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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罪行海洋:穿越地表最遼闊的犯罪地域,揭開海上千萬奴工的悲慘生活,普立茲獎記者橫渡五大洋、二十片海域的第一手紀實》第11章部分摘錄,經麥田出版授權刊登,標題與內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陸地上的每個角落都由某個政府宣稱主權,但是占地球三分之二面積的大海呢?
《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記者、普立茲獎得主伊恩.爾比納( Ian Urbina)在40個月間,坐了85趟飛機、踏上五大洲40個城市,橫渡五大洋與20片海域,在海上航行超過1萬2,000浬調查與揭祕「 法外之海」,那些公海上的違法行為超出我們的想像。
本書載滿海上奴工、走私客、人口販運者、海盜、盜捕者、偷渡客、僱佣兵與汙染者的故事,第11章以「加勒比海公主號」排放航程中產生的廢水、廢油案件,揭開奢華遊輪旅遊的另一面。
你不會想到自己可能殺了一片海洋,不是嗎?但是我們有一天會這麼做。這就是我們有多麼不以為意。伊恩.藍欽(Ian Rankin),《血獵》(Blood Hunt)
幾個世紀以來,人類將海洋視作無窮的隱喻。這個假設曾是──坦白說,至今對於許多人來說仍是──海洋的龐大伴隨著吸收與代謝一切的無窮能力。遼闊讓海洋擁有神性的潛力。更嚴格地說,遼闊也讓人類在這麼多年來得以將幾乎任何東西傾倒入海洋之中,石油、汙水、屍體、化學廢料、垃圾、軍事武器,甚至是海上建物如鑽石油平臺都可以消失在海裡,彷彿被一個黑洞吞沒,再也不見天日。
我針對海洋的探索始於調查人類的開發活動,以及在海上工作與生活如何毀掉這些人。時日一久,我意識到我所對話的這些受虐漁工和他們所工作的非法漁船都只是一個龐大生態系的一小部分。欲觀看人們對於海洋的開發,需要觀看海洋本身──不只視海洋為被動的背景、惡劣行徑的畫布,而是視之為一個活物,一隻被人們在表面上滑過的生物,就像是海蝨貼附在鯨魚身上。對我來說,研究海蝨並不足夠,我也需要了解整條鯨魚,以及寄生在牠身上的乘客是如何讓牠生病了。
一名剛受僱在美國遊輪「加勒比公主號」(Caribbean Princess)上工作的輪機員克里斯.基埃斯(Chris Keays)也試圖了解海上的事務運作邏輯。然而,在2013年8月23日,他立刻就知道了船上的引擎室出了一些問題。這名28歲的蘇格蘭人是一名低階輪機員,在應徵工作時甫從海事學校畢業的他,相信登上這艘世上數一數二之大、長達952呎的輪船是他的夢想工作。這艘著名輪船就像是一個水上村落,有一座迷你高爾夫球場、一座賭場、一間室外電影院,以及19層甲板,總共可容納超過3千名乘客,以及大約1千名船員。
這是基埃斯第二次登艦。當船行至距離目的地英國南安普敦(Southampton)約23浬處時,他去了一趟引擎室。那是一座巨大的三層樓迷宮,裡頭布滿巨大閃亮的金屬管道,管徑之寬足以讓一個小孩爬進去。引擎室的位置在船身內部,有將近50人與幾十部機器和螢幕。跑進這個通常不是他工作所在的區域就像是場冒險,但基埃斯看到了某個很快地讓他對於新工作興奮感盡失的東西:在業界被稱作神奇管線的非法儀器。
