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面對我們與其他生物共享的世界遭到劫掠,我們與牠們並非面對面,而是肩並肩。為了編織與捍衛這個世界的宜居,我們數不勝數,一如燎原燼火。」
面對人類過度開發導致生態失衡、愈來愈不宜居的地球家園,關心環境的人們紛紛提出各種永續發展計畫,希望在自然保護的同時兼顧資源的永續開採與利用。
法國生態哲學家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在《重燃生之燼火:在人類世找回環境的自癒力》一書中另闢蹊徑,他認為自然保育不是要讓環境回到人類干預以前的原初狀態,許多時候最適切的做法,就是什麼也不做,放任環境自由演變,展現牠們繁盛強大的生命力,因此關鍵在於創造出這樣的空間與條件。他也提醒「保護自然」一詞可能帶有的潛在成見。「保護」往往意味著上對下的位階關係,但人類身為世上萬物共同編織出的生命之網的一分子、自然的一部分,是以生物的身分捍衛生物,捍衛多重物種的生活環境。
本文為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洪廣冀為《重燃生之燼火》一書撰寫的推薦序,經衛城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內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1914年,法國第一個國家公園於雅桑(Oisans)成立,為今日艾克蘭國家公園(The Écrins National Park,1973年成立)的一部分。雅桑位於阿爾卑斯山東南部;法國最高峰巴爾代克蘭山(Barre des Écrins)便位於此地,以其高山、冰川景緻著稱。此法國首座國家公園的目的為「保育且保護動物相、植物相、風景地與獨特的地質與水文構造,免受人為之破壞、引發的退化或毀損」。以雅桑的國家公園為起點,今日的法國共有11處國家公園,歸生物多樣性辦公室(Office français de la biodiversité)管轄。按照官方統計,這11處國家公園的總面積超過500萬公頃,相當於法國國土的8%,每年吸引超過1,000萬名遊客。
論及「國家公園」(National Park),我們大概會想到全世界最早成立的黃石國家公園(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於1872年成立。我們大概也會想到美國國家公園的核心概念──荒野(wilderness),即無人碰觸的自然,有其不可或缺的精神價值與神聖性,得由國家以強制力予以保護。從「荒野」出發,我們大概也會聯想到約翰.繆爾(John Muir, 1838-1914)、奧爾多.李奧帕德(Aldo Leopold, 1887-1948)等自然保育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繆爾提倡自然的保存(preservation),與當時林業界大老吉福德.平肖特(Gifford Pinchot, 1865-1946)的「保育」(conservation,核心思想為「為最多人在最長時間裡爭取最大利益」)互別苗頭;他鍥而不捨地推動如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osemite National Park)的成立,有著「國家公園之父」之稱。李奧帕德則以《沙郡年紀》(A Sand County Almanac)聞名於世。出身林業界、專長為野生動物管理的他,在生涯後期,卻逐步遠離保育陣營。他認為人們得「如山一樣地思考」,以整體且動態的觀點思考自然,乃至於自然與人類的關係。
由於前述國家公園、自然保存、如山一樣地思考等關鍵詞如此深入民心,我們大概不會想到,這些關鍵字其實都是特定時空脈絡下誕生的產物。更具體地說,這些概念相當「美國」;當我們思考其他社會與自然的關係時,不僅不能套用這些源自美國的概念,更不用說仰之為某種黃金標準,度量這些社會到底重不重視自然,且有無採用合適的手段保護自然。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的《重燃生之燼火》(Raviver les braises du vivant)便是要提出一個不同於美國的自然觀與保護手段。這位曾在國家公園中追蹤野生動物的法國生態哲學家,在這本書中,要回答的問題是:劃出一塊區域以保護自然的真正意義是什麼?什麼是保護?什麼又是自然?
