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問「田中央歐洲巡迴展」的策展人之一、實踐大學建築設計學系副教授王俊雄,到愛沙尼亞這麼「小」的國家辦展覽,值得嗎?他們才130萬人口⋯⋯王俊雄說:「愛沙尼亞可是進步神速的國家,建築產業的發展正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事實上,在該國首都塔林、這個與新竹市人口差不多的城市,有一間勇敢的博物館──「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有如此的野心:打開該國建築人之眼界,積極參與國際建築類博物館組織,更重要的,培養下一代對建築的興趣,最終目的要讓愛沙尼亞的建築界走向開放。
不實際航行這一趟,「田中央工作群」等來自台灣的「北國白紙」還真不知:愛沙尼亞首都塔林(Tallinn)與芬蘭赫爾辛基間,渡輪單程只要2小時,如果搭快艇只要1小時。
那龐然的渡輪提醒著兩國之間交通的頻繁(以及兩國之間的差異),共高8層樓的空間可坐人,非假日每天來回近10 個航次,假日更頻繁。輪船肚子裡還有多層停車場,汽車、裝滿貨物的卡車都能直接開進,無論是人還是貨都運量超大。
定居芬蘭多年的台灣朋友說,乘客中有到愛沙尼亞度假的芬蘭人,也有很多從愛沙尼亞到芬蘭打工的人⋯⋯。
不管是哪裡人,由於愛沙尼亞物價較便宜,很多人從塔林上船時皆拎著當地連鎖超市的購物袋,補充民生物資。兩國之間的大差異,還有「酒稅」。芬蘭的酒稅高達24%,愛沙尼亞的酒稅則只有芬蘭酒稅約五分之一,船上更是免稅。每當渡輪一駛入公海、免稅店大門一開,排隊買酒的隊伍就沒停過,直至渡輪離開公海、店鋪打烊。甚至,不少人是帶著小拖車、專程至愛沙尼亞買酒帶回芬蘭。雙程船票約60歐元(新台幣2,000元),隨意一箱酒就抵過。
多年前,在兩國之間的渡輪尚未如此頻繁、發達,甚至在愛沙尼亞還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USSR)一員、邊界管制嚴格之時,芬蘭有位建築人經常來回波羅的海、以個人之力運送的物資,則是繪製設計圖專用的筆和紙。他是如今已有世界級聲望的建築師、思想家尤哈尼.帕拉斯瑪(Juhani Pallasmaa),他不是在跑單幫,而是餽贈紙筆給當年物資匱乏的愛沙尼亞同行們。
帕拉斯瑪就這麼默默的做,直到愛沙尼亞的建築界友人同他說:「帕拉斯瑪先生,非常謝謝您,但是我們已經改用電腦畫圖了。」
這幾年,愛沙尼亞建築界確實「長大」了。
塔林新城區到處可見的高空工程吊車,是他們的建築師現在很忙的證據之一。但在大興土木之際,愛沙尼亞仍然努力地在調和自我認同與新創開放,這樣細緻的建築思考可從「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的成立與經營看出。
在該國脫離蘇聯的前大半年,位於塔林的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即已成立(1991年1月1日)。田中央工作群主持建築師黃聲遠認為,在那社會非常焦慮的時刻,愛沙尼亞仍願意撥出人力與空間來做這件事。顯然,在愛沙尼亞的革命準備期中,建築仍是不可漠視的自我認同元素之一。
這座專業博物館由該國文化部、前營建部聯合成立,「愛沙尼亞建築師公會」(The Estonian Association of Architects),與「文化基金」(National Endowment)也是支持者。雖然很有勇氣地成立此館,但他們一開始並沒有館舍,只有館長與2位研究員一起擠在塔林老城區一間老公寓裡。
