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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都市,國光客運1815在山海之間蜿蜒再蜿蜒,終於穿過野柳隧道,視野一片開闊,金山岬外的燭台嶼映入眼簾,好美啊!心情跟著放鬆:家,快到了。
這時,右前方出現一棟鐵絲網圍著的建築物,有個半圓形的池子,那是核二廠的進水口。它每天不斷地抽入海水提供冷卻,而強力馬達所抽的,當然不只是海水,還有無數的生物被吸到防污柵欄處。那,牠們會活著回大海嗎?當然不會!連主張秘雕魚的成因與化學或輻射無關的台灣海洋大學講座教授邵廣昭都說,進水口抽入海水連帶造成幼魚或魚卵的大量死亡,長期下來對海洋生態的影響比出水口還嚴重。
相較於低階核廢料,反應爐運轉中的燃料棒更毒,用過的廢燃料棒也很毒,這些高階核廢料都擠在反應爐旁的濕式貯存池裡,三座核電廠目前已累積到18,070束。
搭公車沿著海岸抵達「台電北展館」站前,山邊那兩座紅配綠的巨大建築物裡就是核二廠的反應爐,裡面有8,936束高階核廢料(核一廠裡有6,150束,統計時間至今年5月底止)。此外,從進水口輸入的冷卻水變成帶有消毒藥劑味的廢熱水,經地下管線流到另一側的出水口排入大海,根據台電寫在核二排水口上的標示牌,每日有超過800萬噸約40度C的廢熱水,日日夜夜影響著我們的海洋。
比起核一廠所在地石門、核二廠所在地萬里,金山人的風險意識較高──除了被兩側包夾外,因為交通動線之故,通常進城來回都得經過核電廠。以我家來說,距離核一廠約8.5公里,核二廠更近,約3.5公里,走淡金公路時會經過核一廠,而我常走基金公路,不得不經過核二廠。每次回家路上穿過野柳隧道看見燭台嶼的同時,核二廠就在一旁提醒著:莫忘車諾比;莫忘福島。
我常在想,美麗的家鄉如果沒有核電廠,那該多好啊!
核一廠1號機在2014年底因燃料組件把手鬆脫,2號機因2017年六二雨災電塔倒塌,已先後停機,而今年底即將展開漫長的告別──長達25年的除役了。那核二廠呢?遠的不說,1號機近年發生過「爐心襯板龜裂」、「錨定螺栓嚴重毀損」和「核燃料棒破損」等事故,2號機的「發電箱避雷器」爆炸過、也曾因「中子偵測系統」調校不當引發急停,而濕式貯存池的廢燃料棒早已爆滿了。
為了讓反應爐繼續運轉,台電新增格架把裝載池改成燃料池,面對這些不應該發生的意外事件與做法,我們總是有很多疑惑,但他們總是說:「安全無虞。」確實,我們不是專業,但這些意外為什麼層出不窮的發生呢?
宣稱自己曾經反核、但如今轉向的台大醫院王明鉅院長投書媒體,他判斷台灣的核電是安全的:「至少它到目前為止都是安全的⋯⋯根本沒有任何人,真的像是身旁就有一隻可怕的大老虎,天天戰戰兢兢戒慎恐懼,天天擔心核能電廠隨時可能發生大災難。完全沒有。你如果看過相關的核災演練,你就知道,即使是參加演練的人,都沒人是真的擔心明天就會發生核能大災難的。」
王院長,您真的了解我們在地的感受跟心情嗎?