當他在格拉斯哥(Glasgow)就讀海事學校時,基埃斯就知道他眼前的東西是什麼。這條管線從一部碳濾幫浦的噴嘴延伸到一座水塔。它的神奇之處在哪?讓船隻使用過的廢油與其他骯髒液體消失。合法的做法應該是將具有高度毒性的廢水儲存起來,到港後再卸下,但是這個管線會祕密地將廢水排進海裡,為船東家嘉年華遊輪集團(Carnival Corporation)省下幾百萬美元的廢水處理費,以及在港口耽誤的時間。
「這真是該死的荒謬,」基埃斯看到那條管線之後跟一名同事說道。稍後他趁著無人在場時又溜回該處,用手機拍下了影片與照片,以及引擎室的電腦螢幕上所顯示的卸載量如何被操縱。對於一名未受過訓練的人來說,這些照片──我日後在法庭文件上看到──看起來很平凡:蛇型的管線、標度盤以及上頭點描出圖像的儲料桶,但基埃斯更了解箇中堂奧。
遊輪產業是現代社會最奇怪的娛樂之一,一個充滿矛盾的海上漂流物。它宣傳著自由與探索,但是真實的體驗卻是被設計成可預期的、編排好的且熟悉的──像是一間具備遊樂場的拉斯維加斯飯店。它為遼闊的戶外活動打出廣告,但是大多時候是讓人們沉浸在冰淇淋聖代吧、滑水道與卡丁車道(是的,卡丁車道)。這些船隻的體積愈做愈大,如今變成了海上城市的規模──最多可載運5,000名乘客──而且就像所有的城市一般,有些部分是人們寧可不知道或是不想看到的。在水線下方所發生的事,就好像在甲板下面所發生的事一樣,是人們看不到的,也就是人們不在意的。
乘客們或許幻想過在停靠港與海龜嬉戲,但是對於他們所搭乘的船隻排放了什麼物質到與海龜的同一片海域裡,許多人則漠視以待。遊輪產業代表了某種海洋的仕紳化;只要有足夠的錢、鋼鐵與鋁,以及吃到飽的自助吧,任何人都可以享受海洋所提供的最棒的一切,而不必承受令人厭惡的部分。這些船隻原本應該像露營者一樣,帶著垃圾離開、不留下任何廢棄物。然而,卻經常在沒人看到時,把廢棄物偷偷排放到海水裡。
儘管這些遊輪給人的形象是安全、無噪音、適合家庭度假的,它們經常也是大型汙染者。就如基埃斯所發現的,即使是那些最富盛名的船也會非法汙染海水。遊輪與多數的大型船舶相同,會燃燒大量市面上最骯髒的燃料。所謂的船用重油(bunker),是一種在室溫下更接近固態的黏稠焦油,必須透過高溫使之化成液態。在使用之前,這種燃油要經過過濾與高速旋轉以移除水分、碎屑與化學雜質,這個過程會產生所謂的引擎汙泥。這種特別具有毒性的廢棄物處理成本很高。
遊輪也會產生幾百萬加侖的含油廢水,裡頭包括了潤滑劑流失物,以及從船上許多柴油發電機、空氣壓縮機、主要推進器和其他機器運轉過程中流出來並滴入艙底水槽的漏油。還有其他液態廢棄物也會累積。「黑水」指的是每天使用廁所累積的廢水。「灰水」來自為船上幾千名乘客清洗碗盤與衣物,或是沖刷廚房與餐廳的食物殘渣與油漬而成的廢水。在這些液體之中,有些經過初階處理後即可排放至海水裡,但是船上的輪機員要負責確保那些最骯髒的液體沒有流出。儘管如此,有時候輪機員與他們的公司還是會透過神奇管線讓這些液體消失。
「加勒比公主號」抵達南安普敦港之後,基埃斯將這些罪行通報給英國當局,提供他拍攝的照片與影片,並且立刻從嘉年華公司辭職,以防其他較資深的輪機員若發現他曾經偷拍這些畫面,可能會危及他的性命。由於嘉年華是一家美國公司,英國當局遂聯繫了美國海岸防衛隊,隨後展開調查。
在後來的法庭文件中,嘉年華公司聲稱「加勒比公主號」只是個案。然而,從該公司其他船隻的用油日誌看來(這也在法庭紀錄中被披露),傾倒廢油是一項普遍的做法,其他嘉年華所屬船隻的輪機長有時還會在監控設備上動手腳,抽取相同分量的海水以取代他們傾倒的液體。
