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能詮釋世界,但藝術足以改變世界嗎?日前在威尼斯雙年展畫下句點的台灣館展覽──鄭淑麗的《3x3x6》,以高密度的藝術語言,抽絲剝繭解構當今社會人人成為監視者與被監視者的共犯結構,在詮釋歷史名人與當代性犯罪者的影像敘事中,暗藏反叛的可能。接受《報導者》與北美館共同培訓的藝術導覽員游承彥﹐完成威尼斯的現場解說後,以導覽員旁觀的視角,在這手記中提出反思。
香港反送中運動爆發時,我正於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擔任導覽,展場留言簿立即出現觀展者各種激烈對峙言論,英文的"NO EXTRADITION LAW"、簡體的「中国一点都不能少」和以繁體回應的「香港加油」⋯⋯等,一本留言簿甚至因此遭竊。
然而,以《願你活在有趣的時代》為題,強調與社會現狀連結的雙年展主展區內,卻似乎沒有任何參展作品、藝術家及活動,能對這件世界正在發生的最重大社會運動之一產生反應。
策展人雷夫・魯戈夫(Ralph Rugoff)毫不諱言,他認為藝術無法直接於政治與社會領域發生影響,「藝術並不能實際幫助流離失所的難民脫離苦難」,藝術間接提出於「亂世」中思考與生活的方式,發揮政治與社會功能。然而,接續發展一連串反送中媒體事件的刺激,使我重新思索這個暗示著藝術作為「暫時脫離現實的遊樂場/社會模型」的觀點。
藝術如果只提供詮釋世界的方式, 足以改變世界嗎?
與新聞不同,藝術並不強調紀實性與即時性。不過,探索藝術政治與社會面向的作品經營的特殊感官經驗,卻有機會讓人們對不同的文化、議題更能身歷其境,召喚同感,進而思考:如何才能準確感知世界本身? 什麼樣的藝術語言最適合當今?身處當下,我們有沒有力量驅動改變?
鄭淑麗的《3x3x6》就是以高密度的藝術語言,結合駭客的姿態,「駭入」知識、權力以及大數據的高塔,質疑懲罰與快感、監控與慾望,在人手一機的時代,人們樂於參與監控系統之間的曖昧政治關係。
「3x3x6」意指9平方公尺、由6台監視器24小時監控,目前世界上戒備最森嚴的監獄尺度。台灣代表藝術家鄭淑麗作品《3x3x6》在「普里奇歐尼宮」,距離雙年展主展館花園城堡區約20分鐘腳程,位於聖馬可廣場一側,舊時與「總督宮」以威尼斯最熱鬧景點之一的「嘆息橋」相連,曾經是其附屬監獄及法庭(「普里奇歐尼」就是監獄義大利文prigioni音譯)。《3x3x6》 中,藝術家結合當代藝術展覽與社會案例研究,提出以另類視角詮釋「性」、「監控」與「科技」。
走進展場,觀眾會先經過設置監視器及警示標語的台階,進入分為A、B、C、D四個空間的展場。
展間A的「投影塔」裝置,參考全景敞視(panopticon)監獄製作,以投影機替代獄卒,將監視器取得的觀眾肖像、展出錄像角色介紹,以及回應一名伊朗女子因上傳舞蹈影片被逮捕案件的互動 app 實況,三個不同的影像來源隨機投影至環狀散布於周圍的螢幕、展場牆面,甚至投影到觀眾身上,反轉監控/窺看關係。動線最後的展間D「控制室」裝置,貌似一組監視系統的中央控制室,卻也被設計為公開平台,將維持展覽運作的電腦與程式系統開放大眾觀看,彷彿觀者已經駭入這個系統。而展場最深處, B、C 展間則是一個連通的空間,其中10 座電視螢幕放置於地面,分別播放10件真實刑案改編的「跨龐克科幻」錄像。三個展覽空間,不斷顛覆與翻轉當今無所不在的監禁系統。
自覺先於改變。鄭淑麗的《3x3x6》啟發觀者思考:我們是不是都在全球高科技的全景監獄中,淪為囚犯?
