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現場
吃肉的人有資格聲稱自己愛動物甚或做動保嗎?這樣不是很偽善?只選擇性地愛某些動物不對嗎?
我們怎麼確定「動物福利」不是出於一種擬人化的想像投射?會不會我們為動物設想的根本不是動物需要的?
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黃宗慧的通識課「文學、動物與社會」,以外國文學經典為文本,除了引導、解讀故事中的脈絡發展,更藉著故事中登場的人與動物,試圖討論更多議題,搭配社會學、哲學等人文科學理論的說明,與學生一同在討論、思辨之中,尋找出眾多疑惑的可能解答。透過跨領域的結合,將原本被歸為科學研究範疇的動物,改以人文角度去探討。
《以動物為鏡:12堂人與動物關係的生命思辨課》一書,就是脫胎自「文學、動物與社會」這門台大通識課。每一篇文本搭配著欲討論的主要議題,與讀者一同抽絲剝繭,看出隱藏在文本中,關於人類與動物共處在社會中的各種現狀、誤解或爭議。透過閱讀,我們或許可以因此找出一些解答的方向。篇末搭配的短文,則是黃宗慧自身從事動保的心情分享,也期許可開啟生命倫理的不同思考。
本文為黃宗慧《以動物為鏡:12堂人與動物關係的生命思辨課》書摘,經啟動文化出版社授權刊登,文中小標為《報導者》編輯所加。
凡是有心關注動物倫理議題的人,一定對於「動物保護者是否理應吃素」這樣的提問不陌生,特別當動物保護的行動往往又是以人類身邊的動物(即本書〈導論〉所論及的貓狗等「人性化的動物」)為起點時,更免不了招致如下的質疑:「為什麼只關心貓狗?牛羊雞鴨豬就不可憐?只關心某些物種,難道不是選擇性的仁慈?一面吃肉一面說愛動物,難道不是偽善?」而如果投入動保的人本身其實也關心經濟動物福利、甚至支持全素,質問也只是換成「難道植物的生命就不是生命?」而已。
事實上,這些疑問不只出自於對動保不以為然者,想為動物保護做點什麼的人也可能如此自我質疑:「如果關心的物種有順序之別、如果不能一視同仁地善待所有的生命,是否就犯了雙重標準、邏輯不一致的毛病?」
若是如此,面對這個看似關於邏輯的問題,或許我們需要的解方未必是更多的哲學論辯,而是一種能更誠實地面對自我的態度。例如非裔美籍女作家沃克(Alice Walker),就透過〈峇里島的雞為什麼要過馬路?〉(Why Did the Balinese Chicken Cross the Road?)一文,面對了自己做為一個真心在乎動物的非素食者,曾經感受到的徬徨、迷惘與了悟。
〈峇里島的雞為什麼要過馬路?〉是一篇看似平淡無奇的散文,描寫了沃克在峇里島時看見一隻母雞所引發的種種隨想。一面帶著三隻小雞找食物、一面領著牠們過馬路的這隻母雞,竟讓沃克不禁與牠產生了認同的情感,她不但揣想著牠的「身世」,也細細觀察牠的身形姿態。沃克度假結束後,擔任編輯的友人瓊安向她邀稿,希望她談談峇里島之行,她卻不知該如何告訴對方,她想寫的不是峇里島的風光、習俗或食物,而是她與母雞的認同。沃克認為她的編輯應該無法理解這種看似奇特的選擇,何況,「瓊安應該有吃雞肉吧?我猜。」
如果只看到這裡,或許讀者會猜測沃克要強調自己做為素食者或愛護動物者不被理解的孤單。然而沃克讓人驚訝之處在於,她緊接著說的是,「我也吃雞肉。」前一刻還心心念念想刻畫母雞的驕傲、個性、意志,結果她自己卻吃雞肉?那麼沃克該如何解決這種衝突呢?答案是,她沒有辦法解決。
她只是誠實地述說著自己如何嘗試更理解動物權運動、思考著自己能否完全禁絕肉食,並逐漸以海鮮與蔬食為主食;但她也不得不承認,總是有某些時刻,一隻雞腿或是一片火腿,不知怎地就進了她的嘴裡。在峇里島,她甚至還吃了雞肉沙爹。沃克坦言她覺得自己恐怕永遠當不了純粹的素食者,而她所陳述的困境,對許多曾嘗試奉行素食主義卻失敗的人來說,應該也相當熟悉:有些肉食和童年、家鄉的味道是連結的,讓人難以戒除,而招待朋友用餐時若堅持以蔬食招待,則可能引來對方的不快。還有,當肉食與在地文化甚至傳統產生連結時,如何權衡「動保vs. 傳統飲食文化」這種問題?又如何選擇吃素但不影響人際關係?這些動保實踐上必然碰觸到的矛盾問題,沃克都在文中一一道來,卻沒有給出解答。
然而這看似沒有太多建設性的「告解」卻出現了轉折,沃克又再次令人驚訝地導向了自我肯定的結論──既然自己的飲食有90%都是非肉品、非奶製品,這已經和原本被教導「吃肉乃天經地義」的自己完全不同了。沃克所傳遞的訊息是,面對吃肉這件事,「態度」的差異是有意義的──即使無法吃素,至少不應該理所當然地吃、不在乎肉品生產的過程殘酷與否;而少肉的飲食方式對推動友善動物而言也還是有意義的:「也許,如果牠們知道或在意的話(而我就是知道牠們是知道的、是在意的),我的雞和魚姊妹們──我在這星球上的同路人們──也會對我這樣的努力給予肯定。」沃克這樣告訴自己。
是嗎?無論如何都還是被人吃掉的這些「雞和魚姊妹們」真的會肯定沃克這種「能做多少算多少」的努力嗎?「我懷疑。」前一段剛下定決心肯定自己,下一段又見沃克如此幽幽地說,無比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掙扎。