在「加勒比公主號」上,該公司安裝了3部機器來監控與收集廢油,遠超過法規所要求的數量。嘉年華經常以那些額外的機器做為它對於環境管理的承諾。與此同時,船上的輪機員卻設計了繞過這3部監控器的系統。在揭發這些詭計之後,聯邦檢察官寫道,嘉年華這家在2016年營收約27億美元的公司,對於自己所犯之罪行「具備高度意識」。2016年,聯邦法官對該公司處以4千萬美元的罰金,為史上同類型犯罪懲罰最高的一次。
基埃斯的身形纖細、皮膚白晰,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與深刻的魚尾紋,在該起案件訴訟之時,他早已經離開那裡。他不再對於為嘉年華公司工作抱持幻想;在海上粗暴的稱兄道弟的環境裡,他是一名背叛者。基埃斯曾經擔憂未婚妻的安全,當時她也在船上工作,所以當他在南安普敦通報警方時便要求她一起下船。「這聽起來或許過度戲劇化了,」他說,「但是如果你對一些船上的文化有些了解,你就會明白這並不誇張。」
若是100年前,「加勒比公主號」上發生的事件不會是個問題,而為此罰款或許還會令人笑掉大牙。在海洋史上的多數時間裡,船隻傾倒廢油與其他廢棄物至海裡的做法是完全合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俄羅斯、英國與美國將約莫一百萬噸未爆彈藥和芥子氣彈往海裡傾倒,而這些物質從此就是世界各地漁船的陰影。1965年,維吉尼亞州附近的一艘拖網漁船載回一枚炸彈,炸彈在船上引爆,造成八名船員喪命。1997年,一枚芥子氣彈在漁網中爆炸,導致四名漁夫被送入波蘭的醫院。2016年,在德拉威爾(Delaware)外海又有一枚芥子氣彈被打撈起來,使得一名挖蛤的漁夫不幸遭到二級灼傷。
20世紀期間,科學界流行一種說法是「稀釋是汙染的解方」。因此,愈具毒性的廢棄物愈可能被傾倒至海裡。包括美國、英國與蘇聯在內的十幾個國家,皆將核廢料與有害的反應爐──好幾部仍然含有放射性燃料──棄置於大西洋、北大西洋與太平洋裡。這種做法直到1993年才遭到禁止,而剩餘的業務則轉由地下經營的全球廢棄物貿易商來處理,他們活躍於地中海、東南亞海域與非洲外海等地。這些團體中最惡名昭彰的是「光榮會」(Ndrangheta),來自義大利卡拉布里亞大區(Calabria)的一個犯罪組織。根據檢察官與記者的調查結果,他們曾經將數百桶放射性廢料倒進地中海與索馬利亞外海。
然而,在所有被倒進海裡的物質當中,最糟糕的汙染物其實是透過空氣或是直接從陸地排放的。街道上與掩埋場的垃圾一旦被吹到內陸的水道裡,最終就會流向大海。這些垃圾大多是塑膠製成的──尤其是塑膠袋、水瓶以及沫浴乳與洗面乳所含的塑膠微粒──不容易被生物分解。全球洋流系統會捕捉、攜帶與累積這些漂浮垃圾,有些形成了如德州一般大的巨型漩渦,在東亞與北美外海旋轉著。人們對於這個問題的意識愈來愈強烈,因此促使一些公司行號開始放棄塑膠、城市開始禁止商店使用塑膠袋,以及諸如「#拒用吸管」(#StopSucking)這類運動要求餐廳停止主動提供吸管。當然了,這些行動只是滄海一粟。