無論如何,尚未獨立的愛沙尼亞人/建築人,已經認知蒐集建築檔案很重要,如果不做以後就是沒有。例如,博物館現任館長媞琳.歐雅里(Triin Ojari)說,他們國家最早一批、創作於1920至1930年代的建築文件、藏品,當年就沒有任何機構可以收藏它們。創館6年之後,建築博物館終於找到了家,遷至現址(前身是一座儲鹽倉庫),藏品終於可以集合保存了。
歐雅里說,這是一段很長的挑戰過程。他們國家剛獨立的前幾年,大家很窮但是精力旺盛。像是,「覺得成立博物館極為重要,可以協助建立愛沙尼亞的自我認同。可以說,那是一段很浪漫的時期。」
浪漫過後,得面對直接的實務挑戰。倉庫做為博物館聽起來很大很醒目,但是它所在的羅特曼區(Rotermann Quarter)位於塔林海岸區,當年非常空曠、荒涼,市民以前沒事不會來這一帶。如今,隨著經濟發達,塔林市區逐漸擴張至海邊、港區,以前多半是倉庫、工廠的羅特曼區建物也逐漸再生、更新,這兒變得熱鬧。到這一區與建築博物館活動,不再讓塔林人覺得很難抵達又無趣。
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不只得挑戰外在位置的條件,還得挑戰內在空間的限制。他們剛遷至現址時是與一間美術館共用場地,一樓是藝術展,二樓才歸建築展使用。過了大約10年美術館才遷走,無論如何,現有空間仍不敷越來越多的建築收藏安身。
此外,這兒至今仍沒有傳統美術館裡經過設計、容易吊掛作品燈光等一間一間的「小白房子」。歐雅里解釋,因為愛沙尼亞的古蹟與歷史建築不得隨意拆除、改建。建築博物館所在地「羅特曼區」的廠房類建築屬於工業遺產,也受到一定程度的保護。
在親自為田中央團隊導覽建城近800年的塔林古城區時,她指著地標似的一座座紅色尖塔說,因應現代生活的需求,有些住戶與設計師想為尖塔中的閣樓開窗,但是古蹟保護委員們至今尚未同意。不過,歐雅里也說,愛沙尼亞數百年來保護古蹟的基本原則之一是,如果因為實際所需得為老建築整修、增建,那麼加上去的部分就必須讓人一眼望去即知是新東西,不得與原始的建物混淆。
所以,建築博物館多出的隔間大約就是辦公室、儲藏室與3樓閣樓式的展場,其他就是兩大層完全通透的展間。
這項特點,著實挑戰策展人。田中央人也是第一次在單一的大展間中一眼見到展覽全貌。不過,這不一定是缺點。「田中央工作群」的主持建築師黃聲遠就說,當展覽在一些元素鮮明的場地展出時,策展人可能得做出一些在空間、態度上的選擇。那不只是搭配,有時候甚至會需要與場地本身對比。
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無邊界的空間,讓展覽沒有容易的空間主題去配合,布展者必須自己建構系統,「這反而讓展覽有了『自明性』。」
連黃聲遠自己都客觀起來,也可以從旁欣賞一下這展覽。「這個展覽已經像個生物,獨立長大、有自我的人生了。她自己會說話,已經不是配角了。」黃聲遠這麼形容,說真的頗像有些小說家、劇作家常說,「這個角色已經脫離我的掌控、活起來了,我只是幫他將寫出故事來。」
回到展覽內容本身,「田中央歐洲巡迴展」能到與台灣連結極少的塔林舉行、成為該館極少數來自亞洲的特展,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館長歐雅里是關鍵人物之一。
歐雅里說,該館現在一年大約有5檔展覽,3檔是愛沙尼亞當地的建築展,例如一些資深建築師的個展、一些公共空間的競圖展。歐洲其他國家的建築展次之,通常一年共有兩檔來自國外的展覽。他們的館舍看來巨大,但是其實連她只有13名員工,這還包括財務、售票員、警衛等人。「依照現有研究員的人力,我們實在沒辦法所有的展覽全部自製。」
一方面尋找特別的海外展覽,一方面也讓愛沙尼亞的建築現況在國際曝光,歐雅里不怕忙,經常參與國際建築界場合,並爭取擔任了全球最重要的建築類博物館組織──「ICAM」(International Confederation of Architecture Museums)的董事。