這些問題之所以重要,以及一位生態哲學家為何要插手自然保護,莫席左是這樣說的:「我們再也沒有意願、沒有時間耗在詭辯清談、耗在純粹主義的擺姿作態、耗在模稜兩可的妥協、耗在革命的浪漫主義:有許多事等著我們思索與實踐(往往也必須邊思索邊實踐,因為好理論是最實用的)。」然而,莫席左也強調,「無力感四處瀰漫。問題就在於我們的手與世界如何捐輸連結。我們需要配備了手的理念,以及讓有餘裕的手能夠起而行的好理念。」
莫席左之所以起心動念寫這本書,來自法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於2019年推動的生態保護行動:韋科爾荒野生命(Vercors Vie Sauvage)。是年,該協會於里昂峽谷(gorges de la Lyonne)購得一片森林,面積達500公頃。那麼,協會要如何「經營」這片自然?答案是:什麼也不做。莫席左以動人的筆觸寫道:
要讓牠(即韋科爾荒野生命;譯者忠於原著,以有生命的「牠」來指涉)不受攪擾。要把牠還給歐洲山毛櫸(hêtre)、銀冷杉(sapin argenté)、鹿、松鼠、狼、老鷹、山雀(mésange)、地衣;還給野生草地和高大的喬木林。要讓牠自由演變:也就是說,讓環境依憑其內在律則發展,而不去開採、整治、引導統御。
抽象點說,莫席左表示,韋科爾荒野生命要「讓演化與生態動能做它們頑強而寧靜的工作:它們會展現復原的韌性、恢復生機的能力,進行能量的循環與生命形式的創造。中止一切『人為的逼迫』(forçage anthropique)」。
乍看之下,韋科爾荒野生命與目前各國採用的保護區或國家公園並沒有不同;然而,這正是莫席左試圖破除的誤解。他指出,韋科爾荒野生命的「經營者」與「擁有者」均非國家,而是非營利組織。他解釋,透過「群眾募資」,組織得到充裕的資金,再收購土地,成為組織的資產;這也就是說,至少在法律上,韋科爾荒野生命是組織的「私有地」。如此以私有財產權來推動自然保護的做法,顯然少見於今日的保育界;但就莫席左而言,這是此保育計畫最動人之處,以他的話來說,是「將法國法律規範的財產權(droit de propriété)據為己有,並且加以顛覆、加以挪用」。
他認為「財產權是生態危機的一個原因:財產權保障開發者有權為了一己私利壓搾環境」,但為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利用「財產權提供的種種可能性」,「造福我們以外的其他生命形式:造福唯一的人類權利人以外的其他生物。」換言之,從韋科爾荒野生命的計畫中,莫席左看到,以一個非營利組織為中心,群策群力,收購500公頃的土地;但如此做的目的不是圈地,以推展各種積極的保育規畫,反倒是把這片土地還給萬物。畢竟,莫席左指出,擁有是為了分享;分享的對象也不是只有組織成員,也非只有國民,更不是只有人類,而是自然中的每一分子。
那麼,韋科爾荒野生命的最終目標是不是要打造一片荒野?如同美國國家公園一般,只是現在土地的持有者換成組織?莫席左不認為如此。在這個保留區中,他表示,最高的經營原則便是讓森林「自由演變」(libre évolution)。莫席左從生態學者尚─克勞德.蕨諾(Jean-Claude Génot)的著作中汲取靈感。蕨諾認為,放眼世界的自然保護區或國家公園,所謂的保護仰賴積極地介入自然,若不是做景觀規畫,就是移除枯立倒木,或者就是去除入侵種;生態保育者總是「克制不住想做些什麼的欲望,無法接受什麼都不做」。與之對照,自由演變是把「荒野生命還給荒野生命本身」。莫席左如此詮釋「自由演變」的邏輯:
一座自由演變的森林做著生命做的事:牠限制溫室效應,自發對抗氣候暖化。牠儲存碳;牠的樹愈老、愈令人崇仰,儲存碳的效果就愈好。牠致力於淨化水與空氣,致力於形成土壤,致力於減少侵蝕,致力於繁茂開展出豐富、堅韌、能夠抵禦即將到來的氣候變遷衝擊的生物多樣性。牠不是為我們而做,但牠就這樣努力從事,帶來了無可估量的饋贈。
那麼,自由演變與荒野的邏輯有何不同?莫席左認為,前者並非後者的衍伸或變形;更準確地說,自由演變是站在荒野的對立面。他指出,自由演變不打算把「生態系保存在人類到來以前的可能狀態」,不打算把自然轉化為「遺產」,或某種「未曾有瑕」的「純潔狀態」。有感於荒野的創造常是以在地人的生計為代價,或至少抹去人類曾生存的痕跡,莫席左表示,「自由演變則接受森林裡人類的往昔」,而非「倒退回所謂的純淨無瑕裡」;遵循自由演變的邏輯,經營者的目的「是要放手讓森林的自發力量重新掌權」。那麼,在此自由演變的森林中,人該扮演何種角色?