空氣汙染是一種較不明顯,但卻更具破壞性的海洋傾倒形式。在過去兩個世紀以來,人類活動已經導致海洋表層300呎的水銀濃度翻了3倍,尤其是源自煤炭的燃燒。同樣地,自從1958以來,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已經上升了大約25%。大量多餘的二氧化碳溶入水中形成碳酸,導致全球海洋過度酸化。儘管海洋如此遼闊,這些汙染物仍然影響著海洋生物與生態系統,許多生物的外殼遭到溶解,某些魚種體內的汞含量也達到有害程度。
話雖如此,海洋傾倒真正的罪惡在於它很少被視為犯罪行為。漏油這類意外事故反而會激起更強烈的怒火。舉例來說,儘管漏油事故激起人們的大量關注,事實上有更多的油是被故意傾至海裡。根據德拉瓦大學(University of Delaware)的研究顯示,每年估計有超過8千萬加侖的含油艙底汙水與引擎汙泥被船舶非法傾倒,通常是利用諸如基埃斯所發現的那種神奇管線。在3年之間,這種行為累積的量就超過了BP公眾有限公司(BP plc)和「埃克森瓦爾德茲號」(Exxon Valdez)漏油事件的總和。
許多政府允許大型產業向海裡大規模傾倒廢棄物。舉例來說,在印尼靠近峇里島的西努沙登加拉省(West Nusa Tenggara)西南方海域,有一根直徑4呎的管線從Batu Hijau的銅礦與金礦區通往印度洋。該管線一天可排放16萬噸的有毒汙泥至海中,其中包含重金屬與粉塵狀的切割殘屑,稱作尾料。包括巴布亞紐幾內亞與挪威在內的8個國家至少16個礦區,也都透過海洋傾倒來處理他們的礦廢料。
從船上傾倒廢棄物,多是被業界接受的標準作業流程。舉例來說,為了避免在海上傾覆,遊輪、貨輪與大型油輪自古以來都會使用壓艙物。今日,船隻會在駛出港口時將幾百萬加侖的海水吸至船艙裡以做為壓艙物;然後在他們接近下一個港口時,再把海水用幫浦打出去,進入世界各地的海域裡。然而,科學家已經知道這種做法對於當地的海洋棲地有破壞性的影響。這些水可能會載著具有侵略性的物種如斑馬貽貝(zebra mussel),從歐洲來到美國的大湖區,堵塞住引水口、導致每年超過50億美元的年損失,還造成休倫湖(Lake Huron)的鮭魚數量銳減,繼而導致一輪肉毒桿菌大爆發,數千隻鳥類因此死亡。
船舶也會傾倒過多的人造廢水。若是量少,廢水確實是可以被稀釋的,但是一些現代的大型遊輪載運了幾千名乘客,它們所傾倒的未經處理廢水要比一個小鎮的廢水處理廠所能處理的量還大。除了船舶富含氮的汙泥,城市下水道向大海排放的有毒物質要來得更多,來自農場的動物排泄物與化學肥料的施用也不容小覷。這一切加總起來,肥沃的廢水導致紅潮與其他有害藻類增生,有時規模可大過一個加州,它們把水中的氧氣搶走、殺死海洋生物,也使得食用海鮮的消費者生病。
當我和負責「加勒比公主號」神奇管線案的聯邦檢查官理查.烏德爾(Richard Udell)見面時,他很快地指出,向海洋傾倒石油很顯然是違法的,不若鐵質施肥或將探鑽架改造成暗礁的計畫。
這種合法性的劃定是讓使用神奇管線的汙染者得以被捕的關鍵。管理當局很難親自發現傾倒行為,因為它們通常都發生在外海,或許是在夜幕的掩護下,並披上祕密與恐嚇的面紗。在這些案例中,通常能逮到公司的證據不是罪行本身,而是它們試圖掩飾的行為,烏德爾解釋。有時,告密者會像基埃斯那樣提供照片或是影片,但是通常透過遭竄改的石油紀錄日誌也能找到關鍵證據。《防止船舶汙染國際公約》要求船隻製作這些日誌,而竄改日誌通常會招致巨額罰金,甚至入獄。烏德爾說,這些日誌內容經常被大幅偽造,以至於某艘挪威籍遊輪上的輪機員開始稱之為「Eventyrbok」,即挪威文的「故事書」。
