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1個月前揭露職場資訊的網路平台「求職天眼通」才在Facebook宣布公司解散，雖然解散後平台並不會關閉，但許多網友仍認為這是勞工的挫敗，推測天眼通是被慣老闆告倒的，紛紛感嘆「鬼島不意外」、「還是鬥不贏慣老闆」。

兩個事件，說明了近年勞權意識的抬頭，卻也同時點出了網路輿論力量的侷限。在網路上揭露職場資訊真的有可能改善勞動環境嗎？還是，仍敵不過資方現實世界的攻擊？經營一個職場資訊揭露平台，究竟會遇到多少困難？

「網路上開始有很多網友自製的懶人包跟影片，在解釋七天假的。」高教工會研究員陳柏謙說，在砍七天假到一例一休修法期間，除了高教工會經營的Facebook粉絲頁「自己的假自己救」外，網路上多了許多陌生網友自製的懶人包及影片，解釋七天假的由來及重要性，令他相當驚奇。

他觀察，過去，勞動相關議題多由工會組織或社運團體發起，透過傳統組織動員，但隨著PTT、Facebook等網路社群的興盛，工會也開始經營起自己的Facebook專頁，透過網路宣傳議題；同時，也發現網路上出現越來越多「盟友」，自發性地宣傳各種勞動議題。

職場揭露網站便是工運團體所謂的「盟友」之一，這類網站除了提供勞工揭露工時薪水外，也時常張貼勞動懶人包，教導勞動者如何維護自身權益。儘管職場揭露網站並非最近才有的產物，但近來卻有3個類似性質的職場資訊揭露網站在2016年成立，分別為「求職天眼通」、「GoodJob好工作評論網」 以及「比薪水」。

2016年6月，工程師古宗禎有感於現代人吃飯購物都要查評價，唯獨最重要的「工作」卻最缺乏評價，因而自製了一款名為「求職天眼通」的Chrome插件，讓使用者可直接在人力銀行的職缺下查看並分享工作心得，這款插件在PTT軟體版受到大力推崇，隨後被媒體封為「慣老闆資料庫」而爆紅；為了全心投入開發，古宗禎組成3人團隊，於同年9月創立闊力股份有限公司（Qollie），隨後推出網頁平台，目標為「聚集廣大就業者來守護並捍衛整個就業環境」。

不料，被勞工視為救星的求職天眼通卻在成立滿1年時宣布解散，求職天眼通在網誌中寫下經營平台的心路歷程──不時有資方來訊，半咒罵半恐嚇地要求天眼通刪除「不實」評論；此外，缺乏商業模式、夾在勞資雙方間的壓力，及種種法律問題，都讓團隊很難「達到想做的事情並且還能好好活下去」，最終只能選擇解散公司，利用業餘時間來維護平台。

求職天眼通描述的情況並非特例，收到資方的言語恐嚇、存證信函甚或法院傳票，幾乎是所有「揭露職場資訊」平台的共同命運。

GoodJob好工作評論網創辦人陳韋銘，也曾接獲資方要求刪除留言的訊息。80年次的陳韋銘還是社會新鮮人，目前在一家新創公司工作不到半年，設立好工作評論網的動機最早起源於芬蘭交換學生時期，那時他參與芬蘭全國性的大罷工，跟著罷工人群擠在赫爾辛基街頭時，他第一次有了「為什麼人家可以這麼團結去爭取自己權益」的念頭。

在回台灣找研發替代役工作期間，他向身旁朋友打聽工時，才發現和求職網站上宣稱的落差極大，讓他有了「揭露台灣工時」的想法，進而號召身旁朋友成立了好工作評論網的前身「工時透明化運動」，讓勞工能上網填寫自己的工作時間。網站改版後更分別加入薪資及工作面試內容，並不時製作勞基法講解懶人包，幫助就業者了解自身權益。目前網站已蒐集了5千多筆薪資工時資料，發現有超過3成的勞工加班不僅沒有加班費也沒有補休。

在面試及工作經驗上線後，陳韋銘曾收到2間公司來訊希望刪除評論。 陳韋銘說，除非原作者要求，或是司法程序上必須這麼做，不然網站不會刪除使用者的評論，也不會向公司透露使用者個資，他們一般回覆都是請公司自行連絡評論者，或可直接使用網站上的檢舉功能，檢舉內容都會呈現於該評論下，讓所有人都知道該則評論可能有問題，後來這2間公司皆未採取進一步法律行動。

相較來說，近來因台灣薪資地圖引起熱烈討論的「比薪水」就沒這麼幸運了。比薪水創辦人Max表示，團隊本來就是提供網路服務的公司，在網路上看到許多人有找薪水及工作面試內容的需求，因而成立了「比薪水」及「面試趣」兩個分享職場資訊的網站，希望讓求職者永遠都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兩個網站皆時常收到資方要求刪除評論的訊息，也曾收過存證信函，甚至有資方直接向警察局報案，由警局發公文要求網站提供留言者資料。

