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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日下午,板橋大觀社區舉辦「待騰空的地上物──大觀社區拆遷前最後展覽」閉幕晚會,這是強迫點交房屋前,居民和大眾僅存的相聚時光。晚會流水席設置於大馬路上,席開3桌,布滿居民款待的豐盛佳餚,舞台區除了樂團表演外,還有居民與自救會獻唱改編歌曲,老老少少十多人唱著:
大觀我們的家,可是我們快失去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轉身靜靜擦⋯⋯媽媽都老啦!怪手卻要來毀了它,而我只能奮力的、奮力的保護我的家⋯⋯
居民周湘萍毫不掩飾自嘲唱得很爛,引來一陣笑聲,她緊接著說:「因為認識你們,我們才懂得怎麼抗爭。」
大觀居民被迫離開家園的歷史背景,必須追溯至國民政府來台後,安置大量軍眷的土地規劃政策。但隨著時代變遷,大觀社區這類「非正式住居聚落」的居住權不保。政府(債權人)要求居民(債務人)「拆屋還地」,居民被冠上「惡意侵佔國有地」罪名。2016年大觀社區居民收到強制執行令,以及巨額不當得利罰緩,居民組成自救會走上抗爭之路。
漏水的房子、傢俱破損、家電故障、廁所是蚊子屍體博物館⋯⋯居民陶建中曾說:「住在這樣的地方,是得了什麼利?」這個底層都市勞動者的居住地,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居民湯家梅的家裡多半是撿來的傢俱,她說:「就求有個狗窩吧!」20坪不到的阿秋檳榔攤住了一家五口,老闆娘林燕玉說:「房子很小,像是豬圈一樣,一住就是30幾年⋯⋯」
大觀社區以自身的殘破,奮力對抗城市現代化過程。附近晃一圈,幾百公尺外是「浮洲合宜住宅」和「親民公園」,政府以造鎮規模擴張城市郊區,據說大觀社區拆遷後要興建長照大樓,乍看充滿美意的都市更新,卻是剝奪邊緣群體的基本生存權、居住權。「因為政府無尬阮照顧,逼咱走到抗爭這條路」,這項最後的展覽,便是在抗爭脈絡下產出,一切皆為當下進行式。
回想5月21日那天下午,北藝大師生前來觀展;大夥進入社區前,自救會成員唐佐欣急忙挨家挨戶敲著居民家門,彷彿預告「所有演出者Stand by!」居民們各就各位,當社區導覽經過自家時,侃侃道出抗爭這條路的無奈與艱苦。居民從原先怯不敢言,到現在理直氣壯維護尊嚴,這是一段漫長的培力過程。
展覽文宣裡寫著這段文字:
即將被怪手抹去的、被公文勾銷的,並非只是水泥、磚頭或者一個個無意義的門牌號碼,而是一群幾十年生活在這裡,一天一天搭建起營生、感情與記憶的人。
我認為不論是朝向社會或是藝術領域,都有必要以美學角度來分析抗爭中的展覽,並思考迫遷議題如何從街頭回到頹傾的社區空間,以注入生機。這次展覽已將社區空間以及兩年多來的抗爭史涵括進來,包括了大觀居民抗爭歷程中所生產出的影像,以及社區裡再日常不過的生活軌跡形塑出的展覽空間紋理。
大觀社區的「特定場域」(site-specific)創作顯然和當代藝術脈絡截然不同,之所以強調「場域」,原因在於場域本身的意義,以及場域與人的連結。觀者進入大觀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間,親眼目睹非列管眷村如何被國家控為非法,同時也見證了數十年居民合法在場的印記;反之,假若展場離開大觀社區,其展出的靈光與張力也將隨之消逝。正因為生活其中,所以展覽分分秒秒都在流動。
大觀居民在無路可退之下,不得不讓渡出私人生活空間,供外人參觀;不得不學習直視鏡頭,為了讓受壓迫處境多一分關注;大觀居民的公、私領域交融在一起,必須隨時轉換模式來面對外來的目光。上個月社區外牆懸掛出幾幅偌大的居民群像,面對憂傷的臉龐,居民只好以閒話家常來緩和悲傷。
猖狂的蚊子大概是百廢待舉的社區最有衝勁的生物了,這絕對不是一個讓你舒適的展覽,狹小展間氣溫燠熱、光線不足,再加上成群吸血的蚊子,這樣的展場並非刻意營造,而是居民賴以維生的起居空間。如今為了維繫家園而轉換成展場,每層面積可能只有10坪(或不到),窄仄過道使兩人過身都稍嫌窘迫,主要3個展間分散在ㄇ字型社區的三邊,分別是:汙名相片館、大觀檔案室、抗爭物件館。
在原是起居室的「汙名相片館」展間駐足一會,無法忽視從牆角蔓延出的白底黑字汙名牆:「佔免費的ㄛ!住夠本了吧!都有錢拿啦!非法就非法,拆掉剛好⋯⋯」自以為是的謾罵嘲諷,如迎面撲來的酸雨腐蝕整個空間 ; 與汙名牆相對,則掛著居民飯桌上的合影、抗爭時為彼此綁上布條等彩色影像來抵抗汙名,他們以弱小的集體之力,堅定地驅除惡意謠言。而我一再想起布展期間某一晚,居民爭相進來觀看自己被展出的影像,七嘴八舌討論這個、那個的溫暖時刻,還有後頭小房間裡佔據整個牆面的大觀「家族合影」,那是某次抗爭後回到大觀時留下難得的大合照。
第二展間主要陳列歷年抗爭文件(強拆公文、起訴通知、協調會通知⋯⋯),在這些行政流程公文上,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是字裡行間突然出現的幾句口語化文句,諸如:「害我沒工作⋯⋯出賣大觀⋯⋯蔡英文說話不算話⋯⋯」原來是自救會把居民找來一起看文件,居民們用簽字筆寫下對這些行政檔案的內心感受。處理這個以議題為重的展覽,自救會不光只是將抗爭檔案呈現出來,更重要的是透過展覽,創造抗爭主體「大觀居民」一個被公平對待的機會。
轉個彎進入昏黃的第三展間,擺放著各式陳抗物件,凌亂的長桌上布滿煙蒂、紙張、藥袋⋯⋯牆上白板是某次的開會紀錄。仔細一看,桌面藥袋署名自救會成員的名字;追問得知,居民病痛成因除了抗爭壓力帶來的折騰,還有體制外抗爭與警方衝撞造成的身體傷害。這間屬於自救會成員「嘔心瀝血」的展間,揭露抗爭背後必經的漫長討論。抗爭從無人關注走到今天,聲援大觀的學生投注不可勝數的時間、精神以及身體上的耗損。兩年多來自救會學生和居民高密度的情感交流、集體勞動,讓居民們相信自身的參與就會帶來改變的可能。
大觀居民兩年多來走上街頭抗爭、自救會三不五時收到到案通知書,甚至官司纏訟,抗爭的現實面絕非為了生產藝術而開啟展覽;但是藝術交織出一個社會網絡,讓抗爭內部有一個情緒釋放的出口,更讓抗爭之外的人從四面八方前來大觀。參觀者於此打卡拍照,不再是滿足消費展覽的欲望,而是為抗爭事件的傳播盡一份心力。
「藝術不只是一個完整品,而是一個價值發現的過程,一組哲學,一個倫理行動,而且是對於一個更大的社會文化議題的整體關照」。 大觀社區最後的「生前告別式」當然要辦得風光,正符合居民再窮再苦也要有志氣的大觀精神,多舛的抗爭之路,眾人圍聚,為求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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