不過儘管沃克到最後仍不確定她的掙扎是否會有個盡頭,她還是選擇這樣思考:「我永遠無法不知道我所看見的雞是我的姊妹(視牠為姊妹和一般用語中『妳們這群小雞(小妞)』的意義是全然不同的),而牠對牠孩子的愛絕對與我對我孩子的並無二致。」雖然沃克終究無法用「知道」那麼篤定的口氣,說自己確信雞是自己的姊妹,而只是用雙重否定「無法不知道」,來表示她想要如此相信,但是她至少「看見」了一般人看不見的雞──看見了雞在成為人的食物之前,作為一個生命的樣貌。
沃克在文章最後說,「其實問題並不在於獅子和綿羊能否有和諧共處的那一天,而是人類到底願不願意和任何的生物,或是說存有(being),和諧共處。」或許有太多的時候,我們害怕被批評對動物不夠友善、被指控對動物進行太多剝削,於是急於防備、急於拿出「獅子還不是會吃綿羊?」這樣的理由來替自己辯駁,以便合理化人類對動物的各種利用。
但沃克並不然,她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掙扎及「邏輯不一致」。她的反思或許能說服一些人,也或許不能;甚至沃克恐怕也無法迴避自己在生活中不時要遭受的自我質疑,但是願意誠實面對自己的詰問並且去省視這些問題,就是倫理的開始。畢竟任何倫理的決定都是艱難的,而每一個自我質疑的瞬間,都可能攸關倫理的思考。
如果倫理只是照表操課的「反應」,人豈不也只是按預設的程式來運作的機器、是精密估算百分百一致性是否存在的計算機?當然奧力佛的重點並不在於詭辯,而是要體現西方動物研究中越來越普遍認可的「回應的倫理」(responsive ethics)這種觀點:回應這個字和責任(responsibility)之間是有關聯性的,願意對他者做出回應,就是擔負了倫理的責任。而每一個倫理的決定都是偶然的(contingent),個人在當下某個處境,面對某隻動物時,所決定的最好的對待方式,就是一種倫理的回應。
這樣來看沃克的這篇散文,會發現這並不是一篇沒有建設性的「一個關心動物的非素食者的告解」,而是對她在峇里島遇見的雞所做的最真誠回應:看見牠之後,透過自己的筆,讓更多人看見動物。那一天,峇里島的雞顯然帶著沃克,跨到了另一邊,跨到願意承認動物與人同為地球過客的那一邊。
沃克的這篇文章,是我在動保路上的前輩,《動物解放》中譯者錢永祥老師介紹我閱讀的。初讀便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或者更應該說是找到救星的感覺吧?因為做為一個長期關心動物、盡量少肉飲食、家裡還曾經養過一隻「流浪雞」的人,我卻始終沒有成功「戒除」雞肉。
說戒除好像對雞肉有癮似的,其實也並非如此。只是我對牛羊豬肉可以輕易說不吃就不吃,但雞肉和雞蛋,卻像沃克文中的措詞一般,有時不知怎地就進了嘴裡。也許是因為這樣的愧疚,我從來不點「親子丼」。先生問我,「難道妳認為命名為『滅門丼』會比較好嗎?」我知道餐飲業不可能這麼傻,但還是覺得這欲蓋彌彰的「刻意溫馨」,讓於心有愧的我分外不自在。
這樣的我,在讀到「也許,如果牠們知道或在意的話(而我就是知道牠們是知道的、是在意的),我的雞和魚姊妹們──我在這星球上的同路人們──也會對我這樣的努力給予肯定」時,自然得到了一些慰藉。而這篇文章也就成為我「文學、動物與社會」開學第一堂的指定教材,因為我得先讓學生了解,這樣的「隨緣素」,是我在動保實踐上目前所選擇的立場。我會希望,如果他們相信這樣的「邏輯不一致」不代表我在動保其他層面的努力是偽善,再來選課。
當然,我也和文中的沃克一樣,時而肯定自己,時而懷疑自己「為德不卒」,甚至,我曾揣想錢永祥老師是否因為知道我並沒有吃素,才推薦我讀這篇文章、期望我能從中得到一些啟發?這樣的疑問在一次通信中得到證實。某次我慚愧表示目前仍無法吃純素,頂多只做到「量化的素食主義」──能吃素就盡量吃素,多一餐素算一餐,錢老師回信說:「世界極不美好,人類的苦難與相互折磨豈有寧日?何況動物的苦難,更不可能終結的。我大學時流行一條歌,有一句名言曰『I never promised you a rose garden』。我有時驚悚地意識到,人性之惡如此明顯深刻,我整天卻假定人們相互可以為善,是不是有點荒唐、有點鴕鳥?可是如果我不理想主義一點,則虛無與犬儒進襲,我豈會覺得還有任何可為之事?那樣子癱瘓的情況,又有利於誰?所以,一個人可以『取法其上,得乎其中』;我自己則取法其下,希望容許更多的人為惡之餘可以順便作點善事。在這個意義上,量化素食主義、友善農業、人道屠宰,都有點意義的。『半調子』有其必然,列寧都不例外的。行動者必定半調子。只要有半調子,這世界就還有一點點理想主義的可能。」
半調子的我,於是又稍稍能肯定自己一點了。徵得錢老師的同意後,我把這段文字放在課程投影片上,果然,也讓不少非素食但又有志動保的同學,因此豁然開朗。
當然,我還是期待有一天,可以把自己在理論與實踐上的某種斷裂處理得更好,但在這之前,我還是會心懷虧欠的,繼續為我的雞和魚姊妹們,做我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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