該怎麼處理呢？Max說，處理原則是先連絡留下這則評論的人，告訴他資方認為評論哪裡不實，讓使用者自行決定是否移除，若碰到警方直接發文要求提供資料則以《通訊保障及監察法》（俗稱《通保法》）為由拒絕提供。

儘管分享的職場資訊會透過匿名或化名的方式呈現在網站上，但不論是Max或陳韋銘都強調「實名註冊」的重要性，綁定身分註冊的用意是讓使用者認知到須為自己的言論負責，減低透過平台抹黑、攻擊他人的狀況。

「我們收到的存證信函跟山一樣高，」PTT法務長阿孝平靜地說著，顯然早已習慣。作為全台最多人使用的電子佈告欄，PTT每日更新文章超過2萬篇，各種與工作相關的看板熱烈地討論著面試經驗、工作狀況及薪資情形，收到資方要求刪文或公布PO文者資訊的訊息更是不計其數。

那麼，是誰撐起PTT的營運，維護PTT的和平呢？據阿孝描述，PTT是一個「六權分立」的世界，共分為系統、活動、版務、法務、美術及公關六大部，六部幹部皆是來自各界的熱心人士，以志工形式協助PTT營運；以他所在的法務部而言，共有14位法務，都是來自業界的專業人士，雖然每個人都是利用業餘時間處理法務狀況，但因人數多，處理起來效率極高。

阿孝分析，鄉民多半是受到公司的不法對待才會想上網爆料，但資方認為所謂的「不法對待」已是長久下來的歷史共業，如果大多數員工都能接受，為什麼只有爆料者不能？於是開始向PTT反應爆料內容為不實指控，要求站方撤文或提供發文者個資，否則就要開告。

阿孝說，PTT是學術網路，主機放在校園中，如果不是一定層級以上的重大刑事案件（如殺人、性侵等），完全沒有理由要站方提供資料，況且就算是一定層級以上的司法案件，也必須有法院的調取票才有權利向站方調資料，絕非網路上流傳的「站方會提供PO文者資料給資方」，因此當法務收到資方訊息時，也不會擅自刪文或提供資料，而是回覆資方，若他真的認為是不實指控，請他自行尋求法律的救濟途徑。

資方要以什麼名義開告呢？阿孝說，大部分公司最常用的就是刑事的「妨害名譽罪」中的「誹謗」；另一種就是民事的侵權行為，說該指控已毀損公司商譽，要求發文者賠償公司損失。

那法務部幹部豈不是要整天跑法院了？阿孝笑說，開庭並不是像電影演的一定是三方答辯的攻防戰，像是妨害名譽等刑事訴訟往往會先偵查，通常都能先以書狀的方式來處理，加上法務部應對久了，大部分都知道檢方需要哪些資訊，通常一次函文就能說明清楚，除非是法院進一步要求說明，才需要真的到場說明。

況且阿孝說，許多揚言提告或寄存證信函來的資方，大部分都不會真的提告，有些已經提起訴訟最後也選擇撤告。由於憲法保障人民的言論自由，除非貼文者用來指控資方的證據不實（如出示假的薪資條或班表等），而貼文者的評論也可受公評，並不構成誹謗，資方幾乎不可能勝訴，且資方一旦告輸即成為「法院認證的慣老闆」，因此發文者只要話有所本，都不必過度擔心。

擔任法務讓阿孝看見了資方不可理喻的一面，加上曾看著擔任醫護人員的朋友過勞倒下，讓他開始在意勞動議題，更與好友組成13人的「勞權小組」，從砍七天假到醫師納勞基法都是他們關注的議題，時常在八卦版上將複雜的勞動議題轉譯成鄉民的語言，吸引版友注意，前陣子更揭發亞東醫院「負時數」情形，促成亞東醫院重罰百萬，目前他們仍時常在各大工作版尋找需要幫忙的個案，希望促成更好的勞動環境。

如粉絲頁「櫃姐der靠北」便有上萬名粉絲，最早由張姓櫃姐及台灣青年勞動95聯盟成立，許多百貨公司的櫃姐、櫃哥透過「靠北」傳達自己遭受的不平，引發同業討論，也有不少人直接將百貨罰單、薪資單傳上粉絲頁，希望能作法律諮詢，種種討論激發了集體行動的可能，終於在粉絲頁成立1年後，由虛擬化為實體，成立「台灣專櫃暨銷售人員產業工會」，近來更促成颱風假立法的討論。

