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報導者》在9月中推出《我們,沒有地方好死?》專題,探討台灣臨終場所的匱乏與安寧緩和照顧之難得。許多人心有戚戚,專題講座竟多半是離老衰尚遠的年輕人,「好死」焦慮已漫及年輕世代。更值得探究的是,網路留言區出現的「安樂死渴求症候群」。
幾乎無一例外,近年媒體不論是討論緩和醫療、《病人自主權利法》、預立醫囑、長照、善終等等,任何與「老衰死」相關的議題,留言區總會出現「讓安樂死合法吧!」的滑坡式回應。一旦有人喊出「希望在年老之前安樂死能夠通過」,接著就會一呼百諾,彷彿「安樂死合法,一切都解決了」,集體在網路向宇宙許願。
面對台灣已一腳踏入「多死社會」,人口急速老化必定衍生長照及臨終課題,其中涉及醫療、倫理、法律、傳統文化、家庭動力等複雜萬端的議題,每樣都難,卻又不得不一一拆解,政府雖不斷「滾動式修正」政策,卻總趕不上台灣社會老死的速度。
所有經歷長照與善終的家庭,皆知這養生送死深淵難渡。但如果跳躍式地將「安樂死」看成解決老衰死難題的萬靈丹,只希望政府可以心一橫、讓它合法,那麼其他麻煩死了的討論,諸如:長照3.0該如何改進夜間及假日沒有居家服務、一年800多億元的長照經費如何籌措;或者過度及無效醫療、緩和醫療人力如何配置、安寧走進社區資源匱乏的重大現實問題,皆可休矣,豈不省事?──反正「給我安樂死」,一切有關醫療的、道德的、倫理的、法律的、財務的,關於生與死的討論,都可以在「安樂死」之前叫停。
但安樂死真的如此管用嗎?我們真的了解什麼是安樂死嗎?它實際執行時又是怎樣的程序?老實說,大概許多人並不盡然明白。
民眾對安樂死的高度渴望,映照出的是面對「沒有尊嚴的長照、受盡凌遲的臨終」卻無計可施的巨大焦慮;更是對「長壽地獄」的恐懼──怕活得太久,卻死得太慢:台灣人平均死前臥床7~11年的磨難,任誰都想要在自己還能自主時,決定自己如何順利登出世界;不必委屈求全,插滿管線苟活;在死亡之前,即使失能,都還能被當人對待,活得像個人。這些要求,不是很基本嗎?但現實就是,制度做不到啊!
以長照而言,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調查,87.1%的民眾對自己老後的⾧照需求感到擔憂;只有1成民眾自認「儲備足夠的⾧照費用」。金控集團老是喊出「存夠✕千萬元才能安心退休」的行銷口號,台灣幾人能夠?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求存個數千萬,只求存到「買張到瑞士安樂死的單程票」。
再談善終,當生命已到盡頭,台灣現有的「醫院安寧、機構安寧、居家安寧」設計,真能提供「好死」?投入安寧的護理師程子芸指出善終「七缺」:缺病床、缺人力、缺麻醉管制藥物、缺心理諮商等後援、缺品質把關、缺資訊(只有8.9%民眾知道有「居家安寧」)、缺健保給付。目前健保給居家安寧、給醫師、護理師的給付,比長照2.0給居服員的鐘點費及交通加給還少。
匱乏之下,當然無法讓人有信心能好好死去。所以,台灣有醫師要推動「安樂死公投」、同志諮詢熱線曾進行民調顯示,9成的受訪者都贊成安樂死。
所以,渴求安樂死其實是對抗「歹死」的安慰劑與心理保險。
申請安樂死得通過醫師的層層生理及心理評估,依國外安樂死合法地區的經驗,許多人終於取得「門票」後,只是「購票並不入場」,因為他們要的只是一種對自己生命的掌控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保有最後的決定權,這樣就夠了。好比手握生命的搖控器,就能安心地接受緩和安寧照護,依著自然的生命歷程安詳離世。
民眾如此盼望安樂死,是個警鐘,顯示政府在往生送死的政策上必得改弦易轍。若不談倫理及其他,協助人自殺多麼簡單,協助人好好活著、好好死去,卻難得太多。
安樂死當然可以是個合法的選項,但如果我們因目前看不到隧道盡頭的光、因絕望而希冀快轉到「安樂死」,抹去所有關於生命品質的問題而必須付出的努力,那麼我們可能就對珍貴的臨終習題繳了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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