女子莎拉・艾弗拉德(Sarah Everard)離開朋友家,在路上與男友講了15分鐘的電話,邊走邊說。掛了電話,她繼續走在9點半的倫敦市街,拐個彎,走出監視鏡頭之外。她真的再也沒能回到家。
2021年,封城的3月倫敦,「走路」是少數當地民眾可以在外從事的行動。也是這再尋常不過的行動,讓莎拉送了命。莎拉疑遭在職警察綁架殺害。案發後的3月13日,英國民眾在她最後現身的地方聚集、紀念守夜,但因時值封城,群眾行動觸犯「禁止聚會」的規定,民眾與警方爆發推擠衝突。現場影片畫面呈現的是警察拉走站上台要宣講的女性、上銬、壓制。《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的相關報導標題是「不走小路、不穿高跟鞋:為何女性犧牲自由也換不來安全?」,《BBC》的新聞標題是「世界衛生組織:全球三分之一女性遭受暴力侵害」。
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才在今年3月9日──莎拉失蹤近週之時、遺體被發現的前一天──公布了一份以161個國家、2000年到2018年資料為本的分析報告,報告開宗明義指出,針對女性的暴力,特別是親密伴侶的肢體與性暴力,是主要的公共健康問題、是對女性人權的戕害。
近年國際組織有關針對女性暴力的調查,看重數字節節上升的親密關係暴力,然而,這並不表示女性在外遭到的暴力威脅與風險隨之降低。這份世衛組織的報告中指出,全球三分之一的女性曾遭受親密伴侶或是非伴侶、或是二者的肢體或性的暴力。親密關係暴力的數字上升,這種關起門來,無人馳援、難以求助的暴力受害在2020年因著COVID-19而加劇,然而,因著疫情,過往理當來去自如的公共空間有了不同既往的規範;這些對人的保障的措施,卻無法遏制女性在大街在小巷在家中在網上,被人騷擾、羞辱、乃至奪命。
《BBC》的報導指出,世界衛生組織祕書長譚德塞(Tedros Adhanom Ghebreyesus)表示,針對女性的暴力在各個國家和文化都很普遍,暴力造成數百萬女性及其家庭重大傷害,COVID-19疫情更讓這種情況雪上加霜。但與COVID-19疫情不同的是,譚德塞表示,針對女性的暴力,沒有疫苗可阻卻。
沒有疫苗、全球肆虐,女人一再上街,在連上街的權利都快消失的時候,就在一年前,墨西哥在3月8日國際婦女節的隔天發起「沒有女人的一天」(也稱「無女之日)全國抗議活動,女性不上班、不上學、不做家事,連總統的記者會也沒有女記者參加。
墨西哥2019年就有3800名女性死於暴力,較前年上升7%。平均每天有10名女性命喪暴力的墨西哥,在該時因為25歲女性被丈夫殘忍殺害、以宛如屠宰動物的方式虐棄屍身的新聞披露,全國譁然,數百萬女性聯合響應無女之日的行動。
《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2020年11月27日報導,墨西哥女權團體「黑群」(Bloque negro)佔領了位於墨西哥市的墨西哥聯邦人權委員會,把裡面的人趕出去,在四壁寫滿了性侵受害者的名字、懸掛有著死者容顏的海報,然後,她們邀請婦女和兒童進來避難。在一個5年之內女性殺害的數字上升了130%的國家,為了家內性侵殺害、暴虐親密關係、性侵犯、針對女性而來的威脅與暴力,人權,庇護,要這般得來。
聯合國(United Nations, UN)將「針對婦女暴力」定義為:「無論是在公共或是私人生活中發生,任何基於性別而導致對婦女造成或是可能造成的身體、性、或精神上的傷害或痛苦,包括關乎這些傷害的威脅、強迫或任意剝奪自由。」1995年聯合國第四次婦女大會,各國制訂並簽署《北京宣言暨行動綱領》,25年前的大會上,這被視為是國際社會對性別平等、婦女發展及和平的共同承諾;《北京宣言暨行動綱領》的關切議題之一,就是「對婦女的暴力」。
然而,就以土耳其為例,今年3月,土耳其總統宣布退出10年前在伊斯坦堡簽署、要求各國政府立法防治針對女性暴力的《伊斯坦堡公約》,引發全球關注,也燃起土耳其國內怒火。
在女性殺害至今仍然嚴重的土耳其,過去執政者曾經一度不再公布遭殺害的女性數字,後又在輿論壓力下公布。針對退出《伊斯坦堡公約》一舉,土耳其國內保守陣營發言表示,《伊斯坦堡公約》傷害傳統土耳其家庭價值、為LGBTQ社群說項,而執政當局官員向憤怒的婦團與民眾表示《憲法》已經保障婦女人身安全,無須過慮。
宛如平行世界。如果假新聞是對事實共識的大崩解,女性安全的危殆更是從來沒有共識的(非)議題,而這不只是在土耳其、墨西哥、英國。
聯合國的調查指出,在不同文化,不同國家,要女性透露遭受與性別、與性相關的暴力經驗,也有不同難度,也因此,調查所得的數字可能未必反映實際受暴程度。女性自小吐實說出遭到因性別而生的身體或精神的暴力對待時,如果未受鼓勵、重視,反而以其破壞和諧、搗蛋生事,冷淡以對,甚至開導教訓,這種二度創傷,就像要日常驚惶的女性挖土自掘──埋了這些,活得像一顆樹,最好紋風不動。
《紐約時報》記者喬迪・坎托(Jodi Kantor)與梅根・吐赫(Megan Twohey)合著的《性、謊言、吹哨者》(She Said)一書,記載了她們調查美國影視大亨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的經過。她們在序的開頭寫到:
「2017年,當我們為《紐時》展開對溫斯坦的調查時,女性擁有的權力比以往都要更大⋯⋯然而,屢見不鮮的是,性騷擾女性的行為仍然可以不用受到懲罰。」
書中有一段講到,記者在過程中發現兩位曾在溫斯坦同一辦公室共事的女性,她們從來沒有跟彼此說過她們受害的故事。
「她們兩位是個別孤立的,沒有人能看見全貌。這讓人不禁異想天開,想要設法將所有溫斯坦受害者聚在一起,告訴她們,她們是某個更大的侵害行為的一部分。」
3月13日在倫敦南部克拉彭公園聚集的英國女性是、3月下旬在土耳其各地聚集抗議的女性是、2020年全年在墨西哥各處以行動劇聚集展演的女性也是。莎拉・艾弗拉德的死,不是一人所為;她是死於更大侵害行為的一部分。我們,不分男女、不分認同,可以如何一起照亮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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