在Facebook的隱私設定及使用者條款下，資方無從得知粉絲頁由誰經營，也無法控告粉絲頁，只能透過私訊警告。以收集全聯員工抱怨為主的「靠北X聯」粉絲頁小編便說，一開始也擔憂公司法務找上門，不過後來卻聽說公司默許粉絲頁存在，以了解各分店營運狀況，不過，公司在特定事件仍會以訊息「關切」粉絲頁，如籌備工會及全聯員工過勞死事件等，便收到高層主管來訊，希望粉絲頁不要做得太過火。

除了各種靠北專頁外，揭露低薪血汗工作的「揭露22k」粉絲頁也曾收過資方要求撤文的訊息。「揭露22k」小編丁駿杰是一名國小老師，雖然老師聽起來跟22k關係不大，但他說自己過去曾在製造業當作業員，親眼看見同事被機器輾斷雙手卻未得到公司賠償，嚇得他趕緊離職考大學，因此他對於勞動議題特別有感，看到不合理的徵才資訊變順手轉貼到粉絲頁上，曾有幾次引來媒體報導，逼得資方不得不更改徵才條件，並請求粉絲頁移除貼文。

丁駿杰說，除非貼文是明顯筆誤，否則只要證據充足他都不會輕易撤文，粉絲頁不時也會收到勞工傳訊諮詢勞資問題，也有勞工會提供低薪薪資單，希望粉絲頁代為揭發。通常只要證據明確，他會適度匿名後刊出，若爆料無法提供確切證據，則不會輕易採用。

除了靠北專頁外，網路問卷工具如Google Form、Typeform也提供了匿名保護的工具，加速調查薪資的方便性，如台灣工人先鋒協會過去也串連各大學學生會或異議社團，號召學生上網填學校周邊打工薪資，製成「大學周邊打工地圖」，並促成學校周邊專案勞檢，讓慣老闆現形。

這些工會的「盟友」多為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雖不見得有工運經驗或背景，但在生命過程中一再體會勞資間的不對等，逐漸有了勞工權益的意識，試圖用自己熟悉的工具改善勞動環境。問題是，網路輿論能起多少作用？資方真的會在意網路輿論嗎？

1111人力銀行人資長曹新南認為，網路輿論與「雇主品牌」有很大的關係，會影響一家公司的招募情況。在台灣，雇主品牌是近幾年才開始流行的概念，過去人們討論一家公司往往只注重公司產品好壞，但近幾年雇主形象也開始受到重視，像是勞動條件及工作環境等等，雇主品牌好的公司找人無往不利，雇主品牌差的公司要徵人就很困難。

曹新南分析，職場工作環境的討論對於勞動條件當然多少有幫助，不過通常必須形成某種社會氛圍，才有足夠的壓力促成企業主改變。好比近期發生的大立光事件，在大立光遭爆薪水偏低的同時，網路上流傳著一份台積電作業員的薪資單，其上呈現的薪資高於大立光不少，但大立光卻一直到了被網友砲轟時才宣布加薪，且加的10%是獎金而非底薪，再次受到網友撻伐。曹新南坦言，兩相比較之下，大立光的雇主品牌確實「有待加強」。

談起揭露職場資訊，曹新南說，1111人力銀行十幾年前其實也曾有過類似服務，當時叫做「1111BBS──不肖廠商黑名單」，供使用者上去匿名或具名揭露公司狀況，不過當時也收到許多企業的存證信函要求下架評論，公司在不勝其擾的情況下，最終決定關閉該討論區。

人力銀行成立不肖廠商討論區，不怕得罪客戶嗎？曹新南說，人力銀行當然盡量避免得罪客戶，但為了自保，也不希望客戶被網友定義為所謂的「血汗企業」，免得打壞名聲，搞得求職者都不願來找工作了，因此若發現有合作企業被評為血汗企業，人力銀行也會通知該企業，並進一步了解狀況，如果真的是有虐待員工的狀況則予以停權。

由於過去也曾有經營過職場揭露平台的經驗，曹新南表示相當能理解求職天眼通所遭受的困境，並指出類似的平台需要政府的資源協助較能存活；而他也認為，改善工作環境最大的關鍵，還是在於社會上每個人都有清楚勞動意識，當工作尊嚴成為普世價值時，才有可能真正改善環境，讓所有員工都免於壓榨。

這樣的說法，似乎也回到網路上的「靠北」如何落實到現實生活中。「櫃姐der靠北」成功將網路上的抱怨化為工會，但「靠北X聯」發起組工會時，卻因沒有在職員工敢出來扛，加上蒐集靠北文的系統採完全匿名制，無法得知發文者的真實身分，組工會行動終告失敗。

「萬人響應，一人到場」向來是網路行動最為人詬病之處。不過，阿孝協助的個案正是由PTT延伸至現實世界的勞資爭議，陳韋銘也說，期待未來能將工會的概念帶入「好工作評論網」，讓學生時期沒學到的勞動意識，在求職時一次補足。

這些「盟友」，或許正逐漸走出網路，試著在現實世界裡一起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