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自3月18日起,已經度過「行動限制令」之下的20多天──不能出國、不能辦婚禮、不能上清真寺集體禱告、不可以跨州旅行。最新的禁令是,出門採購的距離限制在方圓10公里內。
華裔自由工作者C拿出了塵封多年、官方編制的馬來語辭典,重溫中學練習「國語」作文的時光。每天聽衛生部首席政務官主持直播記者會,掌握最新疫情與政策,使得他的馬來語和英語聽力進步不少。C偶爾也跟家貓一起望向窗外沉思,向貓學習在家生活。
數據新聞講師K正暫住馬來半島南部的胞弟家。K在網路上號召志工,花了幾天把十多份近期政府發布的抗疫政策文件,從馬來文翻譯成英文與華文。受夠了假新聞的他,開始定期在Facebook發布甄別虛假信息的教學帖。3月,兄弟兩家原本準備去海灘度假,但「限行令」將把他們困在這裡超過1個月。現在整個房子就像遊樂場,4個孩子整天不停玩耍、爭吵、打架、抱怨,而K在這之中努力工作。
但是還有很多人無法「遠端工作」,低收入的勞工已經「手停口停」超過兩個星期,微薄的積蓄可能在政府撥付援助金以前就已經用盡。大人和小孩卡在簡樸的社會住宅裡,不能出門打工,沒有錢買食物,著急向民間慈善組織求助。
2020年對馬來西亞而言是個五味雜陳的年分。權傾一時的前首相馬哈迪(Mahathir bin Mohamad)在1991年提出「2020年以前馬來西亞成為自給自足先進國」的宏願,當時許多學生都曾經在作文比賽中絞盡腦汁描繪自己與馬來西亞在2020年的模樣。
如今,人們窩居在家,探索新的生活與社交方式,或者為生計苦苦掙扎──大家都期盼流行病結束的那一天。
新聞跑馬燈快轉回到2月初。當COVID-19(俗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病毒在新加坡社區間蔓延時,正副首相都是醫師的馬來西亞一度擋下了第一波疫情。
曾經擔任眼科醫師的副首相旺阿茲莎(Wan Azizah)主持聯邦內閣常設的跨部會平台「國家災難管理機構」(NADMA),協調政府抗疫。旺阿茲莎以及博得跨黨派讚譽的衛生部長祖基菲里阿邁德(Dzulkefly Ahmad),經常親自主持內閣的跨部門會議及記者會
馬來西亞很快開始限制外國旅客入境規定,與新加坡成立邊境管制措施聯合委員會,隨後也加強監視港口船隻出入。NADMA同衛生部、外交部、交通部、皇家空軍、航空企業組成特別委員會,安排專機從武漢撤僑。從2月17日開始,馬來西亞連續10天沒有新增確診病例。2月27日,全境22名確診患者都康復出院。
就在同一天,一場風暴早已醞釀,即將把馬來西亞這個才在第一波防疫拿到優等生表現的國家打入後段班。
2月27日這天,全球最大宗教團體之一的穆斯林「傳教會」(Tablighi Jama’at),活動熱熱鬧鬧展開,來自馬來西亞與其他至少26國、估計共1.6萬名信徒,在位於吉隆坡近郊的大城堡清真寺大廳與周圍擁擠的帳棚裡,一同祈禱和聆聽佈道。信徒在祈禱前梳洗淨身,彼此熱絡握手寒暄,共用碗盤分享食物,晚上打地鋪睡覺。當時,新型冠狀病毒這字眼不是熱門關鍵字。
距離大城堡清真寺10公里外的皇宮裡,才遭政治盟友背叛因而負氣宣布辭職的首相馬哈迪,正在覲見最高元首。當時,各部會正副部長得跟著總辭,內閣只剩下他一個看守首相。