日本311地震之後,曾參加過幾次校園核災演練,身為中學老師,當我們更仔細了解福島核災當下的真實情境,看著手上的演習腳本,我實在無法告訴孩子,萬一發生嚴重的核災,那樣做就可以完全保護自己,而政府派的車一定會順利來救人。
我也參加過金山地區的村里演習,順便觀察鄉親的反應。那一天,聽到解說員講述如何疏散時,坐在我旁邊的三位鄉親這樣說:
聽完宣導,演練疏散,巴士載著大家從金山到石門洞防護站轉一下就回返,我們在車上討論了起來,有位鄉親指著領到的便當對隨車指導員說:
他一說完,大家都笑了,每個人看起來似乎都不怎麼擔心。但,大家真的都不擔心嗎?我不那麼認為。我想,大部分鄉親和我一樣,無法被說服那是有效的核災演習。
我想起安潔.胡貝特(Antje Hubert)的作品《家有核鄰:德國反核抗爭史》,那是記錄德國小鎮柏克村從1970年代開始居民與核電對抗的故事,片中實施演練的負責人說,他越認真去思考核災,就越無法相信它是有辦法事先演練的。
《北海老英雄》的導演、金山囝仔蔡宇軒有不一樣的想法,他認為再怎麼困難,多一分準備,少一分傷害,都是值得的。在他第二部與核電有關的紀錄片《演習》中,他問起為何緊急疏散圈只從5公里擴大到8公里,受訪的原能會官員透露,因為應變核災資源有限,如果擴大到30公里,就被稀釋掉了,到時候就無法幫助到最需要幫助的這群人。雖然這位官員講出了原因,但從福島核災的案例來看,輻射塵順著氣流是飄散超過了50公里啊!誰能保證一旦嚴重核災發生,目前擬定的緊急疏散圈是最切合需要的?
核災演練大都安排在上班日,參加者以老人居多,對他們來說,配合里長請託,和鄰居一起出門走走,還有便當和小禮物可拿,真不錯。幾年下來的宣導,也許大多數鄉親都知道在第一時間如何自我保護,但萬一是大地震引起的複合性災難,路毀了、橋斷了,大家不免懷疑:救援車輛能開進來嗎?我們能逃出去嗎?
既然如此,何必「大費周章」呢?不行,還是要演一演啦!至少顯示潛在災民還是有被關心到啊!與核為鄰的不安與悲哀,金山人實在很無奈。
所以我們這群到時候最需要被幫助的人,確實感到矛盾,既要求政府要做核災演練,可是來參加後卻又感覺手上的腳本根本難以模擬核災情境,以致於讓王明鉅院長覺得「都沒人是真的擔心明天就會發生核能大災難的」,甚至以此推斷,這幾個老舊電廠是安全的。這些無奈與氣憤,也許是王院長「還反核」的時候,沒有花時間去真切了解的。
其實,長期遭受核電不公平對待的,還有蘭嶼人。
車諾比事件後的第三年,我第一次踏上蘭嶼,徒步環島,也順道去核廢料場看看。比起其他同伴,裡面的貯存物與我有一種尷尬的連結。
曾在新聞報導中聽過達悟族人氣憤地說:「核廢料滾回金山!」誰都知道他們並非針對金山或金山人,但當時我還是覺得不好受。前幾天聽到擁核公投推動者的說法,令人難過又生氣,那樣對蘭嶼鄉親的歧視,也曾加諸在金山人身上。他們說核電好棒,然後把嫌惡設施蓋在偏鄉,把難解的核廢料丟給弱勢團體以及下一代,這樣的用電文化真殘忍。
核一、二、三廠蓋的時候,我還不懂,處於威權時代也很難說什麼,現在不同了,而且我們應該要跳脫政黨偏好來思考能源轉型。極端氣候越來越嚴峻,台灣需要打造一個具有韌性的能源系統,一步一步去發展能彈性因應的分散式再生能源,而不是走回頭路去擁抱核電或燃煤。這項艱困的大工程牽涉到的,不只是技術與產業,還有政治、社會與文化的轉型,台灣要永續發展,就應該往這個方向前進。
在這同時,我們也要開始嚴肅地面對三座老舊核電廠的除役了,除役之難、時間之長,這是連台電都沒有完全把握的,但我們只能面對。說到這裡,全台灣都得感謝貢寮人當年的睿智與堅持才對,如果一路弊端不斷的核四真的運轉,那未來要處理的燙手山芋就不只現在這三座了。
我們的島這麼小,卻要養育這麼多人,每個地方都與自己脣齒相依,都該珍惜。恆春是,貢寮也是,蘭嶼更是,而金山,當然也是。人與族群,更要彼此珍惜才對。
請大家感同身受,也祈願眾神保佑,無天災人禍來攪局,讓老舊核電廠安然度過晚年。但可以預見,在漫長的核電廠除役和核廢料處置過程中,金山人得繼續面對核輻射的威脅,這真是與核為鄰的無奈。
如果家鄉沒有核電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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