但是,該館國外展覽採邀請制,並非誰來皆可。像是,為了確認田中央「作品」的品質──而不只是「展品」的品質,歐雅里曾專程來台灣拜訪田中央的建築與人,了解他們的工作與生活方式。與田中央人一塊兒周遊在宜蘭山海之間、並實際入住其住宅作品──融入地景的「三星張宅」之後,她更肯定了,這的確是值得邀請到她的國家辦展的建築師事務所。
在今年1月12日「田中央歐洲巡迴展」的開幕式上,歐雅里說,田中央特展中呈現的建築與規畫,來自與愛沙尼亞完全不同的文化與環境,但是「當我們的城市想再生時,田中央的努力是非常好的對照。」
愛沙尼亞《moodnekodu》新聞網站的記者瑪莉安.基維拉(Marian Kivila) 在欣賞完田中央展覽之後則認為,非常異國的台灣對愛沙尼亞而言,實在很不同,但是總有些相似之處──便宜蓋成的商業建築、漫不經心的公共空間、城市自我毀滅式的成長、歷史空間的喪失⋯⋯田中央工作群則在治療城市這件事上達到令人驚奇的成果。
無論如何,愛沙尼亞建築師仍嘗試建立自我的身分認同。經濟近年突飛、塔林新市區往港邊擴張,建築博物館這一帶從前荒僻的海邊也漸有人氣。與博物館僅隔著一街之處,塔林將來最大的商業與購物中心正在大興土木。在這歷史建築不算少的城區,新舊融合是非常受歡迎的城市再生方式。
「教育年輕人是非常重要的,他們比較有可能改變一些事情。老實說,年長的人幾乎不會再改變了。」主修歷史的歐雅里說得坦白,她當然同意塔林幾百年來幾乎維持原狀的古城是魅力所在,也有人只願意留在傳統的歐洲老式生活中。但是,關於人的生活方式、空間設計,社會是否也能接受好的新點子非常重要,人要往前走。
也因此,這座建築博物館有一項他們非常重視的事──教育。在展覽開放時間之外,該館辦了一所兒童/青少年建築學校(這等於是延長上班時間),讓學齡後、18歲之前的孩子能在放學後、周末時來博物館上上課,接觸建築。義工老師都是專業的建築師,「愛沙尼亞建築師公會」(The Estonian Association of Architects)現任會長卡特琳.庫夫(Katrin Koov)就是其中一位。這群老師把握機會向小朋友們解釋如何興建房屋、空間的適當比例是什麼,但是又該如何對建築保有一些奇想。
在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最新的常設展──「變動中的空間:愛沙尼亞百年建築展」(Space in Motion: A Century of Estonian Architecture)之中,除了有「文化」、「社會」、「城市」、「住居」、「休閒」等建築主題,還有一區名為「奇想」(Fantasy),就是要特別留給那些沒蓋成的、或是實驗發想式的建築。
「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與好搭檔「愛沙尼亞建築師公會」選擇的方向,依然是朝向更開放。他們認為,國家小,更無法閉門,否則不是走回從前的「鐵幕」裡?公會主張建築界應該要有更多國際競圖,不顧自己的生意是否因此減少。建築博物館少辦一些本國的展覽,精選海外特別的建築展(如田中央)來愛沙尼亞,讓大家看看世上可以存在一些自由。
歐雅里提醒,包括他們國家獨立後的第一任總理,愛沙尼亞人都敢讓當年只有31歲的馬特.拉爾(Matt Laar)來擔任。而在建築上,愛沙尼亞則是到處可見不少年輕建築師大膽、實驗的設計。她承認,這些建築不是每一棟品質都很完美,「但是你可以讀出建築之後的野心。」
「愛沙尼亞建築博物館」,不妨也從同一角度來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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