3月1日,當清真寺裡1.6萬名參加者完成這次聚會、準備打道回府之際,馬來西亞第8屆首相宣布就任,但不是原本宣布辭職、後續又與土著團結黨(簡稱土團黨)、希望聯盟各方商討重任首相的馬哈迪,而是土團黨主席慕尤丁(Muhyiddin Yassin)。
就是這4天內,讓馬來西亞防疫破功。
集會如今成為東南亞多國上千名COVID-19確診病患的感染源頭,這也使得人口僅約3,260萬人的馬來西亞,累積確診數自3月20日起超越日本,成為西太平洋亞洲區僅次中韓的第三,直到4月7日止,才再度被日本超越。
在3月22日之前,馬來西亞的1,306個確診病例中,其中62%是參加「大城堡」聚會的穆斯林;截至4月7日,在馬來西亞確診的3,963例中,仍有42%與此聚會有關。
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Southern University College)助理教授潘永強分析,馬來西亞可說是錯過關鍵的2個星期。政治風波期間,没有負决策責任的政務官領導,而這段時間剛好是韓國與義大利疫情惡化的時期。
剛上任的慕尤丁,面對疫情與宗教之間的敏感議題,先是保守維持現況以對。
3月13日是慕尤丁內閣上任後的首個穆斯林「聚禮日」──每週五穆斯林男性都必須親往清真寺做禮拜。當天上午,首相署宗教事務部長祖吉菲里(Datuk Seri Zulkifli Mohamad)同最高元首商量後宣布,當天首都布城清真寺祈禱活動仍將舉辦,但重申4項衛生建議:信徒赴清真寺前在家完成淨身、已出現症狀者避開集會、清真寺須提供洗手液與口罩、縮短佈道時間。
但是到了當天晚間,慕尤丁卻大刀闊斧、通過特別電視講話,下令禁止所有大型集會,國際會議、體育、宗教等活動都應取消或延遲到4月底後。身為布城與數州伊斯蘭教領袖的最高元首也發聲明敦促民眾配合推遲大規模集會。
為什麼?
早在3月10日,馬來西亞衛生部在汶萊政府的通知下,得知「大城堡清真寺集會群聚感染」的存在,因為有數名參加過這場集會的汶萊人回國之後於3月9日確診COVID-19。接著,馬國衛生部也檢測出更多本土社區感染案例。
3月12日,鄰國新加坡發現境內兩名曾參加大城堡清真寺活動的國人確診,因此下令全境70個清真寺關閉5天。
3月13日,馬來西亞境內一下子出現45個單日確診案例新高紀錄。
宣布停辦大型集會的當週,內閣也宣布擴大應對COVID-19疫情的經濟刺激方案。3月16日當晚6時許,慕尤丁同新內閣的抗疫協調機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開會前,竟是先對媒體賣關子說,今晚將有「重大宣布」。消息一出,更多惴慄不安、不明內情的民眾湧進超市恐慌消費。
晚間10點,慕尤丁通過電視演講宣布自3月18日開始鎖國至31日,禁止本國人出境與外國人入境,所有學校停課,政府與私營辦公場所都要關閉,除了超市、傳統市場、雜貨店、便利店之外的營業場所也不能運作,只有交通、通訊、銀行、油氣、衛生醫療等必要的服務可受豁免。但沒宣布的是配套措施。
馬來西亞每天往來南邊鄰國新加坡的通勤工作者高達30萬,不能出境要怎麼辦?可以照常經營的「清潔」、「食品供應」等必要服務的具體範圍是什麼?銀行貸款的償還期限可以緩一緩嗎?依然可以國內旅遊嗎?限制行動令的罰則是什麼?