守法的船隻有多種選項可以正確地處理它們所產生的幾百萬加侖油水。它們可以透過分離器把油從水中抽出來,焚燒殘餘物;或者,如果港口旁設有廢棄物儲藏站,它們可以支付一筆處理費,把廢水棄於該處。對於較大型的遊輪而言,在陸地上恰當處置廢棄物的成本可達每年15萬美元。有些公司會針對能夠將費用控制在預算內的輪機員提供個人獎金──創造出一個以神奇管線規避法規,以及竄改船舶日誌好加以掩飾的誘因。
類似於法庭會計師,美國海岸防衛隊或海事保險業者會僱用專人調查神奇管線,徹底搜查這些紀錄以尋找奇怪的不一致處,以及不可能的一致處。若是石油紀錄顯示出在某一經緯度曾經排放廢油,但是船長日誌在同一時間卻顯示這艘船距離該處有兩百浬遠,那麼調查人員就會開始提出尖銳的問題。調查人員還會尋找所謂的「揮揮鉛筆」(pencil whipping)或是「槍炮甲板」(gun decking)的跡象,即是形容偷懶的簿記,其中含有可洩露實情的重覆紀錄。像是在每週同一時間進行傾倒。有些人猜測「槍炮甲板」一詞源自在船舷畫上假炮台的做法,藉此震懾任何可能看到這個畫面的對手。
調查人員也會檢查船隻本身。他們會尋找那些應該看起來已耗損,但是最近卻剛被油漆過的管線。他們會檢查管線內部不該存在的殘餘石油。在船身外頭,他們會查看舷外排水閥附近殘留的「彗星條紋」。他們也會檢查管線與機械凸緣的刮痕與剝落油漆,那可能表示在檢查前不久,有一條繞道的管線被拆除。唯有當船隻停在港口內或是在一國海域內時,調查人員才往往得以採取這些手段,但是在公海上,他們就不得在未經船長的許可下登船,即使他們確實發現了不當行為的證據,一旦那是發生在任何國家的邊界之外,就沒有可靠的途徑可以起訴違法者。有時候,調查人員只是運氣好,一名在紐約為海岸防衛隊調查服務處(Coast Guard Investigative Service)工作的特別探員史蒂夫.弗里斯(Steve Frith)補充說,他也曾參與「加勒比公主號」的案件偵辦。「你登艦,然後就有一個傢伙對著你微笑,」他說道,「接著他會向你點點頭,示意證據。」
當海岸防衛隊的官員發現足夠證據逮捕一艘船時,他們會立刻拘留船員並將他們分開。當船員比較沒有時間串通好故事時,要激他們說出真相就容易得多。調查人員會測試船員,看他們是否知道如何操作油水分離器;也會利用輪機員討厭數據異常的事實。當輪機員假裝不知道神奇管線的存在時,弗里斯說他會裝傻,然後試圖溫和地戳破他們的說詞。「這裡有些東西就是不太合理,」弗里斯說道,重演他在發現航海日誌上出現異常現象時會一遍又一遍跟輪機員說的話。「要不就是你粗心犯錯,要不就是我不了解這裡的狀況。請幫我搞清楚。」
近幾十年來,美國政府已經起訴了十多起的神奇管線案。總的來說,這些案件已累計超過2億美元以上的罰款,以及對船員和管理者處以共17年的刑期。這些案件的成功之因有部分源自美國法律提供的「獎金」條款,亦即允許法院在任何舉報事件中,若成功起訴即分享一半以上的罰金予舉報人。
喬治.查洛斯(George M. Chalos)是一名經常為船運公司辯護神奇管線案的海事律師,他聲稱這種賞金制度事實際上會創造出更多汙染,因為它讓心懷不滿的船員有誘因「做出違法行為、汙染海洋,並且把責任歸咎於他人,以期獲得不符合比例的巨額獎賞」。他補充說,大部分的船公司都對於保護海洋環境懷抱強烈承諾。由於缺乏岸邊的處理設備讓船隻得以合法且有效率地清理廢棄物,船公司所負擔的成本與延誤情形愈來愈惡化,他解釋道。