莫席左表示,不要期待協會會幫您興建步道、遊憩設施、除草、設置解說牌、移除枯立木等;「您可以以人類哺乳動物之姿進入。您想來的話非常歡迎,同時,這一回您得清楚,您首先是在其他生命的家裡,在牠們的家屋中,牠們熟悉的路徑上。某種意義上,您也身處您的家中,不過這一次,您不是所有權人,而是地球的共居者。」有必要強調的是,就莫席左而言,自由演變也非「天真地撒手不管」;重點是,經營者得把重心移轉至「森林的視角」,認真看待其「行為法度」,再以最好的方式,為森林布置舞臺,讓牠可以「表現自己」。遵循自由演變的自然保護區將是個「再生空間」:「生命於此恢復了曾有的權利,然後用生命力灌溉周圍一整片的土地。它是一個家(foyer),卻也讓生命向外溢湧,涓滴著生命。」
自由演變又牽涉到書名中的「燼火」(braises)以及「火源」(foyer)。譯者林佑軒指出,莫席左巧妙地運用法文「foyer」的多義性;「foyer」是火、爐灶、爐火,但同時也是家庭、故鄉、休息室、焦點與發源地。
乍看之下,我們不免訝異,這些多元的字義是如何統合在「foyer」一詞下。然而,跟著莫席左的文字,我們也逐漸明白:原來,火帶來溫暖,而帶來溫暖的地方,我們常稱之為「家」或「故鄉」。對莫席左而言,生命不是什麼巧妙的機械,自然也非什麼壯麗、讓人崇拜的聖殿;生命就是火,「一叢只要我們留出空間與時間,就會自我重建,開展,創造千千種形式的火」。莫席左也認為,這樣的比喻是有經驗基礎的。生態學者已經告訴我們,只要我們停止使用殺蟲劑,授粉者就會回歸;當我們拆除水壩,洄游魚類就會回歸;當我們放棄「某些森林生態系已經過老,得靠人為介入方能生生不息」,就會發現,「古老的森林是青春之泉」,愈是讓森林變老,這個生態系就會愈年輕、愈豐盈,並滿溢著生命。
莫席左也認為,當我們把生命視為火,就沒有自然保護這回事,或至少不是1970年代以為的自然保護那回事。為什麼這麼說?當我們認為自然需要保護時,自然就被視為外在於某處之物,是某種易碎的藝術品;在這個意義上,保護區或國家公園就宛若美術館或博物館,經營者部署了嚴密的安全措施,防止這些藝術品遭到毀壞。但自然是火,不是藝術品。自然保護是在捍衛生之燼火;就如同在部落社會中,人們小心翼翼地呵護火源,為火而戰,因為火源的熄滅意味著無可依憑,意味著家破人亡。莫席左寫道:
這些火源是開放的(我們可以進去,牠們可以出來),我們於此小心翼翼保護著燼火,唯恐有失;這些燼火正是火燄在未來動身開拔的多重源頭。這些火源是熱烈活躍投入抵抗的,就好像對抗環境所承受的開採主義戰爭的一道道防火線(contre-feu)。為了燃旺生之燼火。為了維持未來的潛力,讓這個飽受摧殘的世界能重新煥發生命。
捍衛生之燼火意味著避免生物棲地的破碎化、讓棲地健康、確保生物多樣性等。莫席左表示,這會是一場戰鬥。莫席左接下來的文字,讓人想起英國首相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著名的演說:「我們將在沙灘上戰鬥」。那是在1940年6月4日,邱吉爾向下議會表示,英國將不惜一切代價,與納粹戰鬥到底:「我們將在海灘上戰鬥,我們將在登陸地上戰鬥,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道上戰鬥,我們將在山丘上戰鬥;我們決不投降!」
至於莫席左,他是這麼說的:
「為了讓這個世界能重新煥發生命,我們會在森林與山巒,在我們的花園、我們的城市,在田野與我們的道路,處處戰鬥。我們永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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