一堆的問號出現在馬來西亞的3,000多萬國民面前,但當天晚上能找到的只有首相署的4頁演講全文,政府開設的電話熱線要到隔天中午才開放。
種種疑問發酵了14個小時之後,國家安全委員會才公布第一份「常見問答」(FAQ)。數小時後,政府兩度發布更新版,其中還出現推翻早前立場的說明。
此時,各地公路與交通節點早已人滿為患。首個版本的FAQ要求所有大專學生回家,學生急著騰出宿舍來到巴士站。5小時後,卻被告知可以選擇留在學校。
警察總監阿卜杜爾(Abdul Hamid bin Bador)傍晚宣布,跨州旅行者須先向警方登記,大批民眾急忙前往尋求旅行許可,警局應接不暇。這道命令在數小時後就取消,恢復到不須登記就能跨州旅行。
馬來半島南部30多萬名往返新加坡的通勤族在得知不被豁免限制行動令後,開始打包行李向親友告別。封關前夜,從柔佛前往新加坡的「新柔長堤」出現擁堵的車輛與步行人龍,一些來不及找住處的勞工露宿在新加坡地鐵站附近。直到2天後,馬來西亞政府才改口宣布,已安排好住宿的馬來西亞人可以回去新加坡工作,但是要等到限行令結束後才能回國。
擁有眾多來自舊巫統政府資深政客的新內閣,面對疫情顯得千頭萬緒。但不可忽略的是,前後政府面對迥然不同的疾病爆發規模。這場全球大流行對於世界各國,都是全新挑戰。
1月到2月,疫情還不嚴重,具有醫學背景的時任副首相旺阿茲莎主持的「國家災難管理機構」(NADMA)是希望聯盟內閣統籌抗疫的機制。
潘永強指出,旺阿茲莎經常在NADMA會議後,召開記者會,由外交部長、衛生部長、貿易工業部長陪同,主要宣布國安、撤僑、邊防事務,而衛生部正副部長,則另有記者會發布公衛消息,看起來有不同層次的分工。
新內閣一上任就面臨疫情大爆發,由經濟學背景出身的首相慕尤丁,上任11日就成立「經濟行動委員會」,另一方面,他所主持的「國家安全委員會」(NSC)與少數高層作為主要的應變單位,抗疫的重點也來到限制行動、維護社會秩序、確保必要公共服務照常運行等,需要強力部門介入參與的階段。
潘永強分析,NSC成員以國防、內政、軍警官員為主,不像NADMA主要是由抗疫實事的人參與,新任衛生部長幾乎仰賴技術官僚做決策與對外溝通,因此政府多次有信息凌亂和決策翻轉的問題。國安與封城的措施,由國防部長開記者會,公衛部分由衛生總監(相當於台灣的常務次長)主持大局,其他部會首長有時也個別開記者會發聲明,政府公布的抗疫信息會來自不同管道。
限制行動令生效後的第二天,大學念醫學系、本身也是連鎖診所經營者,但從政後官職多與教育有關的新內閣衛生部長阿漢峇峇(Adham binti Baba)「語出驚人」。接受國營電視台節目訪問時,他說,多喝溫水把病毒沖到胃裡,胃酸可以殺死病毒,還即場拿起水杯示範喝水。這個無稽之談隨即在網路遭到專家和醫師駁斥。
因為溫水抗病毒論飽受抨擊之後,他「退居幕後」,改由衛生總監諾希山(Noor Hisham bin Abdullah)主持每日記者會。這名衛生部的首席事務官表達清晰坦率,對答如流,熟悉背景與數據,有如安定燥動民心的「定海神針」,社交媒體用戶紛紛讚譽他是「民族英雄」。
諾希山本身是外科醫生,2008年進入衛生部,至今已經與4位部長共事過。媒體人陳偉智觀察到,他是前後政府抗疫行動的中堅分子,在非常時期,確實有穩定軍心的作用。
內科專科醫生與公共衛生專家許瑞慶認為,包括馬來西亞在內的許多國家政府都有不重視科學家與公衛專家意見的問題。如果公衛專家在一些爭議性決策前有先被諮詢,例如跨州旅行的規定、禁行令期間非政府組織的工作指示、大眾交通運作時間的縮短,這些政策的負面影響都可以被減輕。
他指出,在馬來西亞,「疫情爆發應變」(outbreak response)機制的一些部分是由政客來領導,而這些政客明顯沒有接受過應對疾病爆發的訓練。如果現任內閣希望被記得是個成功控制疫情的政府,應該在決策中納入更多公衛專家的建議。
世界上還沒有其他國家,如馬來西亞,在疫情中爆發替換國家領導層的政爭。但是,疫情沒有變得比已經發生的情況還要更糟,也得益於堅守崗位的衛生官員。在野「民主行動黨」國會議員黃書琪就認為,馬來西亞衛生部的公務員是公務部門中最專業化的其中一個部門。
許瑞慶說,或許在這場疫情過後,馬來西亞人心中也將擺脫把問題交給「政客」解決的依賴。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