查洛斯對於獎賞創造汙染的說法似乎有些牽強。我看到的是,一名受到同僚支配的船員不太可能會冒著如此風險犯案。更重要的是,他的評論並沒能協助我了解「加勒比公主號」上的違法行為。在英國的港口,處理廢棄物不是一個問題,也很難質疑基埃斯吹哨的動機。他是在英國舉報罪行,沒有等待該船於一個月後停靠美國才舉報;前者並沒有提供獎賞,後者才可保證他的報酬。當我詢問基埃斯,他可曾考慮過等到他進入美國管轄範圍內再舉報,他笑著回說,絕對不可能。「你不會在被搶劫過一個月之後才報警,」他說道。
遊輪產業是高獲利的生意。全球有超過450艘大型輪船,國際遊輪產業每年大約可以創造1,170億美元的收益。超過100萬人在這個產業裡工作,每年要接待將近2500萬名顧客。任何企業有這樣的規模,違法行為就是無可避免的。傾倒廢油絕不是發生在這些船隻上的唯一一項犯罪活動。
舉例來說,性侵遊輪上的乘客與船員也始終是特別難以調查與起訴的行為。遊輪通常是登記在其他國家,而事件發生在國際公海上,所謂的加害者又可能是外國人。當國會針對這個問題舉行聽證會時,立法者發現,在這些船上被舉報的性侵事件中,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受害者是未成年人。2012年,嘉年華公司旗下的另一艘遊輪「歌詩達協和號」(Costa Concordia)在於義大利外海翻覆時,調查人員在船上發現了賣淫與黑手黨藏匿毒品的舉報。
對於成千上萬名在遊輪上工作的人來說,船上是一個極端的世界。這些海上度假村是設計來提供奢華、休閒感,並且讓乘客開心的。然而,在同一艘船上的船員──有些船員人數可達1,500人──通常生活在一個平行、有時候甚至是冷酷的世界裡,他們透過一套不為人知的隱藏階梯與層板設計而被分離於乘客的世界之外。雖然我的報導大多把我帶到疏於維護的破舊船隻上,但是調查遊輪產業提醒了我──不論在海上或其他地方──即使是最華麗與昂貴的外觀背後也可能發現罪行的存在。
我訪問了一名曾經在大型遊輪上工作過的消防隊員。他敘述了被僱為船上餐廳服務生的東歐女性的情況,她經常被期待要身兼乘客與員工的性交易對象。如果這些女性想要換班,或是跳槽到小費比較優渥的餐廳去,她們就必須與某些經理或高階船員從事性行為,他說道。這些船上對於員工的服儀有嚴格規範,而內部的洗衣服務就像是一部敲詐機器,他如此解釋。如果你不支付積欠某人的錢,你的部分制服就會遺失,或是洗完之後發現上頭有神祕的汙漬,導致你被扣留在岸上或是遭到懲戒。當然了,這種黑市服務與報酬是監獄裡的標準收費,而這不太是我會預期在奢華的海上航程中發生的事情。
曾經有一次,幾名印尼籍的廚房員工在船舶靠港時,因為未獲准上岸,便詢問該名消防隊員可否幫他們換錢,把小額、起皺的鈔票換成較為平整且較大面額的鈔票,好讓他們可以在銀行換到較佳的匯率回家。消防隊員幫了這個忙,因為對他來說不必付出什麼代價。稍後的某一晚,船上的匯兌員來敲他的門,他是一名強壯嚴肅的俄羅斯人。「你是否給他們新鈔?」他以破碎的英語詢問。消防隊員回答是的。「不,你不能給,」俄羅斯人回應道。消防隊員便了解了他的意思。
遊輪上的輪機室通常是在整艘船最偏僻的角落。基於安全理由,這是一個除了輪機員以外無人能進入的「禁區」。輪機室裡的噪音嘈雜且不受歡迎,幾乎總是由某種類型的男性在裡頭工作。這些輪機員的年紀比較大(這種工作比起其他許多職位需要更久的訓練),他們多與船隻維持較長久的關係(引擎系統需要花一段時間熟悉,而且輪機室的人員流動可能會導致風險,因為發動機對於一艘船來說很關鍵)。他們的工作是骯髒的(每樣東西都布滿了油,內部空間又熱又濕)且無社交性的(引擎噪音太大,以致耳朵保護是必要之舉)。