我們無法讓傅柯(Michel Foucault)死而復生進行訪談,詢問1959年擔任華沙大學法國中心主任,因同性性傾向被關押在波蘭的經驗,對這位哲學家一生的影響。於是,鄭淑麗在錄像作品中,為每一位研究對象名字加上一個「X」,使他們成為虛構角色,因此「傅柯 X」得以暫時脫離光頭學者形象,並以非典型「受害者」形象,「演出」他生前僅能作為「受害者」定義,而不願公開談論,被間諜引誘至監禁的一夜。
展覽中,除了20世紀中因同性性傾向入獄的學者傅柯,還有自傳體創始人及安全性行為宣傳者、曾因不明原因被囚禁於普里奇歐尼宮、並越獄成功的作家卡薩諾瓦(Giacomo Casanova),以及因爭議文學作品被長期關押在監獄及精神病院的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藉由對三位歷史人物,加上7件發生於當代世界性犯罪案件的再詮釋,鄭淑麗對「性」、「科技」與「監控」的「共犯結構」抽絲剝繭,並探詢自由的可能途徑。
鄭淑麗與策展人 Paul B. Preciado 以「跨龐克科幻」一詞定義展覽中的錄像作品。龐克(punk)作為1970年代,提倡自我表現、與眾不同及打破刻板印象,為現今嘻哈、饒舌、電子及流行音樂開啟發展空間,後來由音樂運動擴展為整體的文化運動。
鄭淑麗選擇以「跨龐克科幻」敘事接近10個可能「被誤解」、以真實人物作為基礎的角色,刻意省略紀實影像、抒情旁白。「跨龐克科幻」以漫畫、電玩、通俗電影的美學與敘事,同時具備商業渲染元素,卻又保留了研究計畫專注於「性控制」議題的準確度,使得監獄囚犯、性犯罪案件獲得重新以非官方、非二元架構討論的空間,脫離標籤化、數據化。
每當觀眾戴著耳機,落坐石版地面,願意與電視螢幕裡遭受監禁的角色,以水平的視角對視、傾聽,也許花10分鐘,也許一個小時以上,這段時間便暫時延展了一處近似「嘆息橋」的空間:「囚犯」能夠說話,享受自由的空氣,平時身為旁觀者的我們,則與「他們」走在同一條過道。《3x3x6》的展覽建立讓人們平等相遇的機會,雖然並不還原歷史現場,觀眾卻能穿越高牆、距離、時間,發展自己獨立的詮釋。
科技的確時常被運用於奪取資料,成為監控的工具,我們卻不應因此忽略科技也有可能幫助解放運動。藝術家藉由賦予被掌權者歸類為「非正常」的人物新的脈絡、發展並演練另類的、「酷兒的」、「被駭的」科技,來揭示這些可能。作品本身沒有評斷,它意不在為囚犯背書、辯駁,而是鼓勵觀眾撇除一般成見,提醒我們對於媒體與科技的思考應更具彈性,不向既定單一對於「現實」的定義屈服,並對僵化、權力不平衡的世界做出抵抗。
如果藝術不足以改變世界,那是因為藝術尚未窮盡詮釋世界的方式。出身於台灣這座「遠東」「爭議小島」的藝術家鄭淑麗,曾為我們保留了六四事件的第一手影像,她在2019年的跨域藝術研究計畫《3x3x6》,持續鼓舞我們在這「有趣的時代」發揮實力。
《3x3x6》利用虛實交錯,嚴謹卻不失幽默的手法,重新詮釋監獄模型與監控技術,結合法庭實例、歷史軼事及科幻敘事,提出全面監控技術控制下的當代社會內部,科技與個體、身體與思考的反叛可能。不論是直接將觀眾影像放入作品,或藉由敘事帶至不同宇宙,這個展覽企圖將觀眾的身體,與被藝術家駭入、竄改的辨識科技中不斷抽搐、拒絕被形象和性別與種族定義的身體連結;一旦時空置換,作品中每一個角色的境遇,都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觀眾身上,一如展場入口錄像呈現「跨龐克錄像」中的10個角色,經過高科技辨識技術掃描,從各自所處環境「蒸發」的過程。
此刻,香港、智利等全球衝突現場,為了自身基本權益抗爭的人們,正被政府冠以「罪犯」之名,以牢獄監禁,被辨識技術掃描、武器掃射,以剪輯的監視器資料操弄,極盡所能消滅異議聲音。在鄭淑麗的藝術作品裡,同樣藉由識別和影音的科技,我們傾聽,我們尋找,自由的可能。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