在輪機室的人員階層中,高階船員通常是同一個國籍。以「加勒比公主號」為例,他們都是義大利人。低階員工如擦拭工、鍋爐工與裝配工往往是另一國籍;在公主號上,他們都是菲律賓人。相較於甲板水手或廚師,或甚至是艦橋上的資深船員,這些輪機員會說他們彼此之間互通的語言,因為這份工作與機械都是很技術性的。輪機室的文化讓他們建立起緊密關係,也使得調查人員更難突破。
以「加勒比公主號」的案例而言,舉報傾倒廢油一事的基埃斯相對之下就是個外人。身為一名幾無經驗的蘇格蘭小伙子,他之於輪機室裡的其他同事來說,國籍既不同,資歷又較淺。職等為三等輪機助理員的他,在這次航行之前,只有一次在「加勒比公主號」上工作過幾個月。
當美國海岸防衛隊的調查人員開始審問「加勒比公主號」上的船員時,已經是案發之後好幾個月的事。根據船員們日後向檢察官重述事件的經過,在調查人員抵達之前,輪機長與一等大管輪已經命令船員把神奇管線拆除。為免被輪機室辦公室裡的麥克風錄音,其他資深輪機員也已經一個接一個把在輪機室裡工作的員工帶到大廳去,吩咐他們如果被問到有關神奇管線的事,一律說謊。
在「加勒比公主號」上,輪機長有兩個綽號。第一個綽號是他的同事取的:braccino corto,或是「短手臂」(short arm),這是義大利人對於吝嗇不願掏錢之人的形容詞。第二個綽號是輪機長給自己取的。每當有新人來到船上時,他會警告他們,大家稱他為「惡魔」(El Diablo),因為他的脾氣暴躁,要求又嚴格。
惡魔知道在神奇管線案中的關鍵是什麼。某一刻,他召集手下到輪機室辦公室。當他說到「加勒比公主號」上正在進行的調查時,偷偷地舉起一個牌子,警告他們有隱藏式麥克風的存在,並要他們小心說話,船員日後如是告訴檢察官。那塊牌子寫著「LA正在聽」(LA is listening),LA意指美國洛杉磯市,即該公司總部所在地。
惡魔要他的船員們噤聲的努力並沒有奏效。檢察官贏了這場官司。在2016年,案件最終審判階段,烏德爾寫訊息給法官,做出一項特別請求。烏德爾說,基埃斯做了正確的事,他為了正當的理由而冒了極大風險,且不求金錢回報。或許更改規則在這起案件中是恰當的,讓基埃斯獲得一筆獎賞,即便當初他不是直接向美國當局舉報這項罪行?烏德爾問道。法官同意了,因此基埃斯從嘉年華公司支付的罰款中分得大約100萬美元。在那之後,基埃斯繼續在海運業工作,但是是在西班牙的一家造船廠。「再回到海上似乎不是明智之舉,」他告訴我。
這種懲罰能否阻止遊輪在未來繼續違法傾倒呢?很可能終歸仍取決於遊輪經營者與船員們的意識。否則的話,傾倒行為所獲得的報酬很可能還是值得他們冒險。把所有廢棄物都倒進海裡既可以省錢,還可以賺錢。一般來說,這項罪行在輪機室之外是看不到的。而且有什麼受害者呢?他們是誰?很難分辨。不若人力仲介偷渡的移工,或是在海上被殺害的漁夫,摻進海流中的廢棄物最終會影響到我們每個人。到了某一刻,海水的稀釋能力到達極限,傾倒就不再是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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